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重返桐葉洲鎮妖樓,陳平安睜開眼睛,站起身,再次見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先生,陳平安默然作揖。
第一次是被先生帶去穗山之巔,第二次是以末代隱官身份,陳平安代替劍氣長城所有劍修,參加河畔議事。
之前在家鄉小鎮,陳平安只是見到了道祖,未能見到至圣先師和佛祖。
在穗山那邊,陳平安首次見過了至圣先師,事后先生問起感想如何。在先生這邊沒什么好藏掖的,陳平安也就照實說了,如果是在市井坊間偶遇身穿儒衫的至圣先師,都要懷疑老先生年輕那會兒是不是…混過江湖。
老秀才樂呵了老半天,說這個評價好,極好。
陳平安當時一看先生的眼神和臉色,就知道不妙,擔心先生回頭在文廟那邊,或是與經生熹平喝高了,就什么都往外邊傳,要先生保證別與外人說此事。老秀才嘴上答應了,可事實上,如今別說是功德林的經生熹平,就是文廟一正兩副三位教主,還有伏老夫子,酈老先生等等,都已經知曉這個評價。外人?如今文廟里邊,沒啥外人啊。尤其是那位在文廟算是被拉壯丁過去幫忙的酈老先生,還問老秀才,你那關門弟子,是與至圣先師當面說的?老秀才說那不敢,酈老先生便大為遺憾,說到底差了點火候,年輕隱官膽子還是不夠大。老秀才就立即急眼了,那叫膽子大嗎,那叫缺心眼…第二天,酈老先生就發現自己負責的那一塊水文地理事務,翻了一番。
著點頭致意。
混過江湖?這個說法很好嘛。不比青冥天下那邊的“喪家犬”好聽多了?
陳平安再與至圣先師身邊,那位秉拂背劍的中年道士抱拳道:“晚輩見過呂祖。”
“呂喦見過隱官。”
純陽道人沒有倚老賣老,更不因為陳平安自稱“晚輩”,就擺出長輩架勢,而是打了一個道門稽首,用了隱官這個敬稱,作為回禮,呂喦這才微笑道:“黃粱派機緣一事,陳山主做得很穩妥。”
至圣先師呦了一聲,“這個稱呼很大啊,呂祖,了不得。”
純陽道人一笑置之。
至圣先師說道:“純陽道友,就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穩妥’?怎么回事,剛才在頂樓廊道那邊,你可不是這么說的,如果我沒記錯,道友還由衷稱贊了一句‘道不可獨占,與吾法相契’?心口合一的好話,總不至于說出口就一文不值了吧,有這樣的道理嗎?”
純陽道人倍感無奈。
至圣先師你說了算。
鎮妖樓之外的浩然天下,已是暮色沉沉,山下早已上墳祭祖貼過春聯,爆竹聲過后,吃過了大飯,都開始守歲了。
但是此地還是月在天心,明亮如晝。
至圣先師說道:“走,帶你逛一逛這座鎮妖樓,除了中土神洲那座,其余八座浩然雄鎮樓,當年都是禮圣親手繪制的圖紙。”
陳平安發現鎮妖樓幾乎每一座殿閣內,都沒有閑置,書籍字畫,各色珍玩,加上甲胄兵器和眾多山上法寶,顯然都是萬年積攢下來的家當,想必也是那燕子銜泥螞蟻搬家的勤儉持家路數了,最終使得外人游覽鎮妖樓,看著就像是逛一座座藏寶樓,好個包袱齋。
至圣先師在一處宮殿門檻外停步,轉頭看著里邊的大堂匾額和抱柱聯,也擱放了兩排椅子,不過都是些…龍椅。
青同神色尷尬。
這些來自桐葉洲歷史上各個亡國王朝的龍椅,與那些“流露民間”的傳國玉璽,都是老觀主撿剩下不要的物件,最終被自己一一聚攏在這邊,平日里覺得很恢弘氣派,結果被至圣先師和年輕隱官這么一駐足觀看,青同就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
至圣先師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將這處鎮妖樓,是按照龍虎山小天師趙搖光的建議,變成一處類似文廟小功德林的地界,用來關押從一洲各地搜山而來的蠻荒妖族,該殺就殺,該關就關。還是按照橫渠書院山長元雱的建議,直接讓青同道友以鎮妖樓為山頭,在此開宗立派,既可以穩固一洲山水氣運,還可以安撫浩然天下本土妖族修士的心思,至于鎮妖樓與這座嶄新宗門祖師堂的關系,有點類似北俱蘆洲的水龍宗。”
青同對那出身亞圣一脈的儒生元雱,一下子就心生好感。
傳聞這個元雱,是亞圣從青冥天下那邊挖來的墻角。
陳平安想了想,“只要有一位儒家書院山長,愿意卸任山長職務,來此擔任掌律祖師,就可以兩者兼備。”
至圣先師不置可否,繼續挪步,打趣道:“這才拜了幾座山頭,容我算一算,中土穗山,九真仙館,寶瓶洲那條分水嶺附近的山神廟,相較于先前夢游水府,這就夠了?很有虎頭蛇尾的嫌疑嘛,若是治學寫書立言一事,這可是大忌啊。你手頭上好像還剩下一筆不小的功德?是按照你家鄉那邊的說法,年年有余?先余著?”
陳平安苦笑無言。
就像良心發現,陳平安突然有點心疼避暑行宮的那些隱官一脈劍修了。
一來于光陰長河中蹚水遠游,雖然是置身夢境中,但是對于一位地仙修士來說,并不輕松,所幸還有個止境武夫的體魄,不至于說是如何心力憔悴,形神疲憊,但是求人一事,臉皮再厚,也得能夠找到門路才行,天下山君山神確實茫茫多,但是陳平安認識的,尤其是愿意心誠點燃一炷香的,其實并不多。
可就像那自家蓮藕福地,與九真仙館那處蠻瘴橫生的破碎秘境,都可以點燃一炷山水心香,陳平安其實原本是根本不介意多串門的,甚至做好了繼續帶著青同一路遠游的打算,比如符箓于玄名下的老坑福地,還要拜訪皚皚洲的財神爺劉聚寶,散盡自身功德,山上人情亦用盡。
但是中土五岳,除了穗山周游,其中四位都不點頭,使得陳平安的精神氣與心氣,確實都跌落谷底了。
只能自己勸自己一句,人力終有窮盡時了。
不然只說求人一事,陳平安自認文圣一脈嫡傳弟子中,自己是最擅長的,或者說是最熟悉的。
至于那幾位師兄,是不屑為之,完全不必,根本不用。
先生當然又不太一樣,所以說先生稍稍偏心我這個關門弟子幾分,又咋了?
至圣先師突然說道:“不要對那個桂山那位神號天筋的山君記仇,他是事先得了文廟那邊的一道旨令,才讓你吃了個閉門羹。否則他就算與你們文圣一脈再不親近,也不敢半點不賣一位年輕隱官的面子,那就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呂喦笑道:“陳道友,記賬歸記賬,恩怨分明大丈夫,只是切不可走窄了大道心路。”
道:“純陽道友喜歡話說一半,他之前其實覺得你在那蠻荒桃亭那里,還有之前在大岳桂山的山門口那邊,不管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還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你陳平安都實在是太好說話了。”
秉拂背劍腰懸葫蘆瓢的中年道士,撫須微笑道:“難道不是?”
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參加文廟議事,邀請之人是誰?是禮圣。
涉險趕赴蠻荒,立下一連串不世之功,領銜之人,是你陳平安。
山下有山下的禮數,山上有山上的規矩。
在呂喦看來,你陳平安可以不居功自傲,但這不是外人不將“隱官”不當回事的理由。
呂喦瞇眼問道:“隱官,你可知如今劍氣長城一分為二,半座劍氣長城在五彩天下,剩余半座,在何處?”
陳平安說道:“在我。”
呂喦提醒道:“修道之人,想要不為身份所累,唯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學那陸掌教,完全不把身外物當回事,虛舟蹈虛兩空無,一種是將來的境界,道心,所作作為,皆高過之前的身份。”
道:“行了行了,陳平安自有難處,純陽道友就不要揪著不放了。”
呂喦正要解釋一番,至圣先師擺手道:“此中真意,你知我知,陳平安也明白你的初衷和好意,那就無需多說什么了。”
陳平安朝純陽道人抱拳而笑。
至圣先師提醒道:“純陽道友,陳平安又是在求人呢。”
呂喦笑著點頭道:“貧道就不與那位得了機緣的桃亭道友計較什么了。”
不然嫩道人在那黃粱派婁山宅子里邊,從李槐那邊聽到了什么,呂喦就收回什么。
陳平安好奇一事,便以心聲問道:“前輩是否已經躋身十四境?”
呂喦搖頭道:“當年已經一只腳跨過門檻了,只是事到臨頭,道心起微瀾,便退了回來。”
對純陽道人而言,修道從來不只在境界。故而呂喦一收腳,修為非但不跌絲毫,境界反而真正圓滿。
至圣先師突然問道:“有些問題,何必詢問陸沉,在功德林那邊問你自己的先生,答案不是更加明了?”
陳平安搖頭道:“怕先生揪心。”
其實早先不是沒有這樣的考慮,可最早在文廟功德林那邊,先生恢復了文廟神位,那會兒熱熱鬧鬧的,陳平安就忍住了。
后來在那京城小巷內的人云亦云樓,先生看著那本舊書,一旁學生看著先生寂寂寞寞的,陳平安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如果不是被至圣先師丟到了夢粱國,偶遇陸沉,對陳平安來說,反正游歷青冥天下之前,還有大把的修道光陰,最短百年,長則…就不好說了,數百年,甚至一千年,大可以慢慢驗證那些猜想。
不用著急。
來到一處藏書樓,至圣先師調侃道:“經過青同道友一萬年的辛苦經營,鎮妖樓這邊什么都多,五花八門的,琳瑯滿目,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就是書比較少。”
青同戰戰兢兢道:“以后會補上。”
陳平安說道:“鎮妖樓這邊可以開個書坊,版刻書樓中那些的孤本善本,也算一樁不小的功德,花錢還不多,都花不了兩顆谷雨錢。”
道:“青同道友要是早點這么做了,上次中土文廟議事,小夫子未必愿意親自邀請青同道友,但是一位學宮大祭酒,是肯定在桐葉洲這邊會露面的。那么在穗山那邊,也不就至于吃完素面,都要隱官大人開口幫忙了,說不定山君周游都愿意親自陪同落座,無需青同道友結賬,掏那幾文錢。”
青同說道:“回頭我馬上就去辦。”
至圣先師問道:“你手上剩下的那筆功德,如果我和純陽道友不曾現身,是不是有過一些想法?”
陳平安點頭道:“想過是想過,但是不合禮制,容易找來一大堆的非議,也容易讓好友鐘魁的處境更加微妙。”
“禮制?誰為浩然天下訂立的禮儀規矩?”
了起來,“是禮圣牽頭,制定大綱,諸位先賢一同出謀劃策,查漏補缺,甚至是否定禮圣的某些方案和脈絡,最終交由禮圣落實。但這真就是‘浩然規矩’的最早由來嗎?”
陳平安說道:“最早由來,是希望人心向陽,是希望世道往上走,一條上坡路,可能會走得慢些,但是行路安穩,不再是那些風雨飄搖無根客。”
呂喦輕輕點頭。
其實黃粱派當代掌門高枕,與陳平安說的那句肺腑之言,其實在呂喦看來,心是好心,沒有任何問題,但未必就全部正確。
真正推動世道往上走的,極有可能正是犯錯,以及糾錯。
至圣先師率先走入一座類似文昌塔形制的建筑,樓梯臺階螺旋上升,登上頂層后,來到檐下廊道,憑欄眺望,“浩然天下的小夫子,書簡湖的賬房先生。這就是文圣一脈首徒崔瀺,繡虎想要讓文廟看一看的某份答卷。”
陳平安搖搖頭,“天差地別,云泥之別。”
道:“兩種結果一樣心思嘛,年輕人只要不志得意滿,就不用太過妄自菲薄。”
“知道禮圣最后為何終究不成嗎?”
“是看到了某種弊端?”
“比如?”
陳平安思量片刻,回答道:“類似一艘跨洲渡船的營造?”
過于精巧之物,環環相扣之種種細微疊加而成的某個龐然大物,看似堅固,實則不然。
小時候在那神仙墳,遠遠看著看同齡人玩耍,曾經親眼看到一只被人掰斷條腿的螞蚱,依舊能夠在草叢間蹦跳逃竄,孩子就會感到很奇怪,為什么人反而做不到。后來等到少年走出家鄉,開始遠游,才知道山水神祇,和那修道之人的山上的神仙,好像是一樣可以的。再后來,就像左師兄所認為的那個觀點,“山上修士已經非人”,最終等到陳平安親手接觸渡船建造一事,才算有了個確切答案。
至圣先師微笑道:“難怪老秀才逢人就夸你,尾巴翹上天去。”
陳平安神色古怪,自家先生,被至圣先師稱呼為老秀才,總覺得有點奇怪。
事實上,與自家先生關系好的山巔大修士,也都習慣稱呼文圣為老秀才,用先生的話說,就是不奇怪,半點不別扭。被人喊一聲老秀才,輩分就上去了嘛,白占便宜,就跟喝了一壺不花錢的酒水,何樂不為?就像禮圣經常被稱呼為小夫子,多好的綽號,永遠年輕啊。
至圣先師說道:“喝酒一事,還是要節制幾分的。”
青同心里偷著樂,其實早就想用至圣先師的一句圣賢教誨,“不為酒困”,來“諷諫”年輕隱官了。
需知至圣先師可是將此事與那其余三件大事并列的,故而屬于為人醇正的大節問題之一,若是誰飲酒成癖,爛醉如泥,是一件德行有虧的大事。
只是陪著“陳平安”走了一趟云杪魏紫這雙仙人道侶的九真仙館,青同就再不敢與一位魔道巨擘說這些儒家禮數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如何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只是說道:“爭取。”
青同有點佩服這個年輕隱官了,在至圣先師這邊,你還委屈上了?
至圣先師問道:“看過那么多書,有特別喜歡和極其厭惡的語句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挑幾句竹簡之外的說。”
“只說最近翻書所見,特別喜歡的,有《豐樂亭記》一篇中的‘幸生無事之時也’。還有那首《已酉山行書所見》,一句‘東家娶婦,西家歸女,燈火門前笑語’,才知道原來不只會金戈鐵馬大槍大戟之語,也非貧家子夢中攫得黃金之言,所以晚輩翻書時一見鐘情。至于不喜歡的,也有不少,稱得上極不喜歡的,就只有那句‘看人獲稻午風涼’,在我看來,這種所謂的風雅恬適,就是全無心肝。”
呵呵道:“如果沒記錯,好像此語出自蘇子門下的某位大文豪啊,是蘇子的最得意門生之一。”
呂喦輕拍欄桿,忍不住笑出聲。
此人出身修水黃氏,是出了名的書香門第耕讀傳家,一等一的詩書世家,家族書香綿延極久,直至此人,可謂文運鼎盛,之后開枝散葉,亦是口碑風評極好。
青同臉色凝重,只覺得你陳平安不該在至圣先師這邊,如此言語無忌的。
陳平安笑著說道:“就只是針對這句話,不針對人作詩之人。何況就算這位前輩聽了去,以他的胸襟,估計也就是一笑置之。就像我年少時極喜歡‘汗滴禾下土’一語,以及那句‘驅雷擊電除奸邪’,至于作詩之人嘛,不也就是那樣了。故而人是人,言語是言語,作不同觀,不可以偏概全。”
至圣先師微笑道:“不愧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好像正說反說,好話壞話,道理都是你們的。”
陳平安就想起一事,試探性說道:“名家思辨術,容易陷入一味詭辯的泥沼,自詡名士的玄言清談,更是不可取,但是我覺得,文廟書院這邊,可以讓儒生適當接觸和研習佛家的因明學,還有老觀主的脈絡學說。”
“比如?你總得舉個例子,才能說服我吧?”
“比如‘讀書到底有沒有用’一事。”
至圣先師會心一笑,擺擺手,“你想要說的大致意思,我已經知道了,不過這個話題,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無用城去說,去與人爭辯。”
至圣先師轉頭說道:“青同道友,畏強者凌弱,媚上者欺下,很難有例外之人事。你要是沒有與強者心平氣和說道理的心氣,就定然會對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邊的陳平安,不是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今天才能與我這個往常只能掛在文廟墻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語坦誠。要知道當年老秀才,主動開口要收他當學生,陳平安也是婉拒了的。所以這里邊的先后順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圣一脈學問已經解禁,以后老秀才的那幾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么忙,修道之余,還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只得繼續開口承諾,一定會悉心鉆研文圣學問。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當然早就翻過,沒上心罷了。
陳平安冷不丁說道:“至圣先師,青同其實想問一事,‘我為何要對弱者有耐心。’”
“一來我青同如今已經是強者。何況我青同在弱者時,也不見強者對我如何有耐心。”
“所以青同想問一個圖什么,憑什么。”
青同臉色劇變,只是稍稍穩住道心,心情復雜,點頭道:“確實是青同心中所想。”
非但沒有埋怨年輕隱官的多嘴,青同反而有幾分如釋重負。對,我就是這么想的,若是惹來至圣先師的心中不快,該如何便如何,也還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圣先師微笑道:“筑墻架梁要自建,更梁換柱亦同理。若是覺得自己當下屋舍,已經足夠遮風擋雨,住著很舒適愜意了,只要不會一門心思想著去拆了鄰居家的屋子,來擴大自家地盤規模,那么就算不曉得一個圖什么憑什么,我看問題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門生,那就不必以圣賢準范去苛求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松了一大口氣,看樣子自己是不會被至圣先師追責了。
結果發現陳平安在朝自己使勁使眼色,青同如墜云霧,一下子便糾結死了。
問題是我不知道至圣先師還有啥深遠用意,也不曉得你想要讓我到底問個啥啊。
別暗示啊,給點明示,行不行?!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以心聲說道:“與至圣先師多聊幾句,只要心誠,是那心里話,有問題就問,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說,隨便你聊什么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黃粱派那邊用了個“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這鎮妖樓,見你當那萬年包袱齋,也算勤勉,咱倆可算半個同道中人了,何況先前在陸沉那邊,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則你看我愿不愿意幫你牽線搭橋。
三教祖師選擇主動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么今天至圣先師每與你說一個道理,無論大小,不管深淺,每多說一句話,幾個字,就都是一場你青同自己憑本事自求而來的機緣。在至圣先師這邊,只要是誠心正意的言行舉止,你青同又有什么可難為情的,至圣先師豈會吝嗇指點你幾句修行事,退一萬步說,至圣先師是會罵你還是會打你啊?
你倒好,是裝傻還是真傻啊?
道:“行了行了,你就別為難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頭修行,也沒什么不好的。”
文圣一脈的嫡傳弟子,一個個的,記仇是真記仇,護短也是真護短。
呂喦調侃道:“心思單純,也該有一些心思單純的問題才對。可惜了。”
至圣先師說道:“人之天性,不可過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與理,只是具體落實在教化一事上邊,也絕不可太過生硬。”
“在你的弟子裴錢和學生曹晴朗那邊,就做得很好。”
“陳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個前車之鑒,不要成為那種人,最終遭受一場君子之誅,不然到時候就不止是鄒子等著你犯錯,還會有禮圣來幫你糾錯了。”
“記住了。”
因為陳平安知道至圣先師在說誰,是被至圣先師親手誅殺之人,此人此事,在數座天下,都是一樁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傳道授業解惑,有個不小的問題。陳平安,你知道在哪里嗎?”
“容易太像我。”
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圣先師搖搖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走了一遭書簡湖,讓你怕了,畏手畏腳,好些個道理,在你心宅四處碰壁,相互掐架。雖說道理碰壁的悶聲悶響即是良知。但是如你這般喜歡捫心自問,就太過了,一直用道理磨礪道心,雖說我知道你的難處,有自己的長遠打算,但是不可否認,總有一天,一個不小心,是會出大問題的,屆時鄒子可就要來一句氣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陳平安說道:“我會小心再小心的。”
呂喦突然說道:“既然至圣先師都在這里了,就不問問看,你自以為出乎私心以報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須要做之事,對錯如何?反正如今至圣先師,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會攔阻你,可要說至圣先師都認可了,豈不是更加心安?”
在黃粱派祖山那邊,在與李槐分別之前,陳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師叔的身份,留給了李槐一份課業。
是讓李槐思考一個問題。
假設你李槐是一個游俠,有天路過某地,遇到了一個在當地為非作歹惡貫滿盈的人,游俠深夜潛入,將其打殺了就此離去。
而這個人的家族中,有個原本應該飽讀詩書去參加科舉的兒子,從此心性大變,一輩子的追求,就是與這個游俠復仇,從一個原本心性尚可的讀書種子,甚至將來有希望變成一個造福一方的好官,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在報仇路上絕不回頭的執拗之人,在之后數十年間,犯下諸多罪業,一直在濫殺無辜,勝過父親作為何止十倍百倍,直到他找到那個過路游俠報仇…
陳平安給了李槐三個小問題,第一,這些因果,與這位被蒙在鼓里的游俠有無關系?第二,如果游俠可以事先知道會出現后續所有事,還要不要殺那讀書種子的父親,或是那晚就干脆將那讀書種子一并殺死?第三,你李槐要是那個游俠,在面對復仇之人,有兩個選擇,一種選擇是自己認錯,對方就此收手,另外一種選擇,是你不認錯,那個昔年的讀書種子大仇得報之后,就會繼續一直殺人,那么你要不要與他認錯?
李槐當時問了一問題,游俠能不能在行俠仗義鏟除惡人之后,就留在當地不走了。
陳平安搖頭說不行,要么你就得直接面對第二個問題,沒有任何其它的選擇余地。
李槐頭疼得不行,陳平安就說可以慢慢想。
不過在呂喦看來,陳平安給李槐的這個難題,與陳平安自身處境,當然是兩回事了,不能相提并論。
至圣先師大笑起來,“我們都是讀書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言不語,事跡即理。”
“歸根結底,無非是糾結一事,我們心中,真正說服自己的道理,到底有無道理,是否稱得上天經地義。”
說到這里,至圣先師搖頭道:“陳平安,你只是像劍修,太不像我們儒生了。”
青同都有點擔心陳平安了。
這句話,分量可不輕!
關鍵還是至圣先師親口說的!
至圣先師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按住欄桿,“要不是當時這件事影響極其深遠,道祖離開了蓮花小洞天,還拉上了另外那位,邀請我去那邊商議那場萬年之約,齊靜春自己又下定了決心…”
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經。
呂喦立即咳嗽一聲,提醒至圣先師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這邊,多少注意點身份。
至圣先師冷笑道:“擱在咱們浩然天下,白玉京那倆王八蛋,一巴掌一個,但凡濺出點血,就算我不會打架。”
呂喦笑道:“這種話,至圣先師說說就好,陳平安你聽聽就好。”
人生世事多無奈,至圣先師也難免。
齊靜春在驪珠洞天的當仁不讓,白也孤身仗劍趕赴扶搖洲,一人劍挑蠻荒八王座,醇儒陳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攔阻劉叉返回蠻荒天下…
此外還有那么多的文廟陪祀圣賢,書院君子賢人和普通儒生,那么多的山下將士武卒,在各自戰場,慷慨赴死。
這就像人間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搖洲身陷重圍的戰場中,曾經說過一句,有些話,我說得,至圣先師都說不得。
得是多么讀死書的人,才會覺得只有強者才能開口講理,才會覺得只有強者才配擁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萬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圣先師和書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凜然的天地正氣。
青同聽得頭皮發麻。
小陌倒是半點不覺得奇怪。
因為知道萬年之前,天地間最早那撥“書生”的脾氣。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輕人的腦袋,沉聲道:“有人問‘以德報怨,何如?’有個老不死的家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給出答案了,‘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在儒家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極為輝煌璀璨的歲月。
天外,禮圣領銜,率領儒家陪祀圣賢,與龍虎山上代大天師在內的眾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動追殺神靈余孽。
天下,游士如云,尚未門閥林立,人間百姓多有雄健之氣,血氣方剛,恩怨分明,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廟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遠游天下,教化人間。
除了身邊帶著一大幫的嫡傳弟子,也就是后來中土文廟七十二陪祀圣賢。
此外,也千萬別忘了至圣先師也是佩劍遠游。
只是后世有傳聞,這把鐵劍,被至圣先師送給了一位極為偏心喜歡的弟子,那才是一個公認…暴脾氣的讀書人啊。
那么至圣先師為何偏愛這位學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個如今已經無法考證的小道消息,說至圣先師當年腰間懸佩的那把長劍,名字就一個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這種…以德服人。服不服氣?誰敢不服氣。
“我要與你說一句對不起。”
一樣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圣先師不好開口說這些。
年輕人茫然抬頭。
“當年寇名離開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來到我們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驪珠洞天證道,是亞圣幫忙捎話,也是我親口答應下來的。”
年輕人低下頭。
“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沒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于抱怨!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就是情緒,連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壓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這條道路,走到盡頭,是注定可以登頂,卻無法登天而去的。這種看似高妙實則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罷。”
呂喦當然聽得懂至圣先師的這番道理,若是嶄新之一,淪為舊有之一,無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來一場“天下”,才是大事。
屆時陳平安的不管是人性還是粹然神性,都會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蓋,拆解,消融。
要想在這場大道之爭中勝出,其實是萬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擱在一人身上,比較難做到而已。
由于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這是道祖在最初那場河畔議事率先提出,等于是三教祖師訂立的一條不成文規定。
一來三方必須信守約定,再者三座天下,確實都不同程度出現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跡。
最嚴重的,就是道祖坐鎮的青冥天下。這還是道祖盡可能坐在小蓮花洞天不輕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過半,三教祖師等于各自天下真正意義上的“半座天下”,那么這種與天地合道的趨勢,就會愈演愈烈,最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甚至就連三教祖師本人,都無法抗拒這種大道演化。
這就是一種陸沉所謂“氣吞山河”的極致,會愈發坐實那個“天地間三頭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說法。
尋常修道之人,是夢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獨在三教祖師那邊,卻是必須拒絕之事。
一旦三教祖師散道。
除了如陸沉所說,“天要下雨了”,屆時就會澤被蒼生,大道如雨落人間。
但是與此同時,必然會是一場群雄爭渡的亂象四起。
幾乎可以說,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會或主動或被動身陷其中。
就像陳平安通過陸沉的“多此一舉”,再聯系吳霜降的一連串行為,可以很容易就預測到數座天下,第一場十四境修士之間的廝殺,多半就是發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觀老觀主孫懷中,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以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
會與白玉京二掌教,被譽為“真無敵”綽號“道老二”的余斗,問劍,至少是一場分勝負。
以及歲除宮的吳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廟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吳宮主的身邊隨從“小白”,更是歷史上公認的兵家殺神。
吳霜降一旦與孫道長聯手,雙方問道且問劍白玉京,與那余斗,絕對會分出生死,注定是不死不休。
道:“這場架要是打起來,可就真要驚天動地了,純陽道友,你覺得會是怎么個結果?”
呂喦說道:“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余斗當然會身死道消。”
“還有一種更為復雜的形勢,極有可能會讓余斗此生無望十五境,但是與此同時,又有可能會讓余斗的十四境,更加穩固。”
“最終讓余斗坐實一事,成為當之無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圣先師點點頭,“后者聽上去令人羨慕,但是對余斗來說,就不一樣了,不說什么生不如死,估計也差不太多了。”
至圣先師轉頭望向陳平安,“來時路上,有沒有想過要與孫道長和吳宮主聯手?”
陳平安點頭道:“想過,但是忍住了。”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甚至還想過提前去天外煉劍。
吳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主動現身,其實就是一種邀約,只是就像被陳平安無聲拒絕了。
既然陳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絕此事,吳霜降也就不愿強求。
至圣先師說道:“不要太過糾結,一定要成為齊靜春或是崔瀺那樣的人,只是很像,就可以了。”
陳平安點點頭。
了笑,雙手負后,抬頭看了眼天幕,“估計就算是咱們這位號稱誰都打不死的陸掌教,這會兒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還是會心有余悸?”
呂喦笑道:“設身處地,貧道肯定會去他娘的修心養性功夫,直接破口大罵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臉茫然呆滯,聊啥呢,怎么就聊到繡虎和陸掌教了?他們有過節嗎?還是暗地里交手過?
至圣先師轉頭看向陳平安,笑問道:“就沒想過吳霜降為什么會走這么一趟浩然天下,又為何會去劍氣長城,與鄭居中碰頭?吳霜降又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潛藏在劍氣長城,最終在飛升城那邊現身見你?又為何陸沉會在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見子孫陸臺,然后解夢儒生鄭緩,立即收攏木雞之心相?”
陳平安點點頭,是見到陸沉之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說自己當初一旦選擇圍殺陸沉。
那么師兄崔瀺安排的后手,就是鄭居中和吳霜降。
但是陳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么遠,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會有師兄崔瀺的布局。
陸沉當時看似隨意說一句“如果被崔瀺存心針對和算計”會如何,原來是意有所指。
比如吳霜降會在那五彩天下,會提前現身,離開飛升城,去對付那個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至于青冥天下,說不定那個傳聞與雅相姚清關系不錯的白骨真人,也早就與吳霜降有些足可瞞天過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個現身劍氣長城的陸沉,不管是真人假人,只要被選擇出手的鄭居中纏上,那么下場可想而知。
何況這件事,鄭居中絕對不會是什么倉促出手,肯定是早就開始謀劃了。
至圣先師又問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么說服鄭居中和吳霜降的?”
“鄭先生那邊,我猜不到。”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但是吳宮主那邊,可能與兵家重新崛起有關,等到萬年之約過期,初祖重新現世過后,吳宮主就有機會一步躍升成為‘二祖’,即便問劍余斗失敗,吳先生在下一世,一樣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圣先師搖搖頭,“錯啦,要我看啊,如果當時在蠻荒天下那邊,你選擇圍殺陸沉,真有那么一場架打起來,那么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夠現世了,或者說,至少得換一個人頂替位置了。這些事情,也是我剛剛才想明白的,費了不少腦子,累得很。”
陳平安瞬間想明白其中關節,道心震動不已,顫聲道:“鄭先生的第三個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了笑,“已經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鄭居中,當然只是無法確定,說不準的。”
陳平安想了想,難怪“其中一個鄭居中”,會在蠻荒天下躋身十四境,難道早就開始謀求那個嶄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呂喦當然聽得見陳平安的心聲,感嘆道:“這繡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內注定無法重歸玉皇城,那么陸沉如果再被如此針對,坐鎮白玉京之人,變成余斗,那么一座青冥天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自然是一個硝煙四起的亂世,天下十四州,兵戎無數。
來怪我崔瀺不仁義,對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圣一脈首徒了。
至圣先師打趣道:“看看你師兄崔瀺,再看看你陳平安,真是個脾氣太好太好的爛好人啊。”
即便是至圣先師,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這樣的讀書人,一個絕對不能少了,只是一個也絕對不能再多了。
你余斗不是自認是在替天行道問心無愧嗎,那么數千年積攢下來的無數細微因果,最終會如離離原上野草一般,在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剛好在新一年春風里,就此瘋狂蔓延開來。
你余斗如此對付我師弟齊靜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計你師弟陸沉。
你讓一座驪珠洞天最終破碎落地,我就讓你整座青冥天下徹底神州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