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跟著走出那座匾額“千秋”、楹聯不過是“夢”“醒”二字的涼亭,走下臺階后,轉頭看了一眼。
不知下一次故地重游,又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
“當年我們那座窯口的老師傅,老姚頭的身份,你當年在擺算命攤子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知道了?”
“當時貧道還不太確定姚老兒的身份,只能有幾分猜測,在驪珠洞天推演天機,最是吃力不討好,很容易適得其反。”
“那你覺得齊先生知道嗎?”
“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待足了一甲子光陰,又有個坐鎮圣人的身份,多半是早就知道了。所以貧道事后復盤此事,尤其是走了一趟光陰長河后,確實倍感意外。”
小鎮積攢三千年的巨大天劫,和所有小鎮本土百姓的因果,注定避無可避,絕不會落在空處,但是愿意收拾這個爛攤子的人,其實除了儒家的齊靜春,還有大有來歷卻深藏不露的姚老頭,來自西方佛國。
所以齊靜春一開始準備帶著趙繇離開驪珠洞天,要么是知曉此事,所以可以放心離開,要么是確定此事,但是不改初衷,只是用了一種障眼法,至于理由,大概就是小鎮那座螃蟹坊的四字匾額了,當仁不讓?
簡單來說,用陸沉的看法,就像自己,師兄余斗,和整座白玉京,都被姚老頭狠狠坑了一把。
不過陸沉輸得心服口服,既然技不如人,乖乖站好,立正挨打就是了。
就像陸沉自己所說,還是太過托大了,動身之前,解夢與被歸攏的心相遠遠不夠,只是自以為已經足夠重視,事實上依舊是小覷了那座驪珠洞天的底蘊,以及諸多脈絡的復雜性。
“文廟看待當年的齊先生,是不是就像后來看待白先生仗劍遠游扶搖洲?”
“嗯,有點像,所以才會有文廟小夫子的那么一聲嘆息。”
“真正的殺機,好像是起于齊先生祭出第二個本命字?白玉京的大道,就這么大嗎?”
“這就是一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糊涂賬了。”
在遠游路上,泥瓶巷少年從未主動去過任何一座儒家書院,任何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觀或是寺廟。
第一次破例,好像是藕花福地的心相寺,與那位老僧人經常聊家常,說些平常事。以及后來的青鸞國金桂觀,參加人生中第一場山上的觀禮。除了齊先生親手創建的山崖書院外,就是只有后來的以隱官身份,參加廟議事。
在那之前,那會兒的草鞋少年,就像一只井底之蛙,只見井底水月不見天,或者說抬頭所見到的天空,就只有井口大。
“那你為何依舊愿意將一輪蠻荒天下的明月皓彩,交給余師兄坐鎮一百年的青冥天下?”
“兩碼事,余斗不也愿意跨越天下借劍給白先生。”
“某人做客白玉京的時候,與貧道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怪話,說師兄余斗掌管白玉京的時候,青冥天下的道路上,車輪不知碾碎了多少路邊的花草,駕車人卻視為尋常。貧道至今都沒想明白,他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當然,不是說貧道連字面意思都不懂,而是奇怪他在具體說誰?”
“是一頭很怕鬼然后好不容易不再怕鬼的鬼,最后怕不怕,好像都無所謂了。”
陳平安和陸沉就這么一路閑聊,一起走回院子,連那青同和嫩道人,都看不出任何異樣。
下山之前,陳平安為黃粱派的婁山祖師堂送出了一份賀禮,祝賀那位年輕金丹的成功開峰。
是一枝篆刻云紋符箓的箭矢,銘刻有“光陰”二字,來自蠻荒天下的云紋王朝玉版城,已經被當時擁有一身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抹掉了因果。
反正要比兩顆谷雨錢貴重多了。
先前在皇帝黃聰那邊,陳平安也送出一份慶祝夢粱國復國的禮物。
送給年輕皇帝一塊山上的鮮紅墨錠,三個金色文字,“惜如金”。
此外,陳平安還送給年輕皇帝一支銘文“萬年長青”的竹管筆,披云山的北岳山君府秘制。
傳聞制造竹管的青竹,來自中土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綠竹。故而數量極少,極其珍稀,大驪北岳地界,有好事者曾經細心統計過,那么多場夜游宴辦下來,山君魏檗贈送出手的竹筆,絕對不會超過十枝。
倪元簪準備在這夢粱國地界,要比預期多待一段時日,才能返回姜氏云窟福地。
當然是為了送出那顆金丹,只是送給誰,倪元簪自有打算,老觀主當年留下了一條線索。
只是此事,就無需與外人說道了。
至于陳平安和陸沉,如果雙方能夠各憑本事,精準算出此事的走勢,全然無所謂一位老觀主的存在,隨后行事毫無顧忌,那就與我盧生無關了。
陳平安得知倪夫子要這邊逗留,便順水推舟,建議倪夫子擔任黃粱派的記名客卿。
倪元簪對此倒是無所謂,稍加思量,就答應下來,笑道:“姜家主和云窟福地那邊,就有勞陳山主幫忙美言幾句了。”
陳平安點頭道:“想來問題不大,我會親自書信一封寄給姜氏祠堂。”
此外,陳平安還為婁山留下了一部親筆抄寫的“道書”,托付倪夫子轉交高枕。
就說是一位山上的前輩,曾經在此修行,此下此書,靜待有緣人。
至于能否水到渠成,陳平安也不敢確定。機緣一事,從來難定。
陳平安與郭竹酒聊了一會兒,就準備離開婁山返回桐葉宗了。
陸沉蹲在檐下,笑嘻嘻看著青衣小童。
陳靈均就躲到自家先生身后,默默告訴自己什么都別想。
年輕皇帝找到高枕,與這位高掌門由衷道謝一番,再致歉一番,就離開了婁山。
夢粱國西岳菘山梅山君,與望月江水神娘娘納蘭玉芝,當然需要負責護送皇帝回京。
這趟都沒有真正參加觀禮的登山之行,對于年輕皇帝而言,算是極其意外之喜了,可謂滿載而歸。
因為陳靈均會擔任夢粱國皇室供奉,所以等到觀禮結束,陳靈均就需要走一趟京城了,成為一國皇家供奉,不是小事。
何況如今又多出一道流程,需要在大伏書院那邊報備錄檔。
高枕和婁山祖師堂那邊,得知一位玉璞境劍修,竟然愿意擔任黃粱派的記名客卿,當然是喜出望外。
至于那本“道書”,高枕更是知曉輕重和山上規矩,不會的大肆宣揚,只會繼續擱放在某個書架角落,當真靜待有緣人。
高枕也與那年輕隱官說了一番誠摯言語,“陳先生其實無需如此的,這等機緣,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擱著,但是我們黃粱派都錯過多少年了,無論是陳先生,還是那位李槐,無論是偷偷取走此書,還是正大光明帶下山去,我不敢說整個黃粱派修士心中都無任何怨言,只說我高枕,絕對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笑道:“正因為高掌門能夠說出這番話,我才會將這本書交給高掌門,并且相信黃粱派某一天會有某人,可能得到這份機緣。”
高枕也不再矯情言語,只是感慨一句,“如果人人都能如此修行,山上就是真的山上了吧。”
那個名叫陸浮的年輕道士使勁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與此同時,年輕道士還伸手按住身旁青衣小童的腦袋,陪著自己一起小雞啄米。
青衣小童咧嘴一笑,忍了忍了。
等到陸掌教返回了青冥天下,再做計較。
大年三十,落魄山。
大飯之前,暖樹已經忙碌了一整天,今兒一大早,天還沒蒙蒙亮呢,粉裙女童就開始將落魄山上所有的宅子給打掃了一遍,忙完之后,再挽著個竹籃,與朱老先生一起走下山去,到了山門口,暖樹先與仙尉道長打聲招呼,再懸好那枚龍泉劍宗的劍符在腰間,這才御風去小鎮。除了老爺在泥瓶巷那邊的祖宅,暖樹還要去小鎮最東邊那棟宅子,鄭先生遠游未歸,房子空著很久了,而且今年劉羨陽不在家鄉這邊過年,帶著余姐姐去了龍泉劍宗新址那邊,劉羨陽就早早將鑰匙留給了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樹。與老朱先生一起忙完這些,也就到了下午,就得幫著老爺去上墳,竹籃里邊,除了擱放一把香,還有一只白瓷盤子,里邊擱放幾片豆腐,一塊肉,糯米糕點,都是朱老先生在山上早就準備好了的,雖說老爺家鄉這邊,一直有那女子不上墳的講究,但是朱老先生說沒事的。以前裴錢和小米粒在山上的時候,她們一貫是形影不離的,就會一起忙碌,今年她們都去了桐葉洲仙都山。
然后重新回到小鎮,在泥瓶巷祖宅,那邊開始貼春聯,春字和福字。
之前征得老爺同意后,暖樹也會幫隔壁宅子,換上新的福字和春聯。
再與朱老先生一起御風返回山上繼續忙碌。朱老先生就開始系上圍裙,在廚房里邊忙碌起來。
明天就是新年的正月初一了,按照老爺家鄉這邊的規矩,家家戶戶,都會立起掃帚,可以休息一天,什么事情都不做,按照小鎮的老說法,不然會一年到頭都會很勞碌的。
蓮藕福地那邊,狐國之主沛湘,水蛟泓下,今天開飯前,都被朱斂喊來了落魄山上,大過年的,總不能冷冷清清的。
還有那個風吹日曬雨淋都絕不怠工的新任看門人,仙尉道長,也早就屁顛屁顛上山來蹭飯喝酒了。
以后誰都別跟我搶這個職務,對不住,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讓我挪窩。
做人要講點良心,你們一個個的,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宗師,不然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老爺,看門這種小事,有臉跟我搶?!
誰,有本事站出來,來來來,跟我當面對峙一下,道爺我二話不說…就去找陳山主幫忙主持公道。
仙尉早早上山,老廚子要做那頓大飯,仙尉就幫著小暖樹,一起架梯子貼春聯。
有手有腳的,這點舉手之勞的小事,仙尉還是很樂意幫忙的。
再說了,道爺我慧眼如炬,豈會看不出小暖樹在陳山主那邊,是怎么個分量?
又得說一句,小暖樹可是經常來山門口這邊,帶些糕點吃食的,兩個小食盒,裝滿的那只帶下山,空的那只帶回山。
人心都是肉長的,仙尉道長心里暖啊。
這么多年漂泊不定,受盡白眼,沒少吃苦,要是人生閱歷能夠被翻開舊賬簿,上邊一頁頁所寫的,可不就是沒錢,窮得叮當不響,又漲價了,別說是住不起仙家客棧,連那兒的大門都不敢走近,在那仙家渡口的鋪子里邊,只敢看不敢摸,好像經常被人瞧不起,也不能全怪他們…總之就是滿篇三字“沒奈何”。
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的地兒,本以為寄人籬下,夾著尾巴做人便是,混口飯吃嘛,哪有不受氣的,不曾想在這邊,還真就半點不委屈人,都說世味年來薄似紗,不曾想我仙尉反而轉運了,但凡以后小暖樹被誰欺負了,受了丁點兒委屈,老子是打架不擅長,但是肯定第一個開罵。
尤其是粉裙女童那句一語雙關的言語,聽得道號仙尉、真名年景的假道士,差點當場落淚。
“今年我們家年景好,希望明年年景更好啊,相信肯定會更好的!”
朱斂還喊來了后山那邊,如同一雙璧人的曹氏少年少女。大伙兒吃了熱熱鬧鬧的一頓大飯,處久了,那對來自大驪上柱國姓氏的璧人,也不再如剛上山那般拘謹了。
岑鴛機,去了州城自己家中。騎龍巷那邊,朱斂就沒有喊人。
石柔已經把那邊的鋪子,當成一個家了。裴錢的大弟子,那個小啞巴,也不太樂意來山上這邊,剛好可以跟隔壁鋪子崔花生,給自己取名為的箜篌的白發童子他們,一起吃頓大飯,又可以湊成一大桌子了。
吃過大飯,朱斂與暖樹一起收拾碗筷,沛湘倒是想要插手,結果挨了某個薄情郎一記瞪眼,只得作罷。
之后就是守夜了。
小鎮那邊,老人們走的走,搬的搬,如今已經沒有幾戶人家有那問夜飯的習俗了。
小暖樹要去竹樓一樓那邊守夜。其實也不算孤零零的,粉裙女童坐在火盆邊,蓮花小人兒趴在她的腦袋上,會一起看書呢。
仙尉吃過飯,急匆匆下山去了,也是一邊守夜一邊看書。
上任看門人鄭大風留下了一座“書山”,仙尉不由得感慨一句,學海無涯,書中 那位尚未見面的大風兄弟,吾輩風流楷模,真乃神人也。
既然來到來了,泓下就去了黃湖山那邊,在那水府,與那云子一起守夜。
朱斂的院子這邊,躺椅上邊,墊了一條老舊毯子。
只是朱斂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拎了個手爐,讓沛湘躺在藤椅那邊。
沛湘舒舒服服躺著,雙手輕輕疊放,笑瞇起一雙秋水眼眸,隨口問道:“吃大飯,再跟人一起守夜,無法想象的事情。”
朱斂笑道:“等到新鮮事不新鮮了,還能照舊,才算是件無法想象的事情。”
沛湘側過身,雙手疊放,臉頰貼著手背,“反正四下無人,給我瞧瞧唄?”
沛湘見那家伙不搭話,裝聾作啞,便與他說道:“保證不動手動腳,就是過過眼癮。”
朱斂目不斜視,微笑道:“嫖我呢?”
沛湘氣呼呼,瞪眼道:“說啥呢,惡心我就算了,哪有你這么惡心自己的人。”
朱斂呵呵一笑。
沛湘柔聲道:“顏放,你給我隨便說個故事吧?”
朱斂笑呵呵道:“又來?”
沛湘埋怨道:“能不能說點正經的?”
“正經的?這可就得說一說祖師西來意嘍,浩然天下萬年以來,那么多的佛門龍象,也才出了一本經書呢。”
朱斂想了想,娓娓道來,“沛湘,你應該知道,浩然天下的禪宗初祖,其實在西方佛國那邊,用我們這些俗子喜好的論資排輩,其實是第二十臉迷糊的,看來你是不知道了。以前我在福地家鄉那邊,看到過一本神魔志怪小說,佚名,初看呢,看似崇佛,實則是貶佛了,至于如今回頭再看呢,就不好說了,大概是說一位中土僧人,立下宏愿,去西方佛國求取真經,一路上經歷過了重重劫難,最后在佛祖那邊,被后來的禪宗初祖、二祖刁難,給了無字經書,那位僧人便用身上的貴重之物,重新換取了‘真經’。我那會兒才是個少年,不諳世事,讀書不多,看到此處,恨不得將那個可惡的‘佚名’,揪出來打一頓,只覺得老子好不容易拗著性子快看到了一本書的末尾,你這個編故事的,到頭來就給我看這玩意兒?等到我人到中年,才發現此中意味,不可謂不悠長啊,那位僧人最早得到了無字佛經,當真是假?后來的有字真經,當真是真?需知禪宗一脈,正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吶。只是等到我年歲又添,就又有了疑問,莫不是此僧當時就已看破此難,只因為是覺得一人成佛,不如眾生成佛?對于一般人而言,可能還是需要一些次第和階梯的,如那鋪路搭橋的作為?所以你看啊,后世那禪宗不就有了六祖之位的正統之爭,分出了南宗頓悟與北宗漸悟兩脈?雖然也說那人有南宗北宗之分,法無南宗北宗之分,只是到底,還是分出了個頓漸之別,聽說浩然天下某個叫‘武林’的地方,南屏山下有座千年古寺,匾額‘具平等相’四字,真好啊。”
沛湘聽得入神。
朱斂微笑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沛湘笑道:“這句我還是知道的。”
朱斂搖頭道:“我們只是聽說過,不是真正知道。”
沛湘笑道:“你說了算。”
朱斂拎著手爐,“考你一個謎題?什么花,生長在地底下。”
沛湘誤以為是什么打機鋒的玄妙問題,搖搖頭,免得貽笑大方。
朱斂笑道:“是花生嘛。”
沛湘一時無言。
朱斂笑呵呵道:“我們小米粒還是厲害啊。”
“有那人間美事之一,卻最不賞心悅目,你猜猜看,是什么事情?”
朱斂自問自答道:“睡個回籠覺。”
一趟渡船跨洲過后,就像多出了一個新的小山頭,周米粒,柴蕪,白玄,孫春王,他們幾個已經混得很熟了。
用白玄的話說,就是孫春王這個死魚眼小姑娘,只有到了咱們右護法這邊,才會有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在落魄山那邊,偷偷給自己封了一個巡山官的小米粒,早晚巡山兩次,雷打不動的。
到了仙都山密雪峰這邊,小米粒就去風鳶渡船那邊,還是早晚兩趟出門,但是與落魄山略有不同,在落魄山是巡山完了就去找裴錢、暖樹姐姐她們耍頑,在仙都山這邊,卻是到了渡口那邊,繞著那條風鳶渡船打轉轉。
一個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也不登上渡船,就是在渡船附近自己找樂子,嗑瓜子,堆石子,跳格子,每天大清早下山,到了中午,就回山吃一頓,吃完飯,就又飛快下山。
白玄經常陪著小米粒一起走下密雪峰,在渡口那邊瞎逛蕩,只是不耽誤嘴上埋怨,“米大劍仙是在自家地盤閉關,你擔心個啥,不說那只大白鵝和裴錢,光是來咱們這邊做客的,就有那中土鐵樹山的果然,蒲山云草堂的葉蕓蕓,還有太平山的黃庭,他們一個個的,哪個不能打?誰敢來我們仙都山,打攪米大劍仙的閉關?大過年的,來這兒討頓打,犯不著吧?”
小米粒只是咧嘴笑著,也不解釋什么。
后來白玄念叨多了,小米粒依舊是半點不嫌煩的,只是靈光乍現,就與白玄說了一句,“容易做了好事,落不著一句好嘞。”
白玄當時雙手抱住后腦勺,大搖大擺走在山路上,大為意外,“右護法這么懂人情世故了?”
小米粒哈了一聲。
是暖樹姐姐說的,借來用一用。
白玄又忍不住問道:“既然著急趕路,要去渡船那邊晃悠,為啥連上山下山都不御風?”
小米粒就一本正經解釋道:“天上御風,那是看山,不是巡山唉。”
白玄想了半天,愣是無法反駁。
今天白玄在山上練劍完畢,就從密雪峰那邊御風來到渡口,陪著小米粒一起坐在渡口欄桿上嗑瓜子,待了足足個把時辰,從夕陽西下到暮色沉沉了,白玄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右護法,你什么時候回山上?”
按照那只大白鵝的意思,如果隱官大人今兒回仙都山,咱們就吃頓大飯,不然就余著。
小米粒撓撓臉,說道:“今兒我打算晚點回去。”
白玄說道:“我得回去山上煉劍了。你一個人回去,不害怕?”
小米粒哈哈大笑,白玄你如今都曉得說笑話嘞。
白玄就先回了,掐一劍訣,瀟灑御劍返回密雪峰。
密雪峰那邊,道號“龍門”的鐵樹山仙人果然,與黃庭幾乎同時敏銳察覺到渡口那邊,出現了一股凌厲無匹的粹然劍意,只是稍縱即逝。
一位仙人,一位玉璞境劍修,雙方都極為訝異,這才閉關幾天工夫?那米裕不但成功破境,還能如此之快,就已經穩固住了境界氣象?
一個感慨那位米劍仙,不愧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一個贊嘆那米裕不愧有個米攔腰的綽號,難怪可以進入避暑行宮。
一身雪白長袍的米大劍仙,走出渡船屋子,抬頭望向密雪峰某處宅子,愣了愣,然后米裕立即收回視線,果然看到那個在渡船附近獨自跳格子的小身影。
米裕一下子便眼神溫柔起來。
腳尖輕輕一點,身形飄向那個黑衣小姑娘,也怕嚇到她,就落在她眼前的不遠處,笑道:“右護法,嘛呢,這么晚還巡山啊。”
小米粒神采飛揚,飛快跑到米裕跟前,“米大劍仙,好巧唉,我剛好要返回密雪峰哩,你要是再晚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就在這邊見不著我,只能在山上見面嘞。”
米裕恍然道:“原來如此,好巧好巧。”
看著小姑娘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米裕瞇眼笑道:“終于破境嘍。”
小米粒立即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都伸出大拇指,哇了一聲,“厲害厲害!”
一大一小,一起緩緩走向仙都山那邊。
米裕問道:“小米粒,你知道落魄山所有人,當然包括我在內了,我們都很喜歡你嗎?”
小米粒腳步輕快,肩頭一晃一晃,“當然知道啊。”
我這顆小腦袋瓜,靈光得很吶。
米裕點頭道:“這樣啊。”
小米粒猶豫了一下,輕聲道:“但是被人喜歡,是一件很難得、需要很珍惜的事情唉,比不被討厭還要難嘛,所以可不是一件可以拿來炫耀的事情,就應該只是一件偷藏在心里的高興事啊,然后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一開門,就會高興嘞,一開門就心情好,所以就叫‘開心’嘛。”
米裕雙手負后,笑瞇起眼,“這個道理,我覺得隱官大人都說不出來。”
小米粒嘿嘿笑道:“裴錢總說我是個小馬屁精,米大劍仙你學我做啥子。”
米裕當然知道,小米粒這些天肯定就在外邊一直等著。
是希望米裕就像一開門,就能見到有人在等自己。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見。
在那個劍修死了都無墳冢的家鄉,更是。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個破境的米大劍仙。
她只是在等余米,就這么簡單。
米裕眼神溫柔,蹲下身,輕聲道:“小米粒,謝謝啊。”
小米粒咧嘴而笑,“謝我做啥嘞,米大劍仙客氣得差點讓我要生氣嘞。”
黑衣小姑娘板起臉,晃了晃腦袋,“我一生氣,可兇可兇。好人山主都要怕!”
小米粒壓低嗓音說道:“余米,其實我也要謝謝你唉。”
“為啥?”
“我要是說了,記得保密啊。”
“嗯。保證在隱官大人那邊都不說。”
“以前在家里,我經常給裴錢當門神,唉,裴錢每次見著我,她就不會像你這么開心。”
說到這里,小米粒趕忙高高揚起頭,“不許誤會,我可不是說裴錢的不好啊,裴錢好得很哩,千般好萬般好,我要是把裴錢的好,一條一條說出來,呵,真不是我吹牛,都能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那邊,都說不完,就只是在這么件指甲蓋大小的小事上邊,沒有余米你這么好。哈,以后所有人都得跟著我,喊你米大劍仙啦。”
米裕怔怔無言。
他娘的,就連米裕這個混跡百花叢中的浪蕩子,在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來,趕緊去找個好姑娘,娶過門當媳婦,再生個小米粒這樣的寶貝閨女了。
密雪峰,一處宅子。
白衣少年坐在欄桿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云。
在那高樓檐下,懸掛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掛風鈴,寫滿了詞牌名,風吹過木牌就輕輕磕碰起來。
有那秋霽,眉嫵,賺煞,山漸青,水龍吟,眼兒媚,更漏子,水調歌頭,卜算子慢,千秋萬歲,花雪滿堆山,荷葉鋪水面,春從天上來,入夢來,風波定,好事近…
一艘隸屬夢粱國皇室的仙家渡船,緩緩升空,黃粱派歷史上是有私人仙家渡口的,也就是如今云霞山那座仙筇渡的前身,云霞山沒將渡口改名之前,渡口其實名為投箸渡,當年隨著黃粱派香火的江河日下,先是投箸渡因為入不敷出,逐漸荒廢,后來就租賃給了云霞山,再后來,就干脆被云霞山花錢買走。如今再想要從云霞山那邊購回投箸渡,是癡人說夢了,所以黃粱派一直想著重新開辟一座渡口,但是難度太大,一國之內,尤其是夢粱國這樣的地界,不太可能同時擁有兩座規模巨大的仙家渡口,很容易讓云霞山和黃粱派因此出現一連串的山上紛爭。
所以皇帝陛下先前也很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終究不可能太過偏心黃粱派,何況云霞山還是一個宗門候補的山頭,就像掌門高枕之前的那般為難,都是只能心里敞亮卻裝傻了。
但是今天下山之前,年輕皇帝就半點不為難了,與高枕承諾一事,會將京城郊外的一部分籍田,以“租借”的名氣,劃撥給黃粱派打造出一座仙家渡口,反正籍田按例文廟禮制,只是在方向上有就定例和講究,必須位于京城“震位”,至于籍田的大小,只要保證千畝,就是有一定彈性的。不過高枕卻沒有答應此事,說此舉太過惹人嫉恨了,笑言一句,要是被山中云霞山那位前來觀禮的老掌律知道了,還不得直接摔袖子走人?故而高枕只是請求在梅山君的西岳地界,給出一塊靈氣尚可的地界開辟為渡口。
渡船一間屋內,裝飾簡陋,年輕皇帝開始批閱奏折,偶爾笑罵幾句。
納蘭玉芝調侃道:“高掌門要是在官場廝混,怎么都能當個六部尚書。”
梅山君朝她瞪眼,陛下正在處理公務,你打什么岔。
黃聰放下筆,揉了揉手腕,瞥了眼處理完的奏折小山,再看了眼一旁的那堆高山,無奈搖頭,既是腦力活,更是體力活啊。
納蘭玉芝笑問道:“陛下,見著了那位隱官,作何感想?”
黃聰微笑道:“感覺比較矛盾,陳先生正襟危坐,與人認真說事時,會覺得夏日酷暑,避無可避。可當陳先生與人閑聊時,如沐春風,就會覺得輕松愜意了。”
納蘭玉芝說道:“我倒是只有一個觀感。”
黃聰好奇道:“說說看。”
納蘭玉芝說道:“年輕隱官,好像有點怕我?”
梅山君沒好氣道:“虧你說得出口。”
黃聰哈哈大笑道:“這件事我站梅山君這邊,陳先生那叫一身正氣驅粉黛。”
梅山君一板一眼道:“陛下,是否需要讓刑部稽查司,去查一查那個秋毫觀陸浮的根腳?若是刑部供奉修士不宜露面,可以讓我山君府那邊的諜子出馬,我總覺得這廝,太過行事荒誕,不像…”
納蘭玉芝見那梅山君醞釀措辭,便接話道:“不像個正經人。”
梅山君點頭道:“卻也不像什么歹人。畢竟是跟著陳隱官一起登山觀禮的。”
黃聰搖搖頭,靠著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這邊,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場,年輕皇帝恨不得把雙腳抬起,擱放在桌上,擺手道:“沒必要節外生枝,山上的過客而已,走過路過擦肩而過,就再難見面了。”
納蘭玉芝忍不住笑道:“陳劍仙怎么會有這么一個不著調的朋友?”
有趣倒是真有趣,什么都敢說,吹牛皮不費錢。
黃聰想了想,“我總覺得他們不像是什么朋友,反正就是一種感覺。”
年輕皇帝突然懊惱不已,“早知道在婁山那邊,就該讓陳先生幫個忙,寫下今年夢粱國開春吉語的‘書樣’。”
浩然天下各國君主,都有開筆迎新春的習俗,皇帝需要為天下熬年守歲。
子時過半,新年到來,就會有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持白玉蠟燭,為皇帝照明,秉筆太監遞上一支御筆,鋪好灑金箋,研磨朱紅墨,皇帝就要書寫一些類似“宜入新年,萬象更新”、“海晏河清,時和年豐,迎春納祥”的吉語,將這些吉祥箋張貼在內廷那幾處重要大殿,是謂“開筆”。
皇帝再象征性瀏覽一遍欽天監編撰的新年歷書,就等于一國君主已經為一國蒼生百姓授時省歲。
之后也會再寫福、壽、春等字,賜予朝臣。
這也是黃聰為何急匆匆離開婁山的重要原因。
納蘭玉芝笑道:“離開婁山又沒多久,可以調轉船頭。”
黃聰顯然心動了,“這不太合適吧?”
梅山君察覺到皇帝陛下的視線,無奈道:“陛下看我作甚。”
黃聰笑道:“我還有個感覺,咱仨,就數你跟陳先生最投緣。”
梅山君難得露出滿臉笑容。
黃聰轉頭望向水神娘娘,“如何,我這馬屁功夫,是不是爐火純青了?”
納蘭玉芝掩嘴而笑,“陛下是九五之尊,何必討好一位山君。”
黃聰點點頭,“寡人真正需要‘討好’的,只有一國百姓。”
屋子窗口外邊,有人雙手趴在窗臺上,朝里邊探頭探腦,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頭頂道冠,將魚尾冠換成了蓮花冠。
那年輕道士揚起一只手,拿著一張卷起的紙張,笑道:“別下逐客令啊,貧道這趟風塵仆仆趕來,是讓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開筆吉語一事,就在上邊寫著呢,雖然不是陳山主的親筆,但是你們是不曉得,陳山主的字,都是跟貧道學的,你說能不像嗎?陛下你大可以當做是陳山主的真跡嘛。”
梅山君正要怒喝一聲,訓斥這個全然不講規矩的神誥宗道士。
納蘭玉芝則是覺得更有趣了。
但是年輕皇帝卻已經站起身,朝窗口那邊低頭抱拳,“夢粱國黃聰,拜見陸掌教!”
陸沉趴窗臺那邊,歪著腦袋,“唉?這么聰明?貧道就說嘛,耳聰目明,什么都聽得懂,什么都看得見,名字取得好哇。”
梅山君還好說,還算神色鎮定,納蘭玉芝卻已經臉色慘白無色。
只見那“陸掌教”一個鷂子翻身,飄然落地,將手上卷紙攤開放在桌上。
紙上所寫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過的吉語。
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陸沉帶著年輕皇帝離開屋子,走到船頭那邊。
黃聰問道:“陸掌教是有什么吩咐?”
陸沉笑問道:“如果貧道是要你對付陳平安呢?不管成與不成,都送你一樁潑天富貴,如何?”
黃聰只是搖頭。
陸沉又問道:“那如果貧道換個說法,能夠讓這夢粱國山河百姓,都安居樂業幾百年呢?”
黃聰還是搖頭。
陸沉笑道:“不用這么緊張,貧道就是隨口一說。”
黃聰依舊身體緊繃,不知不覺,已是汗流浹背。
陸沉說道:“回頭你去找那曹溶,就說師尊陸沉有令,命他照拂夢粱國幾分,就以三百年為期限吧。”
黃聰欲言又止。
陸沉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你照做就是了。”
黃聰點點頭,拱手抱拳道:“謝過陸掌教賜下法旨。”
陸沉伸手出袖,趴在欄桿上,“少年一笑出門去,千里落花風。如今青衫仗劍回,山河滿春風。不知壯年與暮年,又是何種光景。”
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
人間山水郎,少年最思無邪。
美人贈我金錯刀。
劍氣長城劍氣近。
誤入藕花深處,觀道觀道觀道。
自己畫地為牢,我與我周旋久。
遠游客龍抬頭,見心中天上月。
學問最難夜航船,人生逆旅,秉燭夜游。
劍修補地缺,天人選官子。
旁觀他人人生如翻書,那么下一卷呢?
陸沉掏出一壺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釀,抬頭望向南邊的桐葉洲,再看了一眼寶瓶洲某地,自言自語道:“浮生一夢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陸沉最后又重新看了眼南邊桐葉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經儒家陪祀圣賢看守的那道大門,就直接破開浩然天下的天幕,直接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后在那最高處,環顧四周,視線游曳一番,看過那一處處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場或是當下身形,不管是隱蔽還是光明正大,陸沉盡收眼底,伸了個懶腰,喃喃道:“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哈,好個推陳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