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二十天左右就是中元節,依照早先商量好的計劃,胡三省領著雉奴和幾個親兵抬著禮物上了葉府。因為劉禹將自己的婚房就設在了他們村里,所以胡三省現在不僅僅是證婚人,還有著主家的意味。
老陳頭將他們一行領進了府,這一次卻不像上次那樣清靜,遠遠地胡三省就聽到了哭喊聲、叱罵聲傳來,倒底事不關已,他也不好開口去問,可疑惑之色卻呈現在了臉上。
“胡先生見笑了,府中在清理劣跡,故而有些喧嘩。”老陳頭轉身解釋了一句,胡三省毫不在意的“喔”了一聲并沒追問。
“陳伯,救救我,不要讓他們賣了去。”突然一個小廝模樣的家仆從一旁竄出來,抱著老陳頭的腿哭喊道。
“晚了,當初嚼舌根時怎么就不想想,府中的小娘子也是你等能編排的?”老陳頭看著他嘆了口氣,小廝長得很清秀,聞言放聲大哭。
“唉,看在你娘娘為大公子奶過幾天,某就斗膽做回主,你們將他發送到莊子上去,不要再打他了。”老陳頭搖搖頭吩咐了一句,幾個家丁上前將小廝拖開,回過神來后那人不停地稱謝,老陳頭不再理會他,告了聲罪仍是領著胡三省等人往前行去,雉奴看著他可憐巴巴的樣子,眼睛轉了幾轉。
聽到稟報胡三省一行前來送節禮,葉夢鼎在府里中堂接待了他們,這一回的禮單同平素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些當地購買的應景之物,將禮物和親兵招呼下去,胡三省帶著雉奴坐到了下首。
“如老夫所料不錯,這位可是金指揮的女弟?”雉奴今天穿著一身尋常的武弁服,頭上扎著英雄巾,顯得英姿颯爽,不過已經知道底細的葉夢鼎自然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雉奴見過少保。”她一抱拳嫻熟地行了一個軍禮,倒讓葉夢鼎愣了一下,隨即擺擺手讓她無須多禮,這個別致的女孩給他的印象不錯,心直口快毫不做作,與他那十幾個養在深閨中的女兒完全不一樣。
“老夫托個大叫你一聲雉姐兒吧,此番聽說你是漏夜出京飛騎而至的,都是為了某那不成器的犬子,老夫在此先行謝過了。不瞞你說,府中與你年歲相當的倒是有幾個,即將出閣的十三娘多半與你能相投,不如讓家人引你二人去見上一見?”
“正想拜會,有勞了。”雉奴雖然單純,人卻不傻,聽著這些半真半假的話,也只當未覺,不過她倒是真想看一看,上回那個嚇得要自盡的小娘子如今怎么樣了。
跟著把他們領進來的老陳頭退出堂去,沿著碎石鋪就的小徑向后院轉去,葉府的豪闊讓她有些咋舌,就算不感興趣,也知道花圃里些爭奇斗妍的絕不是什么尋常品種,否則怎么會有那么人去侍候。
“這里就是十三娘的居所,老仆就不入內了,姐兒請自便吧。”來到“梓閣”前,老陳頭叩開了院門將來歷說了一下便轉身離去。開門的婆子打量了雉奴一番,似乎是在懷疑她真的是女子么?
順著木梯拾級而上,就連那扶手上也雕著紋飾,處處都透著精致,上到二樓,還未進屋就透出一股香氣,也不知道屋里熏的是什么?沒等引路的婆子開口通報,她忽得搶先挑開珠簾就進了屋,內里只有一個女子,坐在窗前似乎在做女紅。
“你......”聽到動靜抬起頭,看到一個男子昂首而入,璟娘吃了一驚,等到看清了來者的面容,她突然眼神中有了些慌亂,剛剛拿在手中的鉸子也掉在了地板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雉奴恍若未聞地自顧自地在屋里走動,打量著里面的陳設,倒底是公侯家的小娘子,墻上的畫、架子上的書、格子里的擺設無一不是精品。站在屋角的香爐旁,雉奴怔怔地瞧著那些升騰的煙霧,這等屋子走出的女子才會是禹哥兒心儀的么?
曾幾何時,自己也有過這么一間屋子,那是在京師的汪宅,老夫人待她如親孫女一般,可惜自己性子太過頑劣,整日里盡想著偷跑出去,這樣的屋子一刻都呆不住,想起過往的那些事,她的眼中漸漸起了一層水霧。
璟娘伸手制止了欲要開口的婆子,使了個眼色讓她退下去,來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站在那里發起了呆,她站起身輕輕地走過去一瞧,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里竟然蘊含著淚水,讓她殊為不解。
“失禮了,我隨胡先生來送節禮,順便來瞧瞧你,可好些了?”接過遞來的錦帕,回過神來的雉奴歉意地朝她笑笑說道,帕子綿軟絲滑,她捏著都有些慣,干脆抻起衣角擦了擦,仍將帕子還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經過了那天的事心性起了變化,璟娘發現自己對于她近乎粗俗的舉動毫無所動了,至于她的問話,璟娘有些拿不準,是那人讓她前來問候的么?
“你做的?”雉奴似乎并未在意她答不答話,又轉身走到了那個架子前,眼前是一件男子的長衫,大致已經完成,她輕撫著上面整齊細密的針腳,這得用多少功夫才做得出來啊。
璟娘的心亂了,她覺得自己就像個被檢查課業的新嫁娘,面前是挑剔的婆婆和不耐的小姑子,這種感覺讓她有些忐忑,不知道如何作答。
“身之,老夫如了他的愿接掌了海司,接下來有何訓示,在此洗耳恭聽。”正將茶水端到嘴邊的胡三省猛然聽到,手上一抖差點就沒打翻了去。
“少保說笑了,你翁婿二人的事,某不過居中傳個話,受不得受不得。”雖然明知是玩笑話,他還是站起身施了一禮,面前的不僅是當朝一品,還是官場前輩,他又不是劉禹本人,哪里經得住。
“是說笑,也是正言,制司參議陳允平昨日來見,老夫這才知曉其中實情,不瞞你說,觸目驚心啊。”葉夢鼎擺擺手讓他坐下,感慨地說道,緊接著話風一轉“子青這小子人呢?多日不見了,今天怎的沒來。”
“上慶元府了,說是去瞧瞧市舶司事。”胡三省將之前的說辭搬了出來,是與不是他并不在意,反正成親之前能回來就行。
聞弦歌而知雅意,劉禹隨意編造的這個借口,聽在葉夢鼎的耳中卻是不同,好小子,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他心下頓時有了些明悟。端起茶盞,他招呼了客人一聲,兩人將話題轉向了詩文,倒也其樂融融。
女人之間的友誼有時候會來得毫無道理,到了晚間,梓閣二層繡樓里間的兩個女孩已經諳然成了無話不說的閨蜜,時不時傳出的笑聲讓院中的丫環婆子們都暗暗詫異,這府上誰不知道十三姐兒是個面冷心也冷的小娘子,就是同家中姐妹們交往也是淡淡地,今天這是怎么了?
“......真是好笑,你眼饞我安寧舒適、父母在堂,我卻羨慕你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可見這世上的事啊,都是有得有失,強求不來的。”二人并頭躺在榻上,洗梳之后,雉奴換上了一套新褻衣,散著一頭青絲,完全不似先前的男裝樣子。
“這是他送與你的?”身下是綿軟的繡榻,鼻間是欲醉的熏香,已經習慣了在任何地方都能倒頭就睡的雉奴反而有些睡不著了,一轉頭便發現了枕下壓著露出的半截表帶,抽出來一看,同自己手上那只差不多大,面上還有些裂痕。
“嗯,可惜磕破了。”璟娘睜開眼睛答道,一旁的女孩正拿著她的那塊和手上的對比著,從她的角度看過去,樣子并無不同。
“無妨,讓他再送塊來,這事物他有不少呢。”顯然雉奴的安慰沒在點子上,璟娘的回答聽在耳中不甚分明,倒底是“嗯”呢還是“不”呢。
把玩了一會,許久沒有動靜,雉奴側頭一看,一旁的女孩已經閉上眼睡著了,聽著耳邊傳來細微的呼吸聲,想著今日的所見,不知不覺間一陣困意襲來,她也慢慢地合上了眼皮。
禁中的偏殿,一股琴聲在內中回蕩,殿外在一個打著燈籠的小黃門接引下,正朝著宮外的方向行走,掖庭供奉汪元量突然聽到傳來的音樂,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他是音律大家,這曲子一聽就是新作,且格調完全不同,竟然讓他聽出了一些殺伐之意。
“殿內可是顧大家?”駐足聽完良久,內中再無聲音傳出,他方才出口問道。
“正是,時辰不早了,咱們還是快些走吧。”小黃門看了一眼答道,汪元量點點頭,這個時辰確實無法久留,想起那個與自己造詣不相上下的女子,他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殿門。
殿內的正堂上,一個白衣女子跪坐在琴臺后,沐浴后的濕發披散在腦后,別有一種灑脫的味道。她的視線所及處并不是身前的那具古琴,而是一旁的小事物,在燭光的照映下,那上面發出亮白的金屬光澤。
“咦?這是何物。”一個嬌俏的聲音從側邊響起,還來不及回應,那事物就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抓起來,不過十余歲的小女孩好奇地翻來覆去地看,卻認不出是什么,直到看到了表盤上面的杠杠。
“是晷么?好生小巧,莫非是系于腕間的。”比劃了一番,小女孩赫然發現自己的細腕和它比顯得太小了,不禁有些沮喪,女子也不阻止,就這么笑吟吟地看著她。
“該歇息了,殿下。”小女孩后面的中年宮人輕聲提醒道,她只得無奈地解下來放回臺上,暗里朝女子做了個鬼臉,一轉身又恢復了端莊模樣。
目送著她們一行出去,女子重新坐下來,拿起那個事物放到耳邊,聽著里面“嘀嘀嗒嗒”的聲響,如同人的心跳一般。
“里面有些照片要打印出來,找市里最好的醫生幫忙看一下,是什么癥狀,需要什么藥物。對了,還有,幫我訂一批上次那種手表,女款的,先來五十只吧,你喜不喜歡,要不也拿一只去玩?”
瞧見蘇微的手上什么都沒有,劉禹又加上了一句,說完才想起來這表在本時空是沒法用的。好在蘇微只擺了擺手就轉身走開了,她并沒有這種需求,再說了哪有送人送得要批發的,這樣的禮物她才不要。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