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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鴻雁

  秋風落葉,斷柳殘荷,這些原本腦海中臆想的情景,再加上去國萬里的離愁、險地還生的喜悅,本是文人仕子最好的詩材。可是踏入臨安府的那一刻,禮部主客司員外郎柳岳就失去了醞釀已久的興致,他無法想像,北邊的強鄰已經磨刀霍霍幾欲動手了,京師還是一片繁花勝景、和熙安逸的模樣。

  他是北上使團中品級排在第三的官員,僅次于正、副使劉禹和呂師孟,年齡也較團中其他人大一些,家中又有老幼嗷嗷待哺,因此這個返京第一人的資格就落在了他的頭上。幾乎就在使團剛剛跨入大都城,連驛館都沒有呆上一天,敵國都城的樣子都沒看清,他就帶著兩個隨行的殿直倒轉了回去,真正算是走了一個過場,然而他的心里一點都不覺得被消遣了,只有難以言喻的感激。

  因為北上的每一路,他們所見到的情形都讓人觸目驚心,元人明目張膽地做著戰爭準備,那么大的規模要說是為了防備,只怕鬼都不會相信,因此他們這一行的前途如何,兩個正副使不知道,底下的小吏們可都是議論紛紛,臨了能夠堂而皇之地被派遣回去,不知道有多少同僚在暗中羨慕他們。

  “柳員外,到了這里,哥倆的差使就算辦完了,我等還要進宮去復命,你若是要去禮部衙門,尚可同路。”眼看著城門在望,隨行的一個殿直在馬上欠欠身,拱手說道。

  “勞動兩位虞侯相送,柳某感激不盡,只是在下還有些私事要辦,就不耽誤二位辦差了,不如就在此別過吧,他日得閑再置酒與二位痛飲,請!”柳岳拱手還了個禮,前面的路不同,對方是公事,他避開了道,做了一個禮讓的姿式。

  文武殊途,在大宋差不多已成水火之勢,可是南渡之后,國家形勢日益緊張,武將的地位也逐漸在提高。來回上萬里路跑下來,多少也有了一些生死與共的意思,柳岳在他們面前自然不會擺什么文人架子,兩個殿直使命在身,沒有再客氣,道了聲“后會有期”就當先策馬而去。

  部衙、自己的家就在眼前,柳岳要走的卻是另一條路,他沒有從眼前最近的余杭門進去,而是選擇了繞城別走。一路下行,穿過寶石山下的昭慶寺,錢塘門上巍峨的城樓飛檐已經遙遙在望。

  “你們姐兒越發清減了,是胃口不好耐不得熱么?”聽潮沒有言語,只是笑了笑。

  興慶坊劉宅的后院正房內,一個年歲差不多的女孩看了看旁邊的璟娘,有些感慨地說道,雖然嘴里說著話,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頓,隨著音樂的節拍,拉直、伸長、彎曲,時而停在胸前,時而在腦后交合,有點像是極慢的舞蹈動作。

  一曲即畢,在邊上侍候的聽潮伸手扶著璟娘站起來,當她打算去扶另一個女孩的時候,人家早就自己跳著站了起來,搶著將她準備好的一盆水端到架子上,捋了一把綿巾,自己沒有用卻直接遞給了璟娘,生生搶了本該是她的工作。

  “蕓姐兒,你一個公侯家的嬌娘子,我哪敢勞你使喚?”璟娘笑著接過來,看她低眉順眼的模樣,忍不住逗了她一下。

  “什么公侯家,空心蘿卜爛架子罷了,家里那些人,不知道在琢磨著什么鬼主意,打量我不知道,不愛同她們計較罷了。好容易托了爹爹到你這里躲清靜,你這小沒良心的還打趣我,菩薩保佑你肚里的那個,天生就是個碎嘴子,煩得你這當娘的頭疼,那才好呢。”謝蕓指了指她的腹部,俏皮地還嘴。

  事情當然不像謝蕓說得這么簡單,她爹爹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南邊的商路上,聽說最近還有傳聞,圣人有意將他補入兩府當中,那就是響當當的執政相公了,這后面是不是有拿她當籌碼去作交換?謝蕓也隱隱聽到了些風聲,原本是想著進宮去圣人那里訴訴苦,沒想到謝氏借口身體不適直接將她打發到這里來了。

  其實她同璟娘的交情并不密切,真正與她交好的是葉府長男葉應及的嫡生女珝娘,兩人年歲相當境遇相同,都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對于未來都著一份少女的夢想。而眼前的這個,雖說年紀差不多,可人家早就為人婦了,嫁的還是本朝橫空出世的少年新貴,同她說什么?羨慕、忌妒還是恨。

  要說忌妒還真有一些,臨出宮還讓圣人惦記的,并不是她這個嫡親的侄孫女,而是一個不相干的外姓人,蕓娘的心里難免會有些吃味,不過大戶人家出身,這點涵養功夫還是有的,哪會當真顯露出來。

  璟娘沒功夫去猜測她的來意,除了一心一意地等待夫君回來,就只有安生地將養腹中的小生命。當然,按照夫君的安排,一些外面的事情她也會學著去了解,比如說朝局,有傳言那位年已七十五歲有余的王熵王平章,最近的身體越發地差了,三天兩頭就會告病不理事,兩府的擔子幾乎全都壓到了左、右兩個相公的肩上,有鑒于此,圣人才會動了補人進兩府的想頭,最好的辦法還是找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臣鎮著,例如她的父親,可誰讓葉少保清心寡欲,不愿意入朝來淌這趟渾水呢。

  看著眼前這個即將成為執政之女的明媚少女,有些患得患失的小心理,璟娘不禁想起了當日的自己,就算是貴為帝女公主,碰上這種關乎終身的大事一樣會心亂不已,還好她這輩子唯一主動了一次,就為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獲,否則蕓娘的今天可能就是自己了。

  “......雁子南去暮云收,憑誰問,錦書難寄,一夜驚秋。”蕓娘喃喃地拿著一張紙箋念道,那不過是璟娘的練筆之作,倒不是故意要傷春悲秋。

  “他去了有兩個多月吧?”

  俗語說‘詩以言志’,就憑這一句詞,璟娘已經知道這個聰慧少女猜到了什么。從半個月之前開始,她就莫名地有些心悸,常常會從夢中驚醒,蕓娘記得不差,兩個多月過去了,她的夫君音訊全無,片言只語都沒有,如果不是有腹中的孩兒撐著,人只怕已經倒下了。

  聽潮的憂心就寫在臉上,勸說的話重復得次數多了,效果就會越來越差,好在璟娘的意志還算堅強,晚上不足白天補,為了達到良好的睡眠狀態,她不惜用大量的運動來使自己疲累,原本這會子鍛煉之后就要沐浴睡下的,偏偏又來了個不速之客。

  “大娘子,前院有客求見。”桃子的小臉蛋出現在簾子的后面,倒是省了璟娘的一番口舌,她不想同別人說,自己記著與夫君分開的每一個時辰。

  “什么客,說了娘子要靜養,不見外客的么。”聽潮的話語帶雙關,蕓娘卻是恍若未聞。

  “老管家說了,來的是郎君的同僚,剛剛入的城,大娘子還是......”桃子的話音還沒落下,屋里就響起一聲驚呼,璟娘詫異的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自家夫君的消息,你跟著起什么勁?

  蕓娘笑著拿起那張紙箋,走過去在她耳邊低語道:“鴻雁來了。”,然后沖她做了個眼色,不待挽留就自顧自地叫上在外頭等待的婢女,璟娘連忙套上外衣,等穿戴停當,蕓娘正好換上了一身帷帽,倒成了她送客出門。

  “莫嫌我煩,最后叮囑一句,圣人說了,讓你得了空進宮去。”璟娘點點頭,將她從側門送出去,一直看著她上了謝府的馬車才轉身走向前院,而此刻的心情已經有了幾分波動,難道真的是夫君差人從北邊帶信回來了?

  皇城司建于開國之初,太祖時稱為‘武德司’,到了太宗太平興國六年,改為了皇城司。南渡之后,一度被廢置,行營諸軍成立之后,又于其中別設禁衛所,紹興元年,復稱為‘行在皇城司’,京師之民依舊以皇城司來稱呼它。

  不管這些稱呼如何變化,作為天子耳目,偵探內廷外臣及京師上下各處消息的職能卻沒有大的變化,以內侍武官充任其中的規矩也依舊保存下來,大部分時候都是臨時的差遣,就比如說這一回的北上使團。

  實際上,以楊磊為首的整個護衛隊伍,全都在皇城司里掛了職,回京之時就算是差使達成,按照職務高低,像普通的殿直自然是歸司官負責,而像楊磊這樣的三衙之臣,則直屬于圣人所遣,他們是管不到的。

  “就這些?你們虞侯可有別的囑咐。”

  臨安城中的大內范圍大致包括了整個吳山在內,而皇城司這個名義上只有七品的小官衙就在吳山腳下的一處屋舍中,同別處相比不但顯得十分狹窄,就連人數也遠遠不如,哪里像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特務機構。

  主屋內,一個內侍驗了二人的腰牌,又看了看他們帶來的文書,皺著眉頭問了一句,這封文書太過泛泛,基本上就是北行一路而上的流水帳,何時起行、何處打尖、沿途經歷何事、某個使臣于某處逗留多久之類的,文辭干巴巴內容乏善可陳,一點都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東西。

  “回都知的話,咱們這是第一批,出發的時候才剛剛到元人的都城,他們后頭干了些什么如何能知道,虞侯就是有消息也不會差我等送到這里來啊,都知如何忘了。”一個殿直俯身行了一禮,他的身高比那個內侍要高出許多,不得不這樣子才能讓雙方能平視。

  “唉,說得是,你不說雜家都忘了,行了這勞什子就交與咱了,你們一路辛苦回去歇上兩日,值班的事不急,等得了空雜家為你們安排。”內侍展顏一笑,揮揮手將他們打發出去,隨手將那封文書放入了身后的架子上。

  整個屋子除了他身前的這張書案全是這種一人多高的木頭架子,上面分門別類地放著類似的文書,分類的依據并不是經史子集,也不是人員來歷,而是年月日,方才那個架子的頂上就貼著“德佑元年九月十三”的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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