“為人可以沒有廉恥,但不能沒了心肝,他人能夠置之事外,吊著膀子看熱鬧,我等可以么?想想看,沒有劉中書,你我此刻不過是元人都城里一個亡魂,如今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府第遭人圍住,若是還能在此安坐,柳某做不到,諸位可能否?”
“柳員外說得是,欺負孀居婦人,算什么男兒,咱們的命都是中書所賜,打元人不過,打那幫讀書讀傻了的狗才,還打不過么?”
“同去同去,誰不去就是忘恩負義!”
禮部衙門就在和寧門外的孝仕坊過去一點,離著事發地點興慶坊隔了差不多半個臨安城,可是群情激奮之下,哪里還顧得上這些,十余個禮部、鴻臚寺的小吏,被先遣回京的使團中人,在禮部主客司員外郎柳岳的帶領下,決定徒步趕去增援,以防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讀書人沖擊劉府。
“尚書,事情鬧大了,你我也脫不得干系啊。”望著他們的背影,禮部侍郎王應麟嘆道。
“伯厚,不要去同他們鬧,事情越大,你我就越不能攪進去,聽說了嗎?此次和議不成,政事堂諸公有意再遣使者,只怕這個差事,不是你就是某,還是想想回府去如何寫下遺書的好,劉子青今日的遭遇,就是你我的明天啊。”
兩個堂官都是興味索然,甚至還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覺在里頭,幾個月前三個人還是負責和議的正副使,一轉眼,便只剩了他們兩個。本來就是他們的差使,再派人去,誰會爭著去?只能從他們兩個倒霉催的里頭挑唄,王應麟看了他一眼,之前還意氣紛發的這位大宗伯,已經沒了精神頭,灰暗的眼神中透出的全都是失望,從他的樣子,王應麟甚至能想見自己是個什么情形,這就是所謂的‘難兄難弟’?
架沒有打起來。
劉府外已經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而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趕來護衛的,葉府家丁在葉應及的帶領下守在最里層,這些人都是葉家的家生子,隨時可以為主人豁出命去的那種,他們的眼神中就透著兇猛和不屑,平日里被主家好吃好喝供著,要的不就是這一刻?公府豪奴,這名聲可不是吹出來的,而是有實打實的戰績。
門外立著一排御營禁軍,足有百人之多,所有人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高。按后世的計量方法,這些平均身高達到了一米八五以上的大個子,排成一排就像一堵山一樣,讓人看了都心驚,更別說沖擊了。
這些人不是太皇太后派來的,而是禁中輪休下來的殿直自發而為,他們大都是楊磊的部下或是好友,為首的就是使團護衛中被先行遣回的那一批,他們手無寸鐵,就連衣甲都沒有著,饒是如此只要一個兇狠的眼神甩過去,那幫士子就會躲開去,連對視都不敢。
同府門外的劍拔弩張但相對來說還算是平靜相比,府內特別是后院就亂成了一團,原因很簡單,繼剛剛進府的雉奴之后,府中唯一的女主人璟娘倒下了,而她倒下的原因,是驚聞了夫君的死訊,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則是那位口不擇言的女醫。
此刻,站在病床前的女醫悔得腸子都青了,原本她以為這幫讀書人在外頭鬧事,府里的人肯定會收到消息,就連宮里的圣人也是做此想,這才會在臨行前囑咐了一句,沒想到璟娘根本就沒有關心過外面的事,她連讀書人在鬧什么都搞不清楚,驟然間一聽到夫君竟然已經立時就倒了下去。
“嫂嫂。”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將她抱在懷里的葉應及娘子,后者的年紀比她親娘還大,看著她的目光也是慈祥中含著淚水。
“好妹子,可還覺得哪里不舒服?”見她蘇醒過來,葉娘子溫言問道。
“不妨事了。”璟娘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應付著回了一句,就將目光轉到了女醫的身上,她此刻最著緊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腹中的那個小東西。
“敢問尚宮,我的孩兒無恙吧。”這也是身為一個預備母親的天性,雖然她并沒有感到身體上的不適,可還是想在別人的嘴里聽到證實的話,才能安心。
可是沒想到的是,還陷在自責當中的女醫根本沒有回過神來,一聽到她的話,滿臉疑惑地抬起頭來,嘴里下意識地迸出了一句。
“什么孩兒?”
不能怪她反應遲鈍,事情隔了兩個月,之后又沒有提起過,她差不多已經忘在了腦后,本來這一趟過府還能記起,可是剛開始一忙再加上突然又出現了昏倒事件,整個人的反應就慢了許多,等到在璟娘驚異的眼神中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有些來不及了。
“喔,一直著緊你的身子,都忘了你還懷著孕,年紀一大就容易犯糊涂,不如趁著這會子,再給瞧瞧?”
讓女醫松了一口氣的是,璟娘沒有過多地猜測,而是很順從地抬起了左臂,讓她煞有介事地搭脈看診聽音辨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發現女醫神情的慌亂藏都藏不住,一顆心不由得沉到了谷底。
“如何?”做作了一番,稍停的時候,發問的不是璟娘而是抱著她的葉娘子。
“還還行,太小了聽不真切,我瞧著還好,娘子放心,等我開個方子,吃下去,準保無恙。”女醫著急忙慌地解釋道。
“不過兩個月,是小了些,嫂嫂莫急。”璟娘突然在一旁開了口。
“是啊,兩個月無妨的,只要小心將養著,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女醫附和著點點頭,她現在只想著離開這里,以便躲開女主人那束清冷的目光。
璟娘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的表演,剛才她故意只提到兩個月,就是想再確認一下真偽,因為從當時診脈到現在足有兩個月了,而那時候這個女醫就告訴自己已經懷了一月有余,以她在宮里的能力,可能將這么大的事情搞錯?那可是皇室血脈,別說一個月,就是錯上幾天都是死罪!
一直以來她都感覺有些不對頭,但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對頭,事情經過了兩次驗證,她打心底里就不可能懷疑什么,只當是自己頭一次懷上,還不太適應罷了,沒曾想.居然會是這么個結果。
抱著她的葉娘子還在同女醫商議著,要如何為她進補什么的,所有人都沒有看到璟娘的漸漸蒼白,嘴唇被牙齒狠狠地咬住,直似要滴出血來,她不愿意往最壞的方面去想,可是這個念頭始終揮之不去,怎么辦?
“嫂嫂,家里交好的那位太醫可是姓鄭?”等到女醫籍故走后,璟娘靠在葉娘子的懷里,用虛弱的語氣問道。
“你還記得他,那還是公公在京時,先帝派下的,如今只怕已經致仕了吧。”葉娘子不明所以,在腦中回憶了一下。
“聽說他家就住在離咱們坊不遠,我想求嫂嫂一件事,拿父親的名帖去將他請來,雉姐兒的傷勢有些兇險,我怕不踏實。”
葉娘子聽到她這么說,倒也不疑有它,那位雉姐兒的情形她是看過的,換下來的衣衫上到處都是血漬,璟娘關心她也是情理之中,當下便叫過一個婢女,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
劉府的門外,留夢炎趕到的時候,來自建康府、錢塘縣的衙役已經封鎖了整個興慶坊的出入口,看到那些一身皂衣的差人,他的心猛得提了起來,自己不會來晚了吧,難道已經出事了?
匆忙亮出身份,顧不得宰相威儀,他在坊門口就下了肩輿,被一群隨從護衛著來到了劉府的門口,遠遠地聽到了有人在喊著什么,那些話的意思似乎是在勸說,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你們看清楚,這府里只有一幫婦孺,被你們痛罵的那個人現在在哪里?他在元人的都城,被韃子逼得一把火燒死了自己!可憐家中連個幼子都不曾留下,拍著你們的良心想一想,他為什么要去送死?還不是為了讓你們能有一張安靜的書桌,可以讀完了圣賢書再到這里來欺負人家一個弱女子!翻遍史書,你們幾曾見過這樣的國賊。”
柳岳的聲音很大,悲泣中帶著一股蒼涼,不但說得那幫士子沒了聲音,就連劉府這邊的人都低下了頭。留夢炎緊走幾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頭的幾個人,除了慷慨陳詞的柳岳之外,還有幾個禮部的小吏,靠后一點,則是兩個男子并肩而立,劉府姻親葉應及在左,右手那位正是浙西路臣、知臨安府家弦翁。
“相公。”他的到來,自然一下子就成了這伙人的主心骨,做為朝堂上的文官之首,實際上也是士林領袖,雙方都將目光投向了他的身上。
“諸位。”
留夢炎對這種事情也是輕車熟路,深知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不能激化矛盾,因此說辭就要謹慎,避免刺激到任何的一方。
“我從圣人那里過來,她已經聽說了此事,本相在此要說的是,不管孰是孰非,朝堂自會有公論,在此之前,你們這樣子圍著人家府邸,是否有違君子之道?”說到這里他轉過身朝向了士子的那一頭。
“稟相公,我等并未動手。”一個看來是為首的低聲說道。
“動嘴也不行,府里只有一位碩人,聽聞還有身孕,一旦被你們驚嚇到了,誰來負責?他們夫妻成親還不足半年,府里只有這點血脈,本相懇求你們,都散了吧,要想圍著罵人,本相的府邸就在前面不遠,我領著你們去,讓爾等罵痛快了,可好?”
其實這幫士子挨到現在,早就沒了之前的精神氣,要發的聲也發完了,沒能引起百姓的響應,還讓人罵得狗血淋頭,大多數人都萌生了退意,眼下一位相公親自來勸,態度又是這樣溫和,頓時就瓦解了他們不多的斗志。
留夢炎一臉懇切地模樣一直保持到了這伙士子慢慢開始散去,沒等他輕松下來同身后的葉、家二人打個招呼,一個家丁模樣的下人從府里跑了出來,在葉應及的耳邊說了一句什么,就見軍器監葉某人臉色大變,哆嗦著兩眼含淚望向了蒼天。
“舍妹腹中的孩兒掉了。”留夢炎等人聽著如墜冰窟,那些走在后頭的士子們,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沒有人再敢抬頭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