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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九章 只是朱顏改

  五彩天下中央地帶的天幕處。

  兩道劍光從飛升城內拔地而起,直沖云霄,天地之間,那些高高低低的數座云海,被劍氣一攪,生出一個個巨大漩渦。

  在云壤之間各自拉開一條弧形軌跡的璀璨劍光,來到與天幕大門差不多高度的,只是還隔著數萬里之遙,劍光驟然懸停,剎那之間現出兩個身形,一個頭別玉簪,青衫長褂,一個黃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兩位劍修各自再化作十數道劍光,往大門這邊掠來,是一模一樣的遁法,速度之快,猶勝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撫須而笑,“不得不承認,只說趕路一事,還是他們劍仙更瀟灑些,劍光一閃,風馳電掣,天地無拘,看著就給人一種不拖泥帶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點頭道:“我當年也就是沒有成為劍修的修道資質,不然未必會愿意辛苦治學。”

  這兩位負責坐鎮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廟陪祀圣賢,一位是禮記學宮的首任大祭酒,一位開創了河上書院。

  兩位老人,各帶了一位自家文脈的儒生,都是年輕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駐守六十年,如今詳細記錄一座天下各地,在甲子內的天時變遷、山水氣運流轉。最早是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潛入嶄新天下,尤其是盯著與桐葉洲、扶搖洲相通的南北兩道大門,不讓那些元嬰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壞了規矩,那幾年中,兩位文廟圣賢仍是揪出不少心存僥幸的修行、武夫,如今都在兩位老夫子的袖里乾坤的小天地之內,“寒窗苦讀圣賢書”呢。

  等到見著了那位故地重游再折返此地的年輕隱官,兩位老人都有些笑意。先前陳平安通過桐葉洲那處天幕大門,來到五彩天下,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去勢匆匆,著急趕路,雙方當時就沒有過多客套。

  至于年輕隱官身邊的那名古怪扈從,變化身形,一只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頭,負責看管桐葉洲的那位文廟陪祀圣賢,已經早早與他們通過氣,也就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陳平安的師兄茅小冬,如今是禮記學宮的司業,如今擔任桐葉洲五溪書院副山長的君子王宰,其恩師便是禮記學宮的當代大祭酒,王宰曾經來過這處天幕,在老人這邊,言語之中,對那位年輕隱官毫不掩飾自己的認可和推崇。而河上書院與南婆娑洲的山麓書院,都屬于亞圣一脈的頂梁柱,而老人跟陳淳安既是同一文脈的讀書人,雙方更是相交莫逆的摯友,早年陳平安曾經帶著大劍仙陸芝,聯手醇儒陳淳安,在海上圍剿了一頭隱藏極深的飛升境大妖,陳淳安曾經私底下找到過老人,說不曾想自己還能了卻一樁不小的心愿。

  有這一層層關系在,兩位與陳平安其實沒有打過交道的陪祀圣賢,自然而然就會心生親近了。

  臨近大門處,小陌再次身形變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頭。

  讀書人要面子。

  陳平安與那兩位老人作揖行禮,兩位文廟陪祀圣賢亦是作揖還禮。

  一方是以文圣一脈弟子身份,一方是禮敬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雙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況,陳平安就打算告辭離去,通過那道大門重返桐葉洲。

  一位腰間懸配“浩然氣”的君子,御風趕來,笑著打趣道:“寧劍仙怎么沒有同行?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群玉兄閑是真的閑。”

  看得出來,雙方關系不錯,還是相互間能開玩笑的那種。

  這位正人君子,名顧曠,字群玉。

  同樣是文廟儒生,都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但是他跟只是在避暑行宮那邊擔任督戰官的王宰不太一樣,因為顧曠除了是儒家弟子,還是一位劍修,所以得以上陣殺敵,跟寧姚、陳三秋這個小山頭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廝殺,并肩作戰,那些被阿良丟到劍氣長城的大驪仿白玉京長劍中,一撥年輕劍修坐地分賬,顧曠憑本事分到了這把名為“浩然氣”的長劍。

  疊嶂與陳三秋選擇一起游歷浩然天下,既沒有跟隨飛升城來到五彩天下,也沒有像晏胖子、董畫符那樣跟隨倒懸山去往青冥天下,陳熙是希望陳三秋能夠在浩然天下這邊安心求學,以陳三秋的那把飛劍的神通,說不定將來可以煉出個本命字。而疊嶂便是奔著顧曠而來,但是因為沒有料到顧曠會擔任五彩天下的記錄官,故而雙方這么多年,始終未能見面。

  顧曠摘下腰間那把“浩然氣”,問道:“這把劍,能不能勞煩隱官交給飛升城,哪怕是歸還大驪宋氏也行,我留著不像話。”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幫忙跑這個腿,還是群玉兄自己留著吧。欠飛升城的這個人情,哪有這么容易償還的?至于大驪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經用不著這把‘浩然氣’長劍了。”

  顧曠只得重新懸佩好那把長劍。

  如果不出意外,顧曠離開此地后,多半會擔任某座書院的副山長。

  當年醇儒陳淳安親自帶隊,領著一撥儒家門生趕赴劍氣長城。

  與劉羨陽一起游歷劍氣長城的那撥儒家子弟,其中有身為醇儒陳氏子弟的賢人陳是,以及婆娑洲山麓書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與顧曠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已經身在扶搖洲,跟五溪書院的王宰、天目書院的溫煜差不多,已經擔任一處儒家書院的副山長,由此可見,這些年輕有為的儒家君子,因為在戰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在大戰落幕后,都一一走出書齋,憑借戰功和自身學識,得以身居要職,成為文廟真正的中堅力量。

  為陳平安打開那道大門后,一位姓姜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從里邊摔出十數人,紛紛站定后,都有些暈頭轉向,這些年被拘押在袖里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場,類似書齋,屋子里除了書就是書,再無別物。

  都是當年想要去往嶄新天下避難的桐葉洲人氏,有三位元嬰境修士,七個金身境武夫,兩位遠游境宗師。

  老夫子笑著解釋道:“是禮圣的意思,勞煩隱官帶回他們家鄉。”

  陳平安點點頭,“小事一樁,半點不麻煩。”

  在陳平安這邊和顏悅色,等到老夫子望向那些犯禁的十二人,可就沒什么好臉色了,“這些年閉門讀書,翻了不少圣賢書,你們就算是半個讀書人了,我們文廟剛好是個管讀書人的地方,返鄉以后,好好做人,將功補過。”

  “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呵呵。”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其實他們能夠與姜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當年未能做到青山養老度危時,那就皓首窮經通文義,歷來只有投筆從戎、棄學修道的勵志典故,少有棄道學文或是棄武治學的先例,萬一被他們做成了,說不定還是一樁美談。”

  姜夫子爽朗大笑,咱們讀書人說話就是好聽。

  桐葉洲眾人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間疊刀、雙手籠袖的青衫客,年輕相貌,身份不明。

  這幫桐葉洲的大爺,關起門來作威作福慣了,哪怕老夫子方才說了“隱官”二字,也還是一頭霧水。

  只是再拎不清,也聽出了點苗頭,浩然修士里邊,竟然有人能夠讓禮圣親自發話?如果沒有聽錯的話,姜老夫子方才還用了“勞煩”一語?

  不知是哪位駐顏有術、術法通玄的老神仙?

  姜老夫子看著那群呆頭鵝,提醒道:“要不是剛好隱官路過此地,又湊巧是去往桐葉洲,有人順路捎帶一程,不然你們估計還要多翻七八年的圣賢書。愣著做什么,你們不得與隱官道聲謝?”

  眾人聞言立即照做,結果一個個面面相覷,因為他們想要抱拳也好,行禮也罷,竟是低不下頭彎不下腰,一時間尷尬萬分。

  陳平安看著這幫最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笑瞇瞇道:“老神仙和大宗師們無需客氣,不敢當不敢當,道謝就免了吧,怕折壽。”

  另外一位老夫子說道:“喜燭道友,不妨現身。這撥人想要通過兩道大門,還需你護道一程。”

  等到陳平安點點頭。

  小陌這才恢復真身,將那十數人一并收入袖中。

  隨后陳平安帶著小陌,沿著那條七彩琉璃色的光陰長河,走出桐葉洲天幕處的大門。

  等到兩位劍修步入大門后,姜老夫子喟嘆一聲,“梧桐半死清霜后,爛攤子,就是個爛攤子。”

  另外那位陪祀圣賢想起一事,以心聲言語道:“關于桐葉洲,早年鄒子有一番讖語,作何解?按照現在的形勢來看,是鄒子算錯了?”

  姜老夫子搖頭道:“現在就說鄒子失算,好像為時尚早。”

  鳳隨天風下,高棲梧桐枝,桃李春風花開日,鳳死清秋葉落時,樸素傳幽真,遂見初古人。

  桐葉洲天幕處,陳平安讓小陌將那袖中十數人帶往別處,省得礙眼,至于他們如何御風返鄉,各自的故國家鄉是否還在,想必這幫人都不會太過上心。

  陳平安與那位老夫子作揖再問道:“能不能幫晚輩找出那條風鳶渡船的蹤跡?”

  老夫子點點頭,很快就為陳平安指明一處,正是趕往仙都山的風鳶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后,雙方就化作劍光,去往渡船那邊,在風鳶渡船那邊飄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輕聲道:“公子,米劍仙當下好像在閉關,劉宗主親自為米劍仙護道。”

  劉景龍走出屋子來到觀景臺,陳平安來到他身邊,問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頸的契機了?”

  這位米大劍仙,作為自家避暑行宮的扛把子,對于閉關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陰影的。

  劉景龍點頭道:“厚積薄發,早晚的事。”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確實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個‘最早’的預期,都要早上最少十年了,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幫了大忙?”

  劉景龍也不矯情,就大致說了其中緣由,憑借本命飛劍營造出一座太虛天地,先讓米裕置身其中,再牽引米裕心神,等于在旁觀道一場,看那天地之種種大道顯化,最終歸于一劍破萬法。至于此間真正玄妙,絕不是劉景龍與米裕言說幾句道理那么簡單,米裕可能是在那場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輕時為何遞劍利落,之后又為何不敢遞劍,想起了他人的遞劍,想起那些家鄉劍修們,生死得轟轟烈烈,來去得無聲無息…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準備躋身玉璞境之時,你也與我抖摟一手?”

  劉景龍搖頭道:“只是米裕看了有用,對你沒什么用處。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隨隨便便做到的。”

  陳平安重重一拍欄桿,“就知道!”

  此舉肯定消磨了齊景龍不少年的道行。

  劉景龍說道:“你不用太當回事,我其實同樣收獲不小。”

  對于外界而言,在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之后,那座始終云遮霧繞的落魄山,終于掀開一角,雖說山主陳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可能還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米裕,劍術最高,殺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躋身仙人境,對于整個寶瓶洲來說,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都絕對不是一件小事。

  畢竟任何一位嶄新大劍仙,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對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種巨大的沖擊。

  劉景龍突然笑呵呵道:“不管怎么說,我也算幫了落魄山和陳山主一個小忙,喝點酒?與我道謝也好,還是提前預祝米裕破境,陳山主好像都沒有拒絕的理由吧?”

  陳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劉景龍破例主動喝酒,絕對是有備而來,斬釘截鐵道:“不著急,我還有點事,來渡船這邊不久留,馬上要動身去往別處。”

  劉景龍一把拉住陳平安的胳膊,“各自幾壇酒而已,就憑咱倆的酒量,耽誤不了正事。”

  陳平安拍了拍劉景龍的胳膊,不管用,使勁晃了晃手臂,依舊不管用,只得眼神誠摯道:“真有事!”

  小陌只得幫忙解圍道:“劉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只能是跟著,至多是幫忙開道,事后便無法護道半點了。”

  劉景龍松開手,問道:“去往何處?”

  陳平安說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樹。”

  劉景龍微微皺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反正境界高低意義不大,就不拖延了。”

  劉景龍只得提醒道:“小心。”

  陳平安笑道:“只要不是與某人酒桌為敵,就都還好。”

  劉景龍沒心情跟這家伙插科打諢,問道:“如此一來,趕得上后天的慶典?”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肯定沒問題。如果談不攏,只會白跑一趟,或者說對方干脆都不想談,還有可能直接吃個閉門羹。”

  劉景龍問道:“馬上動身?”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見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幫忙捎話。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劉宗主實在想喝酒,嗯?”

  小陌點頭道:“懂了。”

  劉景龍微笑道:“立春那天,陳平安你給我等著。”

  陳平安離開五彩天下時,已經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卻是晌午時分。

  一個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頭船尾兜圈圈,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手持綠竹杖,趕緊抖摟一手瘋魔劍法。

  陳平安翻越欄桿,來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劍法。”

  小米粒趕緊將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丟,立即覺得不妥,又趕緊去撿回來,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輕輕拍了拍綠竹杖,聊表歉意。

  陳平安說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見著了吳先生,他讓我捎句話,與你問個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勁點頭不停,然后咳嗽幾聲,板著臉道:“吳先生客氣哩。”

  就像吳先生就在身邊一樣,然后一大一小的兩位老江湖,見著了面,在那兒客套寒暄。

  陳平安彎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小米粒笑得一雙眼眸瞇成月牙兒,就將綠竹杖和金扁擔都捧在懷中,一只手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輕聲道:“我回頭在落魄山,多備些瓜子、糕點和小魚干。”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有,還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問道:“好人山主忘啦?”

  陳平安低頭望去,故意一臉疑惑道:“怎么講?”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沒有陳靈均不敢惹的修士。

  當然也沒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長輩。

  飛升城那邊,寧姚坐在一間屋內,在為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指點修行。

  桌旁還坐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顯得極為古怪靈精,正在高高舉起手中一枚印章,借著燈光,看那印文。

  是她從某個家伙的宅院廂房那邊桌上“撿來”的,寧姚倒是沒攔著,只說讓她記得還回去。

  印文不大,印文很多,刻著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語:書生意氣劍仙風流神仙眷侶兒女情長。

  陳平安離開飛升城之前,給寧府留下了好些春聯和福字。

  也沒忘記給丘垅和劉娥這對夫妻檔的新酒鋪,寫了一塊匾額和幾副楹聯。

  一位重新遠游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獨自御風,閑來無事,便高高舉起手臂,雙指并攏,在空中帶出一連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的山腳那邊,如今暫任看門人的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書生,窮是真的窮,虧得素未蒙面卻佩服不已的大風兄弟,留下了那座書山。故而每天也沒閑著,不是看那個叫岑鴛機的女子武夫,沿著山道階梯來回走樁,就是用心翻閱大風哥的那些珍藏書籍,一些書頁間,每當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會夾有一張紙,原來是那位才情驚人的大風哥,自己提筆,寫下那數百字不等的精彩內容。

  我大風哥真乃神人也!

  直教人看得心腸滾燙啊。

  絕頂高人,吾輩宗師!

  陳靈均來到山腳這邊,看著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縮手縮腳窩在椅子上邊,所幸還拎著個老廚子親造的手爐,不過仙尉老弟最近瞧著心情很不錯啊,每天都跟發了大財差不多。

  陳靈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個修道之人,怎么這么經不起風寒?”

  仙尉叫苦連連,“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凍的,更難熬啊。靈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間疾苦了。”

  陳靈均笑呵呵,沒說什么。

  以前在那黃庭國御江水域,其實是知道一些的。

  御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里,耗費了不少的水府香火,讓轄境之內避開了數場旱澇天災。

  仙尉好奇問道:“大風兄弟啥時候回來?”

  陳靈均搖頭道:“難說啊,回頭我問問老爺吧。”

  確實十分懷念鄭大風在落魄山看大門的那段歲月。

  人生兩無奈,男人空有才學沒背景,女人空有臉蛋沒背影。

  是鄭大風說的。

  我要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

  也是大風兄弟說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斂今天先后接待過兩位客人,吳鳶,上柱國袁氏女婿,國師崔瀺的學生,如今新處州的刺史大人。

  還有一位離京就任寶溪郡太守的荊寬。

  老廚子再去后山,為那兩位曹氏子弟指點了些拳法。

  然后朱斂就返回前山,因為蓮藕福地那邊有人“敲門”,是那沛湘。

  如今掌律長命不在山上,這件事就交由朱斂負責了。

  朱斂開門后,笑問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

  這位狐國之主的一雙秋水長眸,好似在問,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沒有事,便尋你不得、說不上話了是吧。

  愁緒如山,都攢在眉頭,情思似水,都流到心頭。

  朱斂笑了笑,將手中的袖爐遞過去,“出來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頂,沛湘說了些蓮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勢,朱斂言語不多,只是耐心聽著。

  等到沛湘說得差不多了,朱斂才與她問了一些狐國的近況。

  一邊聊天一邊走,到了山頂白玉欄桿旁,朱斂憑欄而立,眺望遠方,山風吹拂,以掌心按住鬢角發絲。

  沛湘看著朱斂的那張側臉,沒來由想起一句書上語。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一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男子,好不容易從公務中抽身歇口氣,坐在河邊,嘴唇干裂,取出酒壺,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攢下的滿手凍瘡,馬上要新春了,也沒有痊愈。今年是注定無法回京過年了,只是寄了封家書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復國極正。

  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這些年勵精圖治,大崇無論是山上口碑,還是國勢底蘊,都不差。

  不過相比那個北邊鄰居的寶瓶洲,大崇王朝在桐葉洲所謂的復國最正,自然只是跟本洲各國作比較,屬于矮個子里邊拔將軍了。

  師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幕僚,當那賬房先生,姓章名歇,老人自稱來自北邊小龍湫的一個藩屬山頭,在一位并無當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擔任末等供奉,在那潢水水府擔任賬房多年,只因為一樁小事做得不妥當了,那位潢水大王卻不念舊情,給了一筆盤纏,幾顆雪花錢就打發了,卷鋪蓋滾蛋。

  師毓言轉頭望向身邊那個幕僚,問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雖說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個觀海境,賴在我身邊,到底圖個啥?”

  之前老章與自己相熟后,還曾主動登門投貼,跟爹聊了一次,不然身邊冒冒然多出一個練氣士,爹豈會放心。

  師毓言那個當刑部尚書的父親,私底下費了不少氣力,找了幾個相熟的仙師,去查過“章歇”的底細了,那小龍湫,在以前的桐葉洲,興許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個數得著的大山頭了,何況在中土神洲還有個上宗大龍湫做靠山,而那小龍湫幾個藩屬勢力里邊,確實有個不起眼的潢水水府,里邊有個賬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面面,都對得上。

  而這個山上仙師,確實行事老道,想法奇異,師毓言之前有個才高八斗的窮酸朋友,苦于科舉不順,始終無法揚名,老章一出馬,馬到功成,師毓言按照老章的那個方案,找了幾個大崇以清談著稱的士林雅士、文壇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實沒花幾個錢,就辦了一場貴游蟻聚、綺席喧鬧的文人雅集,再請了幾個托兒,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賈,在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后讓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襤褸,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詩,一路與人討要酒喝,便有商賈為難乞丐,出題“蒼官”、“青十”、“撲握”,讓對方必須分別詩詞唱和,才可飲酒,乞丐大笑一句,“松竹兔誰不知耶”,之后一步作一詩,頓時贏得滿堂喝彩,一路過關斬將,到了那撥文豪所在的涼亭,更是即興賦詩一首,技驚四座,喝過酒便揚長而去,等到亭中有人驚呼其名,眾人才知此人姓甚名甚,將其視為“謫仙”,一夜之間便名動朝野…

  事后師毓言便問老章怎么想出這種法子,老幕僚說自己不過是借法于古書古人古事而已,老章當時還喟嘆一聲,那位書中人,是真有才學的,不是這般取巧。

  如果說這樁事還是務虛,另外一件務實的事,就真讓師毓言對老章刮目相看了,原來是有撥關系只算半生不熟的家伙,與師毓言的一個要好朋友合伙做買賣,做了幾年,因為包攬了不少地方上土木營造的生意,那個朋友看上去確實掙了個盆滿缽盈,當年還想要拉師毓言入伙,只是師毓言對掙錢這種事情打小就不感興趣,婉拒了,尤其是擔任工部官員后,就更不可能了。老章聽說過此事后,就立即讓師毓言要提醒那個朋友了,師毓言將信將疑,不過還是勸了朋友兩次,但是對方沒聽,結果現在那個朋友果真就焦頭爛額了,因為所有賬面外的銀子,在短短半月之內就都被抽走了,只留給朋友一個空殼子和爛攤子,四處借債,拆東墻補西墻,依舊不濟事。

  而這個名叫章歇的“老蒼頭”,自然就是小龍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了。

  只是一老一年輕,一個既不像元嬰老神仙,另外一個也不像個工部侍郎。

  從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還好說,沿途驛站的伙食招待,按官場規矩走就是了,只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風餐露宿了,其實營造陪都一事,名義上是京城的工部尚書領銜,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師毓言了。

  地方城鎮與文武廟、城隍廟的重建,山水神祇的祠廟的修繕,還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館的修繕事宜,只要想做事,就像沒個盡頭,湊巧又攤上個真心要做點事情出來的工部侍郎。

  一些個原本想要借機名正言順撈一筆的,其實遇到了這個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也頭疼萬分,年輕不大,門兒賊清,年輕侍郎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早早修改賬簿了,跟朝廷討要一萬兩銀子的,如今主動減少到了七八千兩,一處山神祠廟,更是直接減半。

  而這一切,當然歸功于師毓言身邊的這個老幕僚,不然師毓言哪里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價格?

  不過一些個不花錢的匾額、楹聯,都是年輕侍郎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點了,說斷人財路是大忌,總得補償一二,官場規矩要守,亦是不妨礙人情,何況官場里邊,很多時候給面子比給錢更管用。其中一處河伯府的金字榜書,師毓言甚至是私底下請父親務必幫忙,老尚書這才厚著臉皮與一位大伏書院的君子,求來了一副墨寶,而這處河伯府,也是唯一一個不與工部哭窮、不與戶部亂要錢的,故而如今這位以脾氣臭、骨鯁清流著稱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說師侍郎是個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國勢昌盛。

  洛京燈謎館一別,章流注與戴塬,兩位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后便開始各有謀劃。

  身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龍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動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終找到了那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人,用了個化名和假身份,給這位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的工部侍郎,開開心心當起了那出謀劃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錯,稟道毓德,講藝立言。

  刑部尚書是典型的晚來得子,自然將這個獨苗給寵上天去,什么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

  況且師毓言雖然風流不羈,可如果撇開那樁荒唐事不談,確實在官宦子弟里邊,算是一等一的出息了,憑真本事考中的進士,貨真價實的天子門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當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廣大,不可限量。”

  師毓言笑道:“老章你說這種話,有沒有誠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斬釘截鐵道:“我當然信!”

  年輕侍郎氣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搖搖頭,“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給這個年輕侍郎當個出謀劃策的幕僚,老元嬰半點不委屈,更談不上將就,一來是覬覦那至今空懸的國師一位,再者戴塬確實與這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年輕侍郎,性情投緣,畢竟師毓言這家伙,在戶部擔任小小員外郎的時候,就敢私自挪用三百萬兩銀子,為了某位心儀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一股腦兒全部丟給了云窟福地的花神山,差點掉了腦袋,連累他爹擦屁股,砸鍋賣鐵,四處借錢,也未能全部補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師老尚書勞苦功高的份上,老人又是頭等心腹的扶龍之臣,且治政干練,絕非那種只會袖手清談的文官清官,不然估計兒子早就連累老子一并吃牢飯去了。

  事情的轉機,還是師毓言因為受不了老爹的長吁短嘆,也不打罵,好像心死如灰了,就當沒生過他這個兒子。

  娘親時不時就故意在爹那邊以淚洗面,一個勁說都怪自己管教不嚴,其實毓言是不壞的,以后肯定會改過自新,說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擔當了,便是一家兩尚書的光耀門楣,就憑咱們兒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只說京城里邊,這些年因為缺了那么多官職,良莠不齊,個個都靠著蔭封當上官了,又有幾戶同僚的子孫,是如咱們毓言那般憑真本事考中二甲進士的清流正途出身…可等到婦人私底下到了兒子這邊,可就不是這番措辭了,只說讓兒子別怕,你爹還當著刑部尚書,是當今天子的股肱心腹呢,朝廷缺了誰都成,缺了你爹萬萬不成,如今咱們大崇啊,只有你爹敢對那些山上神仙老爺,為朝廷和陛下說幾句大嗓門的硬氣話,不然你看那禮部的劉尚書,還有戶部的馬尚書,他們行嗎?放個屁都不敢的,只是記住啊,這些話,就是咱娘倆的悄悄話,莫要外傳,不然你爹就要難做人了…

  師毓言當時實在受不了那個氛圍,爹看不順眼自己,娘親也總把自己當孩子,年輕人一氣之下,便干脆出門游歷,天大地大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結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寶瓶洲人氏,自稱道號崩了真君,給師毓言留下了一封言辭懇切的,師毓言就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諍友,此外還有三顆神仙錢,回到京城后,師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谷雨錢,所以一下子就補上了戶部財庫的全部虧空。

  在那之后,就是師毓言重返官場,卻不是回戶部當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還是當員外郎,在京城官場都以為這家伙,準備開始撈偏門錢的時候,師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檔案房里邊,用心鉆研起來了那些頗為枯燥乏味的土木繕葺、營造范式,足足小半年過后,就主動攬了一樁苦差事,年輕員外郎甚至還自己掏腰包,請朋友幫忙找人,捎帶上了幾位暫時現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說的,沒理由能當好一個左右逢源的紈绔子弟,都當不好一個天底下最好當的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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