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浙東路臺州寧海縣坐落在天臺山脈和四明山脈之間,背山靠海,西高東低,縣治主要位于東部的平原上,陸地盡近便是后世的三門灣。///..境內河流縱橫土地肥沃,確是生民極好的養息之所,至咸淳年間,全縣已經有戶四萬余,丁口十余萬,為浙東望縣。
城外的東倉上宅村距縣城約摸七十里,側面是西山余脈,名為蒼泉的河穿村而過,河上橫跨著一座石制的單孔圓拱橋,長不過二十步,卻讓村中的百姓從此出行無逾。此橋建于咸淳九年,而在那一年,正是致仕的前相公葉夢鼎歸田之時,故而此橋名為“歸錦橋”。
沿著蒼泉河向山中行不過數里,便有一座天然巖洞,洞前瀑布從山間直瀉下來,如匹練懸垂,飄然欲去。瀑下的深潭一池碧水,卵石累累,清澈見底,不時有大的魚兒游過,泛起鱗光,正是個休憩閑趣的好地方。
一老者坐在背陰的潭邊一塊巨石上,戴著一普通的竹編遮陽笠,身上是件尋常绔子,光著一雙腳丫子竟然連雙布履都未穿,就這么踩在石面上。笠下的一雙眼睛專注地盯著前方的浮標,身后站著個老仆,也似他這般緊張,只不過他的關注放在前面老者身上,似乎害怕他會一不心跌下去一般。
“嗬”突然老者口中輕輕作聲,那軟木標兒已經有有動作,忽上忽下,老者卻并沒有急于拉桿,而是稍等了一會,那個標兒開始向一邊橫走,這才翻腕急抬。長長的釣桿將上好的絲線蹦得筆直,老者立刻起身雙手一使勁,魚鉤離水彈起,一尾尺許的青魚打著卷兒飛出來,老仆見狀也上前相助,不一會兒,這尾青魚就進了旁邊的竹簍中。
“少保,好技藝啊,今日可有不少,等回府叫廚娘做你最愛的魚羹,最好不過了。”老仆翻看著簍子道,而被老仆稱為“少保”的這個老者正是少保、觀殿大學士、醴泉觀使葉夢鼎,已經請祠回鄉數年了,現在終日不過就是嬉戲山林做個老漁翁而已。
老仆的話讓葉夢鼎微微一怔,的確,最近自己這釣魚的手藝越發得好了,幾乎每天都能滿載而歸。還是家鄉的山水好啊,久坐腰直,葉夢鼎就在石上立定,極目眺去,郁郁蔥蔥的山林,清澈地流泉,壁立的山仞,還有自己少時讀書的歸云洞,只覺得心曠神怡,竟然抬腳就欲舉步。
“使不得,少保你如今七十有五,可比不得年輕時了,萬一要有個閃失,老身萬死也莫贖。”被唬得不輕的老仆一把將他攙住,從巨石上扶了下來,這石頭雖然很大,但石面也有些滑,若是不留神,就可能掉下潭中,老仆年紀也大了,自恃無法像年輕時救他起來,故此語氣多有怨怪。
葉夢鼎知他是好意,且是跟隨多年的舊人,日頭比長子葉應及的年歲還要久,哪還會在意這些,笑著搖搖頭,搭著老仆的肩膀,緩緩地蹲身下地,自家知道自家事,如今確實比不得以前了,
“你這老蒼頭,老來老來,嘴越發碎了,不過略站站也忒多話。這些魚兒不必帶進府了,一會回去,你給村中王家大娘送去,她家媳婦剛剛生產,喝些魚湯能補補元氣。”聽到葉夢鼎的話,老仆“唔”了一聲,這王家是他早已故去的啟蒙恩師,自他得官之后,每次回鄉都會有照應,現在就更不必了,逢年過節的節禮是不會斷的,比尋常親戚還要厚些。
既然已經下來了,葉夢鼎也就熄了再上去釣魚的心思,只是在周邊緩緩地踱著步子。不知不覺,又想到了還遠在建康的長子,自從收到他上一封書信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過去了,一音訊都沒有。
雖然已經致仕,朝廷還是會定時送來邸報,讓他們這些老臣了解時政,以備隨時咨詢。因此他也多少能了解一些戰事的情況,知道建康城被韃子大軍圍住了,朝廷雖然派出了援軍,可究竟有沒有用處,葉夢鼎心下并不看好。
作為能與賈似道分庭抗禮的一代國相,對于大宋的軍備還是知甚詳的,被賈似道葬送在丁家洲的那支大軍,已經可以是朝廷最后的一精銳了,他們都不成,現在派出的會好到哪里去?
而自己這個親自教導的兒子,沒人比他更了解秉性了,若是城破,絕不會偷生的。葉夢鼎暗暗嘆了口氣,還好這之前已經將他的家送了回來,而家中眾人完全不知道這一切,現在遲遲沒有消息,難道真的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大郎福澤綿延,不是早夭之像,況且建康非比他城,韃子沒那么容易攻得破。”老蒼頭觀他的表情就能猜出他所憂的是何事,開口安慰道。做為貼身的親信之人,葉夢鼎有事也從不避他,故此他比府中別人知道得更多。
“老夫也希望是如此,此子雖然天份不高,可忠厚孝順,希望老天庇佑吧。”葉夢鼎仰天而嘆,他一共才兩個兒子,后來雖然納了幾門妾侍,可全都生的女兒,好在兒子們都長成了,也給他生下了男孫,才不至于香火難繼。
葉夢鼎心中更著緊的還是這大宋江山,雖然不再秉政了,一顆心卻早已與朝廷拴在了一起,當年若不是賈似道太過專橫,他又何必要主動致仕。如今韃子大舉進攻,大宋已經處于風雨飄搖中,家鄉雖好,也不是世外桃源,前幾個月的邸報上,當年的同僚江萬里就已經全家殉了國,如果哪天韃子打到了寧海,自己怕也是這個下場吧。
就在這當兒,一個府中的家仆舉著個事物邊叫邊朝這邊跑來,葉夢鼎停下腳步,仔細一聽,那人叫的是“大郎來信了!”。盡管盼了許久,多年為官形成的雍容氣度讓他顯得不慌不忙,等那人跑來,只看了封面上的字形就明白兒子無恙,心中頓時大定,再拆開來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眼睛一瞬間就亮了。
“哈哈,建康大捷呀,果真是上蒼庇佑,去去去,買些酒肉來,就在村中開流水席,把老少鄉鄰們都叫上,人人有份。”葉夢鼎撫著雪白的長須高興地大笑,擔了幾個月的那憂慮立刻拋到了九霄云外,忙不迭地催促送信那人趕緊去置辦,他要與村中百姓一起慶賀。
接著讀兒子的信,他敏銳地注意到一個名字,兒子在后來的信中不斷地提到,用詞也是毫不吝嗇地夸獎,葉夢鼎的眼前馬上浮現出一個年少有為的形象。不但將建康城治理得井井有條,而且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甘冒矢石,身先士卒,簡直就是個武雙全的棟梁之才。
“劉禹此人,你可有印象?為何老夫為相多年,執掌吏部也有數載,竟似從來沒聽過這等才俊。”葉夢鼎隨意地問著老仆,果然老仆思考良久也是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他思考起兒子的用意,左思右不得要領,猛然看到溪邊幾個浣洗的婦人這才恍然。
“老夫的女兒個個鐘靈毓秀,想要迎娶,須得有些本事才行,呵呵。”葉夢鼎笑得像個發現了吃食的老狐貍,老仆看了只覺得不寒而栗,他知道每次自家少保這個表情,都代表著被他惦記那人要倒霉,不由得搖搖頭,為這個叫“劉禹”的人默哀。
而此時,臨安府,位于白馬廟一側的中書省政事堂中,陳宜中手中也拿著一份書,這是剛剛被六百里加急送來的,他打開一看,居然是封遺表,而書寫它的人,正是前天轟動全城的那封捷報中領銜上奏之人。
對于汪立信歿于王事,陳宜中并不十分驚訝,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碰上這么大的戰事,殫精竭慮費盡心血都是可能的。只是有些婉惜啊,若是沒有亡故,以他這次的功勞,升官封爵都是跑不了的,如今只能遺贈了。
這封遺表最出奇的地方在于,汪立信在表中沒有為自己的子孫求蔭補,如果這算是謙遜之意的話,那他在最后極力推舉的一個人名就讓人思量了,此人并非他的故舊,而是幾個月前才入幕中的,這又是為何?
劉禹?陳宜中總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再一想,這不是捷奏上提到的那個人么,僅次于斬將奪旗的姜才評為功勞第二的權知建康府事!此人倒底有何本事,讓一個老者臨死還要這般看重,不遺余力地推舉。
再看看這官職,淮西制置使、知廬州,差不多是連升三級了,這要怎么辦?陳宜中疑惑了,這個職位并沒有空下來,現在擔任的人的是夏貴,那個讓人又恨又無可奈何的老匹夫,陳宜中想到這個名字就直咬牙。
他早就想把夏貴換掉了,從這一來,汪立信的這個保舉也算是正中他心思,可劉禹合適么,這已經不是政事堂諸公能決定的了。以汪立信的資歷,若要加恩,只能出自官家,當然現在也就等于是太皇太后,想到這里,陳宜中把遺表籠入袖中,準備進宮面圣。
被這些人無端端惦記的劉禹正在建康城南中街的燕居樓中喝酒,請他來的是胡三省,作陪的卻是太府寺丞、軍器少監葉應及。由于有喪事,也沒有叫什么陪酒的歌伎,只是些尋常的席面,不過,聽到胡三省的話,劉禹卻吃了一驚。
“身之兄,你沒開玩笑吧,估且不這婚事此時提起合不合適,筠用兄,某記得你都四十許了吧,你的女弟不是......”劉禹疑惑地看著葉應及,后者與胡三省對視一眼,兩人放下酒杯,都是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