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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京觀

  一般來說,雉奴的膚色較深,平日里走在外頭,同那些整日在田間地頭勞作的婦人區別不大,不需要像月娥那樣用灰泥敷面來掩飾。可是這一回,她卻不得不這么做,因為失血的原因,就連紅唇都變得透明,面上更是蒼白一片,讓人看了心驚。

  一路返回,雉奴選擇的路線并不是最近的一條,幾乎就是宋人使團上到大都城的反向版,她為什么會這么走,在隨行的軍士看來,是因為沿途設置完好的交通站,可以讓她不必停留,日夜兼程地趕路,而在她自己的心里,卻是另有一番打算。

  “到哪里了?”由于傷口的疼痛,她不敢睡得太深,害怕這一覺就再也醒不過來,手里抱著一個大包袱,誰都不讓碰,扮成漢軍軍士的隨從勸了幾回未果,也就隨她去了。

  這是一輛雙頭馬車,在需要的時候會插上解家的標志,再加上前面騎馬的漢軍百戶,只要亮出招牌,在北地有誰敢去碰解家的家眷?就連蒙古人聽了都是客客氣氣地,車里的小娘子可是新近補入怯薛的解府二公子身邊得用的人,不對現在應該是解府唯一的公子了,沒有大二之分。

  “快到鄂州城了,還撐得住嗎?要不要進城找郎中再看看。”趕車的軍士隔著簾子答了一句,過了一會兒沒有聽到聲音,就明白這個提議被否決了。

  雉奴不想說話,不是由于傷痛的原因,而是因為心里壓了太多,讓她沉重地難以言語。從平躺微微坐起身,她掀開了車廂上的窗簾,看著外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色,只余了心如止水一般的蒼涼。

  這一帶只存在于她小時候的記憶里,在那些記憶里整條漢水都透著血淚,一路從家鄉襄陽府乞討下來,如果不是碰上汪立信創立新軍在城外招兵,她和阿兄只怕已經同那些餓殍一樣倒斃在路旁了,或許那樣會更好一些?就沒有后來的事,他們三兄妹已經在天上團聚了吧。

  可是那樣還能碰到禹哥兒么?雉奴不敢去想這個問題,求死不成生而更痛,她手里的那個大包袱,里面裝的全都是遺物,有楊磊和那些殿直們的,也有老狗子和他的同伴留在客棧里的,還有......禹哥兒讓她交與璟娘的,這就是她還能呼吸地唯一原因。

  趕車的軍士與同行的百戶都是襄陽那邊的留守者,到了鄂州這邊就要聯系當地的同伴,將雉奴完好無損地交給他們,再由后者接著送往下一站,這是一個十二個時辰都不用歇息的接力過程,也是最為快捷和穩妥的法子,才能讓她短短地十多天就來到了邊境之地。

  在他們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用傳音筒通知了這邊,因此,到達鄂州城下的時候,三個漢軍裝束的男子已經等在了路旁,他們的身后同樣跟著一輛馬車,為首的那個漢子身高腿長,迎著騎馬的百戶接過了他的籠頭。

  “黑牛!你這廝怎得到了,大帥肯放?”負責襄陽一帶情報事務的漢軍百戶同他一樣,都是最早跟著劉禹的那五十人中的幸存者,兩人已經許久未見了,此番看到了,自然都是喜出望外。

  “有些事情要做,雉姐兒如何了?可還行得路。”沒看到車廂后有人下來,黑牛急急地問道,他并不是這邊的人,只是聽到了雉姐兒的事,才關心地打聽一下。

  百戶搖搖頭不知道該怎么說,等到他們一起上前將人從車廂里摻扶下來,黑牛不敢相信這個面容削瘦、眼神無光的女孩,就是那個在軍營里到處使壞的指揮妹子,放眼看去,整個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讓走就走讓坐就坐,哪里還有一分生氣。

  “外頭日頭毒,先上車里歇歇吧。”將她扶到自己帶來的馬車邊上,黑牛已經放棄了問一下當時情況的想法,估計那是雉姐兒最不愿意回憶的往事。

  “你是黑牛,我認得你。”雉奴沒有上里頭去,只是靠坐在了馬車后面,就在黑牛打算讓她歇一下的時候,不防被叫住了,還好還認得自己,說明腦子沒有壞,他轉身等著對方的吩咐。

  “我要尋一個人,應該就在這城里,能否想個法子,讓我看上一眼,只要記得他的樣子便可,絕不會動手。”

  雉奴慢慢地說出自己的打算,她繞道這里就是想知道,那個直接害死姐姐的兇手,是個什么模樣。她給禹哥兒設下的三個月時間,其實包括了這個人在里頭。只要兩個月之內劉禹不出現,她就會用余下的時間來這里,了結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個愿望,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禹哥兒,當然不會再去牽連任何人,成與不成她都會去地府里,質問那個冤家為什么臨死都不肯說實話。

  聽到她說出的那個韃子情況,黑牛和他的手下面面相覷,他們并不是這里的長駐人員,根本就不熟悉,之所以前來迎接,是由于正好他們也要返回大宋,順路而已。

  “此人是不是叫什么帖兒?”護送她前來的百戶在一旁插話道,雉奴只隱隱記得是個蒙古百戶,名字倒是聽過一回,可哪還記得那么清楚,被這人一提醒,倒是想了起來,的確是這么個名字。

  “如果是此人,某知道,當日侍制帶人過境時,某與手下就曾發現過他的蹤影,后來掌柜的又專門傳來消息,叫這邊留意此人的行蹤,不過他并不駐在這里,而是離此不遠的陽邏堡,那邊亦有弟兄們在盯著,待某問一問他們便知。”

  知道是誰就好,雉奴無力地靠在車廂門上,任他們去聯系,方才這么一折騰,她的確有一點累了,此時什么都不想去理,等完成了自己的心愿,還有很長的路要趕,自己必須要保存體力,堅持到回去的那一刻。

  鄂州城里已經亂成了一團,守將報來的消息當然不是什么宋軍來攻,可是實際情況要比宋人攻來更為棘手,因為事情已經引起了百姓和守軍的恐慌,這種恐慌正在城中蔓延,已經到了他們不得不出面的情況。

  “在哪里?”廉希憲做為行省最高長官,理所當然地要搞清楚。

  “就在城門外不遠處的官道上,早上城門一打開,就有百姓前來上報,說是城外突然出現了一座高塔,屬下這才帶人前去查探,結果還真得發現了他們所說的......那個事物,不敢隱瞞,便趕緊前來向丞相、平章稟報。”新附軍千戶說得時候言語中還有些顫抖,可見那事物對他的感觀造成了多么大的影響。

  “前頭帶路。”廉希憲沒有再問是個什么事物,現場是肯定要去的,那是他的責任。

  “某也去。”阿里海牙當然不會落下,事情究竟如何他也想知道。

  剛剛走出府衙大門,一行人就感受到了城里的那股異樣,街上的百姓行色匆匆,相互說話之時也是小心翼翼,時不時地打量一下周圍,生怕被人聽見,特別是看到他們這些官兵之后,忙不迭地快速避開,似乎他們身上有著無解的瘟疫一般。

  “駕!”看到這一切,廉希憲面沉如水,一上馬就揚鞭而去,阿里海牙追趕不及,目示隨自己而來的一隊護衛,對為首的一個大漢吩咐道。

  “追上去護著廉丞相。”那個大漢滿不在乎調轉馬頭,招呼一聲就帶著人跟了上去,阿里海牙這才上了自己的馬,掉在了后頭。

  穿過守將說的那個城門,一路跨過吊橋躍過護城河,寬闊的官道上,無數的百姓圍作一團,最里層是大隊的漢軍,他們圍成一個圈子,擋著百姓們只能遠遠地看著,而被千戶形容的那個高塔,已經真實地展現在了廉希憲的面前,看到它的一瞬間,他的面色就變得蒼白無比,差一點控制不住從馬上栽了下來。

  這確實是一座高塔,足足有兩個成人疊起來那么高,形狀有點像是埃及的金字塔,不過沒有那么規則。下粗上細一層層累上去,隨便哪個都能做得到,只不過那些構成塔基的不是磚石木塊,也不是銅鐵金器,而是......人頭!

  沒有血色的皮膚再刷上生石灰,更是顯得恐怖無比,有一些還睜著眼,沒有焦距的瞳孔就這么隨處打量著周圍的人群,將恐怖傳遞到每個百姓的心中,當然還有強撐著的那些新附軍將士們。

  “何人所為?”阿里海牙到得最晚,一跳下馬就命人開始驅散人群,不過他馬上反應過來自己問的是一句廢話,這么大數目的人頭,不會是某個人的行為,只可能是邊境后面那個國家的有組織謀劃。

  “沒有找到人,不過屬下著人數過了,一共三百七十九顆,除了上面兩層三十余顆,余者都是漢人,這里還有他們留下的一張紙,方才趕得急,屬下忘了拿出來。”

  廉希憲鐵青著臉沒有說話,不用那人提醒,他也看到了最上面的兩層全是禿發結辮的蒙古人,下面則是披散著頭發的漢人,準確地說應當是漢軍,只怕級別還不低。

  果然,被阿里海牙拿在手里的那張紙,密密集集地記載著他們的名字、職務,每個人都是百戶以上的軍官,根據和議,元人用江州換回了千戶以上的將領,這些百戶級的小校就被遺忘在了建康的俘虜營中,為了消除隱患,早在使團南行之時就全數都處死了,留下的人頭本是備著祭旗之用的,被李十一一道命令用在了這里。

  紙上的最后一行寫著幾句話,表明了這次事件的因果,“以血洗血,以牙還牙,今日之恥,十倍償之。”。阿里海牙的手有些顫抖,讓他震驚不是這些堆成山的人頭,而是宋人的行事效率,要知道他們接到大都急報才剛過不到一刻鐘,而宋人至少昨天晚上就在預謀這件事了,他們是如何得知的,如何傳遞的,又是如何組織的?

  “這里的事交與丞相了,某要立時趕回陽邏堡去。”這個認知讓阿里海牙心生警惕,宋人的態度十分明確了,這只是一封戰書,那么接下來他們會做什么?

  “怎么,你怕他們會開戰?”廉希憲立刻明白了他的憂慮,如果事情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鄂州城將會是首當其沖的一個,宋人會從哪里過來?一時間他有些心慌了,只覺得滿目都是敵人。

  “有備無患,再有兵馬過來,你先安置在城外,某回去讓騎軍將巡邏范圍擴大到這一帶,不能再讓宋人這般毫無顧忌地行事了。”

  “好,你要的糧草我會盡快募集,你那里不能再出事了。”

  到了這個地步,什么都要先放在一邊,廉希憲當然明白同舟共濟這個道理,戰爭一旦提前開展,取得勝利就是唯一的追求,這一點他和阿里海牙沒有區別。

  “看清了嗎,就是那個韃子身邊的那人,最為高大的那一個。”

  在雉奴的鏡頭里,遠處那些韃子的面孔清晰地映入眼簾,順著軍士的提醒,她順利地找到了那個百戶的所在。在那個人回首的一刻,整個臉孔被她深深地印在了腦海中,不需要刻意去記,雉奴相信自己也不會忘掉,除非她停止了呼吸。

  “勞煩你們,盡快送我回去。”等到那些韃子縱馬離開,雉奴放下千里鏡,眼神又恢復了之前的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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