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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驚夢(八)

  “平章相公可還安好?”

  元人的問罪文書是留夢炎親自送入慈元殿中的,但是很顯然,太皇太后已經得知了詳情,她沒有首先去看那幾張紙,而是轉而問起了王熵的病情。

  留夢炎神情黯然地搖搖頭,圣人垂詢他不能欺瞞,可老平章昏迷不醒行將離去的話,他也說不出口。左右太醫乃宮里所派,他們會將實情即時奏回,此刻沒有消息多半是還在搶救的原因,安是談不上了,好就更是奢望,謝氏瞧見他的表情,嘆了口氣沒有再追問下去。

  文書里元人的措辭很強硬,直斥劉禹狂悖無禮在先,抗法拒捕于后,他們不得已只能將之一舉剿滅,其間還多次勸其放下武器,奈何一干人等非但不聽,反而暴起傷人,這才引發了沖突,最后的結果是包括楊磊在內的十二名護衛盡數被殺,劉禹等二人而亡,總之一切的責任都在宋人這邊,和議不成接下來會是什么?元人沒有說,可殿內的人哪個不明白。

  “而死......而死......”謝氏喃喃念著這四個字,隨侍的女官已經看到了圣人的手指在不停地顫抖著,宰相在前她不敢有所動作,只能暗自戒備,隨時作好上前救護的打算。

  “你們卻待如何?”過了一會兒,就在留夢炎準備迎接雷霆震怒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個平靜的聲音,詫異之余他偷眼打量了一下上面,殿內沒有點多少燈,謝氏的面容被書案上的一盞燭臺照映著,看不出喜怒。

  “臣等商議過了,覺得元人還留有余地,文中并無討伐之意,臣等認為是不是再派員前往,一來可向彼方解釋,本朝一意向和,絕無二心,二來......”說到這里,他猶豫了一會兒。

  “二來什么?”謝氏的語氣仍然很平靜,留夢炎鼓起勇氣,振了振衣袖,繼續說道。

  “二來劉禹等人倒底做了何事,會觸怒彼方,文中語焉不詳,可令該員核實一番,若查出錯在他們,則免不了要有所陪罪。”留夢炎沒有說若是錯不在已方,該怎么辦,不過他的言下之意,謝氏聽懂了。

  “這么做,元人是否會答應議和,若還是不允呢?”

  “臣等料得元人也非是執意要戰,多半就是要挾一二,再逼我朝答應一些條件,倘是如此......”留夢炎的話只說了一半,突然被謝氏給打斷了。

  “什么條件?歲幣、土地、還是人頭?”謝氏從座上站起來,接過了女官手中的長杖,卻沒有讓她攙著自己。

  留夢炎無言以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身影慢慢地走向自己,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要么不可收拾,重新陷于戰火,要么,只能像他說的放低姿態,曲意求和,可是元人會不會答應,他也沒有把握,因此怎么也不可能硬氣起來。

  “老身記得,當日主張和議者是你吧,薦劉子青為和議副者是你吧,應元人之求,命他率團北上者,你也是點了頭的吧?”謝氏的音量并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戳到了留夢炎的心里,那是元人自己要求的,這也能算在自己頭上?可是圣人沒有說錯,當時自己確實是主張讓他去的。

  “如今他身死敵國,尸骨還未寒,你們便著人圍攻他的府第,連區區婦孺都不放過,為什么?想將事情推在死人的頭上,你們才好從容計議,討得元人的歡心是嗎?真個是好算計。”謝氏冷笑連連,都忘了面對的是一國宰執,嚴格說起來是能同她分庭抗禮的。

  可留夢炎聞言如遭雷咥,他在王府守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進了宮,發生了什么事全然不知,什么圍攻劉府?什么婦孺,腦袋一時間停止了運轉,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

  但是之后的那一句,謝氏說得很對,如今人已經死了,事情總要有個結果,不能打就只能示弱,哪怕委屈一下他們,能換來一紙和議,那么國勢還有可為,這就是他們連夜商量出來的結果,可是如今看來,只怕是通不過了。

  “君有疑,臣不得不辭,圣人所言,臣無言以對,這就免冠待參,以儆內外。”

  留夢炎解開綁帶,緩緩地取下頭上的梁冠,朝著走到身邊的謝氏拜了下去,謝氏面若寒霜地看著他,是真的不關他的事,還是故作姿態以辭職相要挾?對于這些成了精的官僚來說不過就是尋常功夫,從他的面上,謝氏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心里卻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能放他走。

  “旁的事老身不管,他的府上只有一個孀妻在,就算要辭,也先將這些首尾料理干凈,莫讓天下臣民寒了心。”謝氏不說接也不說不接,就這么將人晾在了大殿內。

  “他們成親還不足半年。”走到后室的門口,又稍停下來扔出一句話,這才從掀開的簾子里快步離開。

  謝氏撂下的話讓留夢炎跌坐在墊子上,身在士林,攻訐陷害都是尋常事,可欺負人家的未亡人那是品德敗壞的表現,為世人所不齒,他可以不當這個丞相,但是絕不能戴上這個帽子,誰干的?誰會這么害他,留夢炎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此刻,被人欺負到家門口的璟娘沒有閑心去理會外面的事,同聽潮她們幾個將雉奴扶進里屋,她的心思就全放在了這個面色蒼白的女孩身上,雉奴帶來的大包袱就放在床邊,她卻不敢去拆看,生怕里頭有什么令人絕望的事物。

  雉奴已經昏過去了,差不多大半個月的趕路,天天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幾乎沒有一天睡得好,加之身上的傷痛,能捱到這里已經是極限了,見到璟娘的那一刻,所有支持她的那些信念全都用到了盡頭,一放松下來哪里還撐得住。

  “娘子,女醫到了。”聽潮低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語道。

  “快請進來。”

  她一聽之下急忙起身,迎進屋來中年女子的正是之前為她診脈的那一位,事情很急兩人也顧不得寒喧,點個頭示意之后,璟娘就將她引到了自己的榻前。

  “天哪!”女醫和她帶來的一個宮女合力將雉奴的衣衫解開,站在她們身后的璟娘不由得驚呼出聲,兩層衣衫之下,整條包裹的白紗全都被染成了暗紅色,就連褻衣和內衫都被波及,這還是沒有解開時的樣子,她無法相信解開之后會看到什么。

  “娘子,這是外傷,處理起來會有許多臟物,這里是你的居室吧,不如換個屋子再做計較?”女醫沒有馬上動手,而是站起來同她商量。

  “不必了,就在此,你們只管放手施為,無論弄到何處都不打緊的。”

  璟娘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的好意,雉奴的氣息有些弱,她不希望這個女孩再受到任何的傷害,弄臟幾處床榻算得了什么?就算這個屋子都毀了......不行,夫君留下的那些事物除外,別的都沒什么可惜的。

  女醫得到了她的同意,應了一聲就轉身開始自己的工作,紗布被一層一層地解開,傷在肩頭處,創面并不算大,周圍的皮肉已經在傷藥的作用下開始愈合,只是路上的顛簸讓一些患處重新裂開,只需要清理一下再重新涂上傷藥即可,這對于女醫來說并不是什么難題。

  只不過,在裹傷的時候,免不了要將人翻過來,這樣一來,那些觸目驚心的痕跡就顯露在了眾人的眼中。好在璟娘也算知機,知道這是女兒家的私隱事,房里除了女醫和她帶來的宮女就只有她和聽潮兩個人,看到那些傷痕的一瞬間,她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嘴,而身旁的聽潮也是如此。

  她其實早就知道雉奴身上有傷,兩人在她成親的時候就睡在一處,每日里的沐浴更衣多少都會看到一些,可是像今天這樣的展露無疑還是令她感到震驚,這是怎樣一個女子啊!那些傷處就算是尋常男子也未必受得了,平日里居然一點都看不出來,難怪連自家爹爹都會稱奇。

  璟娘想得要更深一層,她知道雉奴同夫君有過一段朝夕相處的日子,這些傷有多少是為了夫君才受下的?她的心里充滿不是醋意,而是深深的敬意,因為如果它們不是在雉奴的身上,那可能就會在夫君的身上,這樣的感情就是算是她也不曾有過,難怪夫君待她與別人不同,因為那是用命換來的。

  “這位小娘子好筋骨,我在宮里這么多年,還從未看到一個人傷成這樣還能活下來,肩頭這一處,如果我所料不錯,應該是箭傷,哪個會如此狠心,朝這么嬌滴滴的小娘子下狠手?”

  女醫一邊感嘆著一邊就著宮女打來的女擦手,傷處不大,處理起來也很快。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幫雉奴重新包扎完畢,同時也換掉了身上的衣衫,而從頭到尾,傷者都沒有醒來,甚至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她曾經有個錯覺,傷者不會已經過去了吧,結果探手一試,脈像和呼吸都很平穩,竟然是睡著了。

  “有勞尚宮了。”

  “幾步之遙,談不上勞動,倒是你,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圣人為此還發了火,來之前讓我特意囑咐你,節哀保重,你還年輕......”

  “什么事情?什么節哀。”不待她的話音落下,璟娘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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