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唐人王維寫這首詩的時候,大唐才剛剛開始決定全力開發大江以南,而漢水就成為溝通南北的重要交通途徑,這條超過三千里的大河由秦嶺出發,一路流經漢中、襄陽、至鄂州匯入大江,將關中平原和江漢平原聯成一體,當年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逐水而下,向著廣大的南華夏進發的。
年初元人發動戰爭奪取了大半個荊湖北路,包括鄂州在內的整條漢水流域都落入了他們手中,因此原本設于襄陽府的前線基地便前移到了這里,得益于漢水下游便利的運輸條件,大量的糧秣輜重、甲仗軍械、甚至是馬匹軍士通過水陸兩棲,源源不斷地朝著鄂州匯集,這才提前促成了荊湖行中書省的成立,大部分的民政都交由新任行省右丞廉希憲來處理,而平章阿里海牙則陷入了堆積如山的軍務當中。
“......戰事還沒有開始,糧草的消耗便漲了一倍有余,這里入治不久,百姓尚存疑心,逼得急了就會出事,若是宋人的細作再摻上一把,轉眼之間你我就會坐在火山口上,阿里海牙,你與其同我掰扯不如想想如何讓那幫軍漢少吃些。”
還沒來得及掛上行省牌子的原宋人副使司衙門的大堂上,廉希憲不緊不慢地掰著指頭給匆匆趕來的阿里海牙算著帳,今年是個豐年,本地的田畝大都已經收割干凈,可是繳稅入庫是要花費時間的,總不能直接派兵到百姓家中去搶吧。
這事他們還真是做得出,大軍潰于建康之后,近十萬之眾就蝗蟲一樣,走到哪里,吃光哪里,沿江幾個州都深受其害,造成的惡劣影響至今無法消除。從廉希憲的本意,這個新行省今年最好是免稅,以示新朝仁德,可是現在大戰在即,所有的一切都要從權,他才不得不盡力維持著,民不反就是他的底線。
“你也不想想,從最近的河南等地運來一石粟米,路上的消耗就高達半石,若是再放遠一些,從山東、河北、甚至是京畿之地送過來,那就是兩石或是三石的代價,都趕得上本地的牛羊價了。這么貴的糧食,是本朝上下勒著腰帶供出來的,你不體諒本官,好歹體諒一下大汗的不易處,成不成?”
“正是考慮到這一層,我才來同你商量,你怕民反,我怕兵反,這些都是客軍,平時無事還要生非,你讓他們少吃個一頓半頓,耽誤了操練也就罷了,鬧起事來就是大亂。這里是前線之地,外頭不知道有多少個探子在盯著你我,廉孟子,你講仁義,本官可是那殘暴之人?不瞞你說來之前,陽邏堡上下已經戒了嚴,阿刺罕領著騎兵晝夜巡視,生怕出一點亂子,可是如果糧食不至,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濟于事,你也不想最后變成這樣吧。”
廉希憲沉默了,兩個人都有難處,可最大的難處在于戰爭遲遲不能發動,這些日益增加的軍員就成了地方上的負擔,糧食流水一般地送過去,可現在幾乎達到了送多少吃多少的地步,前線沒有屯集就只能就敵于糧,宋人還會像年初那樣讓他們如愿嗎?
“我可以從常平倉調一些給你,再想法子找大戶人家商借,以秋稅為抵押,這已經是極限了,你說的加稅之法萬萬不能行,硬要實行,除非你讓大汗撤了我,交與你當去。”
阿里海牙親自走這一遭,一點米不讓他帶回去是不可能的,廉希憲幾乎是咬著牙齒說出了自己的底線,再逼他就只能自行請辭了,阿里海牙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不過他還是有些不甘心。
“反正已經開了口,不妨一次多借些,秋稅不夠我拿宋人的府庫做抵,逼他們總比逼百姓強,再緊一些他們也不可能造反。”
廉希憲沒有答話,他們是不可能造反,可這些人代表是鄉情民愿,后面牽動著多少士紳的利益,到時候,只怕戰事還未開打,言官們的上疏就會把眼前的兩個人都淹了,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一粒米同樣也能難倒兩個丞相,廉希憲搖搖頭卻不是拒絕的意思,而是無奈。
事情大至有了結果,喝了一會兒茶,阿里海牙就打算起身告辭,陽邏堡那邊他實在有些不放心,最近新到的軍士有些多,堡里的營地早就不敷使用了,如何合理安排也是一件大事,距離遠近地方好壞都要注意到,人越多越容易鬧出亂子。
“丞相,襄陽府轉來的大都急報。”沒等他退下去,一個書吏拿著一封文書匆匆走進來,說的最后幾個字讓阿里海牙停住了腳,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廉希憲的動作。
接過文書的一剎那,廉希憲的眼睛就有些收縮,上面的火漆蓋著中書省的印章,這并沒有什么稀奇的,從制度上講,所有的行中書省都是大都的派出機構,管理上是垂直的。而一個較小的印章才是他重視的真正原因,那是中書省的最高長官中書令的私章,這個職位的擔當者就是皇太子真金!
小心地挑開封口,里面不過薄薄得兩頁紙,看到第一頁的時候,廉希憲的呼吸就變得有些急促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看完,一抬頭才發現阿里海牙的視線,便將那張紙遞了過去。
“上面說了,你我同看。”紙張被阿里海牙一把抓了過去,廉希憲這才開始展讀第二頁,這頁上面的東西讓他感到了一絲為難,放下來的時候,眉頭已經緊緊地皺在了一起,而不遠處的阿里海牙則顯出了一絲興奮。
“大汗動手了。”阿里海牙為何如此他很清楚,和議不成已成定局,使團被屠雖然有些意外,還輪不到他們來問個究竟,這意味著開戰在即,如果沒有附上的第二頁紙的話。
“是啊,大汗動手了。”字面上的意思是一樣的,可內中的含義卻是完全相反,廉希憲悠然一嘆,將手里的第二頁紙遞給了他。
阿里海牙顯然還沒有從興奮當中回過神來,因此在看到那上面的內容里,臉色變得有些扭曲,配上他粗獷的造型,不了解地肯定會以為這是勃然大怒,廉希憲當然明白,這是從驚喜交加到不知所措的轉換,最后變成了失望。
阿塔海從徐州返回的事情他們是知道的,原本以為會接受什么密令,沒想到是為了平叛,西北還沒有消息,遼東又出了事,眼看著九月已經過了近半,再不動手就會錯過最好的時機,不但風險會大增,就連他們曾經看不起的對手,最近也像變了一個樣,頻頻表現出另一種姿態。
宋人新得的江州自不必說,那個姓趙的守臣自到任起就開始了戰備,修筑城墻、招募士卒不一而足。緊鄰蘄州的安慶府,那位很能打的張承宣也是動作頻仍,竟然從邊界開始撤離百姓,淮西方面,接替夏貴的李姓官員親自出現在了沿邊一線的安豐軍、光州等地,最近聽說還要到濠州,看上去之前簽訂的那一紙和議根本沒有起到麻痹宋人的目的,是不是因為這樣,大汗才斷然下手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夠三線出兵嗎?從國勢上來說是可以的,大元如今不同往日,阿里海牙相信僅憑集結在陽邏堡一帶的兵馬,他就有信心直下荊湖,雖然不一定能達到年初勢如破竹一般的效果,跨過大江抵達建康城下還是有信心的。至于之后,他不是伯顏,拼人數也會拼光宋人的守軍,哪會蠢到讓人夜襲得一敗涂地呢。
可是兩人都很了解自己的大汗,之所以聚集這么多的軍力,為的就是一鼓而下,不想再出任何的意外,遼東的亂勢會持續多久?誰都沒有把握,這樣一來剛才議定的那些權宜之計,只怕就要一直實行下去了,兩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苦澀,不禁有些同病相憐的味道。
“稟丞相、平章,不好了。”惱人的事還沒有辦法排解出去,再聽到這樣的口氣,就連好脾氣的廉希憲都有了些怒意。
“何事奏來。”
“城外......城外......”報信而來的是守門的一個新附軍千戶,同他的部下一樣都是本地人氏,為示籠絡一直都沒有換掉,平時表現得也是兢兢業業,誰知道遇事會如此沉不住氣,一連說了幾個城外都沒有點到正題。
阿里海牙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難道說宋人聽聞消息,直接兵臨城下了?原本他是不會這么想的,可在池州境內見過了宋人的表現,讓他不得不多出一個心眼,那個執掌江淮的李大帥沒準還真干得出這種事,大軍的聚集地陽邏堡在下游的黃州境內,這里可是一點準備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