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玄都觀,桃林中有溪澗,溪水清淺,清澈見底。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長,和一個年輕胖子,各自坐在小板凳,卷起褲管,光著腳踩在溪水中,一個飲酒,一個懷里兜著一大捧剛采摘下來的蓮子。
晏胖子問道:“老孫,當初為何借劍給白也?阿良都說咱們劍修倚天萬里須長劍,哪有你這樣的,反而送出這么一把仙劍,現在好了,我可是聽說白玉京那邊,有不少仙君,對老孫你不太尊重啊,將你和咱們玄都觀的關系,說成了是枯木拄老樹,聽聽,多氣人,當時董畫符跟我聊起這個,氣得我七竅生煙,差點就要跟他一起去白玉京,想著怎么都要給老孫你找回場子,沒奈何,我如今境界太低,就怕問劍不成,反而丟了玄都觀的面子。”
老觀主,身為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劍術和道法一樣高,不然也坐不穩屁股底下那張“天下第五”的椅子。
孫道長嗤笑道:“有話就直說,貧道這輩子最不喜歡拐彎抹角言語。”
晏琢小心翼翼道:“我那可真就是直說了啊?事先說好,老孫你不許記仇。”
孫道長笑呵呵道:“要不要貧道先發個毒誓啊?”
玄都觀的道士,年紀從老到少,輩分境界從高到低,從不怕招惹青冥天下任何人,唯獨怕被老觀主惦念。
見那小胖子還是不太敢言語,老道長笑問道:“一個悶屁彎來繞去,是會更香一點嗎?”
晏琢其實已經后悔跟老觀主聊這個,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些董畫符私底下言語,一并說給老觀主,“白玉京那邊的大小神仙,都說是你當年如果沒有借劍給白也,你確實就可以躋身十四境,但是躋身了十四境,跟他們白玉京二掌教干一架,就肯定是打不過了。”
“所以就故意把仙劍‘太白’借給白也,留在浩然天下,如此一來,盡顯長輩風范,贏了口碑,還讓白也欠下一份天大人情,幫助浩然天下多出了一位人間最得意,文廟那邊也要顧念這份香火情,而你既然停滯在飛升境,自然就不用與道老二往死里干一架了,何況以那位真無敵的脾氣,你只要一直是飛升境,他總不好欺負人,就只好不與你計較什么了,如此一來,何止是一舉三得四得。”
老道長聽了這些“外界傳聞”,撫須放聲大笑,倒是沒有半點惱羞成怒的臉色。
晏胖子問道:“老孫,你這是故作豪邁,來掩飾自己的滿腔怒火嗎?別介啊,咱倆誰跟誰,是自家人,輩分都可以擱一邊不去管的,要是真生氣,別藏掖了,莫說是你,我聽了都要火冒三丈,這不都跟董畫符約好了,將那些口出不遜的老神仙們一一記錄在冊,回頭等我哪天飛升境了,就去白玉京一一問劍過去,老孫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發個毒誓!”
老道長晃了晃酒壺,“可拉倒吧,就你晏胖子,那點膽子都長在生意頭腦和一身膘上邊了,如今又有了玄都觀的度牒身份,估計都不敢靠近白玉京,這種話,唯獨陳小道友說來,我是信的。”
晏琢試探性問道:“那就是真的因為怕輸給那位真無敵嘍?”
老道長點點頭,“不是怕輸,是怕死。”
一旦躋身了十四境,與余斗問劍一場,自然不會只分勝負,是定然要決生死的。
晏琢一臉震驚。
老道長繼而笑道:“此怕非彼怕,不是怕那身死道消才舍不得死,而是怕死得分量不夠,擔心死不足惜,心中一股千年積郁之氣,死也吐出不得,若是只出了半口氣,就跟吊死鬼一樣,搖來晃去,頭不頂天,腳不踩地,半點不頂天立地大丈夫,貧道會死不瞑目的。不過一開始,貧道其實沒有想這么多,當年已經一只腳踩在門檻上,在就要抬起另外一只腳時,有人不早不晚,登門做客玄都觀,找到了貧道聊了聊,在那之后,才會去浩然天下散心,按照約定,若是去時仗劍,回時還是仗劍,就直奔白玉京,他絕對不會阻攔我問劍余斗。”
晏琢問道:“陸掌教?”
老道長搖頭道:“是陸小三和道老二的師兄,咱們那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大掌教。”
晏琢豎起大拇指,“老孫還是有牌面。”
老道長笑了笑,“這算什么,我當年創建玄都觀那會兒,觀禮客人當中,就有道祖,只不過道祖他老人家不愿喧賓奪主,蓋過我的風頭,就隱藏了身份,但是一直留到了觀禮結束,道祖喝了一杯酒才離去。”
晏琢疑惑道:“這種事情,怎么咱們道觀的年譜上邊,也沒個記載?”
老道長反問道:“道祖參與觀禮,我們玄都觀就要大書特書嗎?那還能有如今的玄都觀嗎?當初道祖何必觀禮?”
晏琢給繞得直翻白眼。
老道長撫須笑道:“大掌教做客玄都觀,并非一開始就拋出那個約定,而是勸貧道,不要跟他那個二師弟一般見識,真要打起來,就不是什么個人恩怨了。這倒是天大的實話,玄都觀的香火,肯定是沒了,只是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肯定要少掉幾塊地盤,而白玉京一旦被貧道打碎幾塊邊角料,就會大道不全,就像你們的那座劍氣長城,斷成了兩截,壓勝尋常修士不難,可是在那么在一小撮修士眼中,白玉京其實已經有等于無,而白玉京本身,將近一半的存在意義,就是等待將來變天,正好針對這‘一小撮’的不服管修士,一個個憋了千年數千年的,一旦沒有了老天爺的約束,要做什么,可想而知。省得道祖哪天不在了,就無法無天,橫行無忌。”
晏琢問道:“你要是當年沒借劍給白也,回了青冥天下就跟道老二大打出手,難道道祖不會出手?退一步說,作為道祖首徒的大掌教,一樣可以護住白玉京吧?”
孫道長氣笑道:“道祖吃飽了撐著摻和這些芝麻綠豆事作甚?”
“至于咱們那位三千功德早已圓滿的大掌教,道法之高,僅次于道祖,確實沒有半點水分,跟那個極有可能是道老二自封的真無敵,大大不同。只是大掌教之于青冥天下,跟禮圣與浩然天下的關系差不多,很多容易牽扯太多的事情,反而不宜出手,宜靜不宜動,一動天下動。”
晏琢聽了半天,輕聲道:“挺好,玄都觀有老孫在,咱們也好安心修行,我可不想繼續搬家了。”
再嚼出些余味來,晏琢好奇問道:“余掌教自封的真無敵?不可能吧。”
老道長笑呵呵道:“瞎猜的,犯法啊。道老二要是小心眼,不高興了,大可以書信一封,寄到咱們道觀,貧道立馬就親筆書信一封,用各路山水邸報昭告天下,說‘真無敵’這個綽號,絕對不是余掌教自封的,誰敢不信,在那邊唧唧歪歪個沒完,可就別怪貧道親自登門問罪了。”
晏琢笑道:“然后把臂言歡,稱兄道弟?”
老道長抬起那只碧綠色酒葫蘆,抿了一口道觀自釀的桃花酒,晃了晃,已經沒酒了,就將空酒葫蘆拋入溪水中,一路飄蕩遠去,“這些年在玄都觀修行沒白修。”
老道長沒來由感慨道:“咱家那個小丫頭,配白也,真是絕配。”
昔年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其中一位,正是玄都觀某位女冠,只不過她去了五彩天下,如今已經是玉璞境。
晏琢傷心道:“我沒戲啦?”
老道長打趣道:“你不是有春暉姐姐了嘛?”
晏琢擺擺手,“這種話別瞎說,春暉姐姐聽見了,不敢跟老孫你說什么,以后只會跟我不對付,再不愿意與我合作做買賣了。”
“還記不記得今年入秋時分,有個老夫子,跟貧道還有白也坐一張桌子,吃了頓咱們道觀鼎鼎有名的素齋?”
“記得,怎么不記得,個子很高啊,要不是老先生當時穿著儒衫,我都以為是個江湖中人了。誰啊?難道是青神王朝的首輔姚清?”
“姚清,就他那個四不像?來了玄都觀,哪有資格讓貧道和白也都坐那兒,陪著吃完一頓素齋。貧道讓姚清去灶房做頓素齋還差不多。”
晏琢一臉懷疑。這話就有點吹牛皮不打草稿了吧,姚清可是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雖說名次不如老孫高,但是能夠登榜的,哪個不是天一樣高的人物。
何況如今外邊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姚清會緊隨歲除宮吳霜降之后,躋身十四境。
以至于那三位大難臨頭的尸解仙,紛紛避難逃命,其中一位,據說都去白玉京尋求余掌教的庇護了。
“姚清這小子年輕那會兒,就是個游手好閑的混不吝,一個喜歡賭錢的小地痞!要不是貧道當年路過那五陵,為他慷慨解囊,外加指點迷津一番,才有了如今的造化,不然這會兒投胎都不知幾回了。”
“那老夫子到底是誰?”
“跟你說話就是費勁,身份只管往大了猜。”
晏琢猛然驚醒,捶胸頓足道:“老孫你不早說?!不然我當時就跟老夫子磕頭了,哪怕是與老夫子作揖拜三拜,沾沾文運也好啊。以后考取你們青冥天下一道道一關關的狗屁度牒,還不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對了,那位老先生坐過的那張桌子和那條凳子,我都得搬回自己屋子,好好供奉起來,花錢買都行,老孫你開個價…”
晏琢突然說道:“騙人的吧?”
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少年走在溪邊。
老道長立即招手笑道:“白也老弟,來幫忙做個證。”
白也點頭道:“確實是至圣先師。”
老道長微笑道:“晏胖子,以后記得別埋怨咱們道觀的素齋不好吃了,至圣先師可是都給了個‘名副其實’的評價。”
白也欲言又止。
老道長趕緊使眼色,白也便沒有開口說什么。
白也在來青冥天下之前,曾經在穗山之巔,陪著老秀才,見過至圣先師。
因為自己要來玄都觀修行、練劍的緣故,老秀才與至圣先師恰好就提起過這邊的素齋。
老秀才說傳聞道觀的素齋不太好吃。至圣先師便來了一句,聽人說過,確實一般。
所以說至圣先師在道觀里邊吃過素齋后,說了句“名副其實”,其實就真的是一句登門是客的客氣話了。
老道長笑問道:“與君倩一起去過那輪皓彩明月了?”
白也點點頭。
老道長滿臉羨慕道:“觀月臥青松,到底不如臥月觀青松,一個抬頭看天,一個低頭看地,風光大不相同嘛。”
白也說道:“觀主想去又不難。”
老道長擺擺手,“可不能這么說,這會兒真無敵就躺那兒攔路,貧道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一腳跨過去,不小心踩在咱們道老二的面門上還好說,無心之過,道個歉就行,要是一腳踩在褲襠上邊,太不像話。”
白也本想坐在溪邊石上,與老觀主稍微多聊幾句,聞言就繼續散步向前。
晏琢吃完了一大兜蓮子,突然從溪澗里邊抬起雙腳,問道:“老孫,你是不是其實已經?”
“世人只道太上忘情,道法無情人有情。天生當是有情人吶。”
孫道長并未直接給出答案,微笑道:“老一輩的恩怨,你們這些晚輩不用多想,反正想也沒用,只管好好修行,各自登頂。”
老道人站起身,“年紀大了,就會想些身后事。”
其實南婆娑洲的某位醇儒,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的聽眾只有一個,是個名叫劉羨陽的外鄉讀書人。
不過老觀主很快大笑道:“不過貧道是說道祖,我還年輕呢。每天所思所想,只是努力加餐飯。”
老道長離去之前,與年輕胖子說道:“好好想個問題,為何天底下只有劍修,哪天想明白了,你就能破境。”
一艘風鳶渡船,已經跨海來到桐葉洲陸地,在那清境山青虎宮的仙家渡口稍作停息,就繼續南下去往仙都山。
孫春王今天練劍間隙,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出屋子,打算去找柴蕪那邊坐一會兒,她不喜歡熱鬧,但是好在柴蕪也不愛說話,除了喝酒會發出點聲音,其實不會沒話找話,正好。結果孫春王剛拐入一條廊道,就發現柴蕪屋外那邊,有個站著不動的門神,孫春王便懂了,柴蕪還在修行,暫時不宜打攪。
小米粒躡手躡腳走向孫春王,來到后者身邊,右護法抬起手那么掐指一算,小聲提醒道:“草木還要修行半個時辰。能等不?”
孫春王搖頭道:“要錯過了,兩刻鐘后,我就要繼續回屋子煉劍。”
小米粒滿臉佩服,由衷贊嘆道:“你們倆真是修行勤勉得可怕嘞。”
孫春王說道:“等會兒不用偷偷幫我護關了。”
小米粒撓撓臉,哦了一聲。被發現啦?
孫春王難得有幾分愧疚,解釋道:“不是嫌煩…”
停頓片刻,這個被白玄取了個死魚眼綽號的小姑娘,還是打算實話實說,“其實是嫌煩的,有你在外邊把門,反而耽誤我的修行,心不靜。”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了不是,小米粒惱得直跺腳,立即道歉,“對不住啊,以后保證不會了。”
孫春王破天荒擠出一個笑臉,認真想了想,再次解釋道:“怪我不會說話,準確說來,其實不是嫌煩,就是明明知道你守在外邊,也知道你是好心好意的,我就總想著跟你打聲招呼,聽你聊幾句,不然就干脆讓你別看門了,但是又不愿意中途退出心神,一來二去的,就耽誤煉劍了,剛才的話,你聽過就算,別往心里去。”
“么的么的。”
小米粒咧嘴一笑,使勁搖頭,然后拍了拍肚子,“好人山主說啦,別人愿意說幾句心里話,就得好好記住,不能聽過就忘,因為天底下好聽的心里話,其實不在嘴邊,在眼睛里邊呢。所以聽在耳朵里的心里話,往往就不那么好聽了,一來二去,要是總記不住對方說什么,脾氣再好的人也要當啞巴了,同時還要讓自己不往心里去,不然以后就沒人愿意跟我們說心里話嘍。”
“好人山主還打了個比方,說那些聽上去不是那么好聽的真心話呢,就跟啞巴湖酒一樣,一開始喝,可能會難以下咽,可是喝著喝著,就發現這才是天底下最好喝的好酒呢。”
“還有那些自顧自的生悶氣,就跟會變味的酒一樣,自己又喝不掉,一打開酒壇子,誰都不愿意喝。好人山主說那股子酒氣,就是一個人不太好的情緒,積攢多了,看上去誰都聞不著,其實誰都知道,但是只能假裝聞不著,不知道。日子久了,看上去好像誰都在照顧對方,其實誰都委屈哩,很累人的。”
孫春王默不作聲,只是聽著黑衣小姑娘的絮絮叨叨。
小米粒看了眼孫春王,小心翼翼道:“是又嫌煩么?那我不說了哈。”
孫春王搖搖頭,這個好像面癱的小姑娘,驀然笑容燦爛,她朝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小米粒多靈光,立即心領神會,咧嘴大笑,然后趕緊伸手捂住嘴巴,曉得了曉得了,好聽的心里話,都在眼睛里呢。
那次落魄山觀禮正陽山,境界最深不可測的,可能就是這位只以洞府境示人的右護法了。
孫春王說道:“隱官大人對你真好。”
聽那個消息靈通的白玄說過一件事,隱官大人好像如今正在編撰一部山水游記,就是專門給小米粒寫的。好像之前還曾托朋友幫忙,但是不太滿意,隱官大人就干脆自己動筆了。
小米粒不明就里,只是笑哈哈道:“好人山主對誰都很好的。”
渡船別處,白玄敲開門,來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好兄弟這邊屋內,鬼鬼祟祟掏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不厚。
白首拿起冊子,看了上邊記錄的一些個名字、幫派身份,都是聽都沒聽過的江湖中人,好奇問道:“干啥用的?”
白玄壓低嗓音道:“有朝一日,找個機會,圍毆裴錢,到時候我將裴錢約出來,再等我暗示,摔杯為號,早早埋伏好的各路英雄、四方豪杰,齊齊涌出,裴錢肯定雙拳難敵四手,到時候讓裴錢認個錯,就算一筆揭過了,可要是裴錢不識好歹,那可就怨不得我不念同門之誼了,她少不了一頓老拳吃飽,白首,你要不要在這上邊添個名字,共襄盛舉?”
白首倒抽一口涼氣,“不好吧?”
這份名單,要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某人知道了,那還了得?!哪個逃得掉?一冊在手一鍋端。
白首越想越不對勁,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啥個境界?”
白玄點頭道:“必須知道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怎么可能不曉得裴錢的境界。”
見那白首猶豫不決,就是個慫包,白玄搖搖頭,收起那本冊子,“罷了罷了,沒有想到同樣是姓白,膽識氣魄,卻是懸殊啊。”
白首問道:“小米粒看過這本冊子沒有?”
白玄沒好氣道:“你當我傻啊。”
誰不知道小米粒跟裴錢是一伙的,都來自那個傳說中的落魄山竹樓一脈,門檻高得很,據說落魄山之外,只有一個叫李寶瓶和一個叫李槐的,都屬于竹樓一脈,這還是白玄幾次在山門口那邊,與右護法旁敲側擊,才好不容易打探出來的消息。
白玄見那白首似乎有些心動,便勸說道:“咱們又不是馬上就圍毆裴錢,你想啊,為什么武道十境,又叫止境?”
白首誤以為陳平安與白玄透露了什么天機,好奇問道:“為啥?”
白玄一愣,他娘的,這家伙真是個傻子吧,算了算了,不能收這樣的盟友,會拖自己后腿的。
白首不樂意了,“別話說一半啊,說說看,要是有道理,我就在冊子上邊寫個名字,畫押都成。”
“止境,當然就是‘天下武夫,在此止步’的那么個境界啊,”
白玄見他心誠,便娓娓道來為白首解惑,“裴錢資質是比較湊合,可武學境界就這么高,她可不就得乖乖在止境這兒趴窩了,不就是等著咱們境界嗖嗖嗖,追上她?是不是這么個理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是短期不能成事,咱們就再忍她一忍,十年不夠,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呢,就憑我的練拳資質,不說止境,一個山巔境總是信手拈來的,放心,到時候我這個盟主,絕無二話,肯定打頭陣,第一個與裴錢問拳,白首你呢,是自家人,就當個副盟主,屆時負責圍追堵截,防止裴錢見機不妙就逃走,怎么樣,給句準話。”
白首扶額無言,沉默許久,才憋出一句,“讓我再考慮考慮。”
白玄嘆了口氣,將冊子收入袖中,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單手負后,用腳帶上房門,走在廊道中,搖搖頭,豎子不足為謀。隔壁屋子那邊,聽著白大爺那番異想天開的謀劃,米裕辛苦忍住笑,朝劉景龍豎起大拇指,輕聲道:“收了個好弟子,難怪能夠跟我們隱官大人稱兄道弟。”
劉景龍笑道:“其實更早些,白首還曾刺殺過陳平安。”
米裕幸災樂禍道:“原來還有這種豐功偉績,難怪會被裴錢盯上。”
“劉宗主,能不能問個事?”
“是想問為什么我在宗門譜牒上的名字,是齊景龍,卻為何經常被人喊劉景龍?”
米裕點點頭。
劉景龍笑道:“我在上山修行之前,確實姓齊,但是到了太徽劍宗沒幾年,我們韓宗主有個朋友,說我在百歲道齡之時,會有個大坎,對于山下的凡俗夫子來說,這沒什么,說那長命百歲,已經是最好的言語了,但是對于志在長生久視的修道之人來說,確實不算什么好話。那位高人就與韓宗主建議,想要讓齊景龍安然渡過此劫,最好改個姓氏,否則就會與南北兩條大瀆命理相沖,將來行走山外,一旦近水,就有災殃。其實這在當時,這個說辭,本就是一樁怪事,因為要說‘南北’,那么浩然天下的東邊三洲,除了北俱蘆洲確實有條濟瀆,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無大瀆,但是那位高人說得言之鑿鑿,加上這類山上言語,歷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韓宗主就找到了我師父,我師父再找到了我爹娘,他們都覺得改姓一事雖然不小,但是為了保證我的修道無恙,就在宗門譜牒上邊修瞞著我改了姓氏,只是太徽劍宗祖師堂之外,無人知曉此事,約莫是擔心我會淪為笑談吧。而且祠堂家譜那邊也悄悄抹掉了我的名字。按照高人的建議,將來等到‘劉景龍’得道之時,大可以在這兩處,分別改回去和增添上名字。等到我知道此事,已經無法更改了。所以在后來的太徽劍宗,齊景龍類似本名,劉景龍就像我的小名,后者喊得更多,山外不知所以,也就跟著喊了。后來寶瓶洲開瀆入海,果真命名為‘齊渡’。”
說到這里,劉景龍在桌上寫下“齊”、“劉”兩字,笑道:“是不是有點相似?”
米裕嘖嘖稱奇道:“還是你們浩然天下門道多,講究多。”
劉景龍說道:“至于那個幫我改姓的高人,我師父和韓宗主一直沒說來歷,我自己有兩種猜測,要么是鄒子,要么是賒刀人。”
米裕疑惑道:“賒刀人?做什么的?”
劉景龍笑道:“借錢給人,某天再登門討債。”
米裕說道:“就像山下那種放高利貸的?”
劉景龍點頭道:“嚴格意義上不能算是高利貸,恰恰相反,討債的,登門索要之物,永遠會少于本錢,這好像是第一位賒刀人立下的買賣宗旨。所以外界都說賒刀人一脈,出自墨家旁支。一般修士,都巴不得賒刀人與自己做買賣,尤其是那些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只恨賒刀人不登門找自己。陳平安讓我未來在破境一事上,小心再小心,是對的,怎么小心都不為過。我倒不是不想還債,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只是擔心對方要求還債的方式,是我無法接受的。”
米裕說道:“以韓宗主的脾氣,既然肯替你攬下這檔子事,相信絕對不會坑你。”
劉景龍笑著點頭。
米裕想起一位北俱蘆洲劍修,問道:“那個騾馬河的柳勖,你們有聯系嗎?”
劉景龍點頭道:“離開劍氣長城后,我跟柳勖經常見面。”
人是好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酒品差了點。
米裕打趣道:“我前些年在彩雀府待了蠻久,怎么從沒有在任何一封山水邸報上邊,見過這位柳大少的半點事跡。”
劉景龍說道:“是騾馬河柳氏的家風使然,做事務實,為人厚道,不愛出風頭。”
北俱蘆洲的騾馬河,是個大山頭,卻不是宗門,名字不好聽,但是做生意是行家里手,早就有宗門的底蘊了,卻遲遲沒有與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騾馬河柳氏,世代做那山上的跑船、跑山的買賣,屬于悶聲發大財那種,打個比方,騾馬河就是一洲山上最大的鏢局,只是口碑比瓊林宗好太多。
北俱蘆洲是出了名的民風淳樸,不少修士,經常有那萬里約架的習慣,可能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聊著聊著就紅了臉,一言不合,某人報個地址,雙方就干架去了。而浩然天下最著名的一場約架,都沒有什么之一,當然是曾經的東北俱蘆洲,和當年的北皚皚洲,那場名動天下的跨洲約架。
而那次一洲劍修的聯袂遠游,浩浩蕩蕩,橫渡大海,那一幕壯闊風景,被后世譽為“劍光如水水在天”。
因為是跨洲遠渡,許多境界不高的俱蘆洲劍修,就都是乘坐騾馬河的私人渡船,一路上所有開銷,都是騾馬河柳氏包圓了,仙家酒釀、果蔬、藥膳,從頭到尾,沒讓劍修花一顆雪花錢。
那場架雖然沒打起來,但是俱蘆洲卻從皚皚洲那邊硬生生搶來一個“北”字。
從此浩然天下只有北俱蘆洲與皚皚洲。
而柳勖,就是當代家主的嫡孫,并且是柳氏子弟中為數不多的劍修,卻自幼就沒有半點驕縱之氣,在元嬰境時,更是跟隨其他劍修跨洲南下,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柳勖在那邊殺妖頗多,只是相較于太徽劍宗的上任宗主韓槐子和掌律黃童,以及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柳勖這位元嬰境劍修,才顯得相對不起眼。
在異鄉的最后一場出城戰役,柳勖與是一位山澤野修出身的扶搖洲劍仙謝稚,并肩作戰。
兩位同為劍氣長城外鄉人的劍修,一生一死,年紀大的,境界高的,遞出最后一劍,既殺妖,也為年輕劍修開道。
大概柳勖這輩子唯一一次“出名”,就是某次在那小酒鋪上邊的一塊無事牌了,自稱月下飲酒,才思泉涌,詩興大發,留下了那句廣為流傳的“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可事實上,在騾馬河,柳勖與父親,還有身為柳氏當代家主的爺爺,那都是出了名的土財主、土老帽,與風流才情半點不沾邊。
結果等到那場文廟議事結束,整個北俱蘆洲都知道了柳勖的這塊無事牌,這些年與騾馬河登門提親的,絡繹不絕,差點把門檻踏破,人人與柳氏老家主道賀,說你們算是祖墳冒青煙了,竟然生出這么個大才子。
老家主也不知是該偷著樂還是解釋幾句,反正就挺尷尬的。
柳勖回到北俱蘆洲后,主動找過劉景龍兩次,都是奔著不醉不歸去的,劍修每次醉醺醺晃悠悠御劍下山之前,都說這次沒喝過癮,下次再來。
人生聚散不定,如那酒過三巡,卻好像還沒開喝,就會開始想著下一頓酒。
米裕曾經好奇一事,隱官大人為什么始終不找騾馬河做買賣,柳勖畢竟是那酒鋪的老主顧了,又是柳氏嫡孫。
而落魄山的生意,一直止步于北俱蘆洲中部,在北邊是沒有一個生意伙伴的。
后來才知道是不想讓柳勖難做人,大劍仙白裳在北邊積威深重,騾馬河又是走慣了北邊山水的。
劉景龍沒來由說道:“白首剛上山那會兒,還問我為何天下只有劍修,沒有刀修、斧修。”
米裕愣了愣,啞然失笑,搖搖頭,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還真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劉景龍笑著伸出手,“借米兄佩劍一用。”
米裕的本命飛劍名為“霞滿天”,這些年腰系一枚名為“濠梁”的養劍葫,是兄長米祜遺物,本來是送給隱官的,隱官沒要,反而送給了米裕,而品秩極高的佩劍,銘文“橫掃”,更是兄長早年贈送給米裕的。
米裕將佩劍交給劉景龍。
劉景龍手持劍鞘,緩緩拔劍出鞘,劍光明亮如秋泓,屋內頓時亮如白晝,劉景龍雙指并攏輕輕抹過劍身,再抬高手指,一敲劍身,光華如水紋。
“遠古時代,術法如雨落在人間,大地之上,有靈眾生不論出身,各有機緣,得道之士如雨后春筍。”
劉景龍一劍緩緩橫掃,桌面上一層劍光凝聚不散,就像將天地分開。
下一刻,米裕環顧四周,如同置身于一座遠古的太虛境地,原本需要抬頭仰望的繁星璀璨,漸漸小如芥子,仿佛隨便一個伸手,就可以拘拿在手。
“雷法,五行,七十二家符箓,諸子百家學問,煉日拜月,接引星光,堪輿望氣術…”
隨著對面那個劉景龍的“口含天憲”,那條劍光鋪展開來的“大地”之上,一一生發出諸多術法神通。
“而天地間的第一把劍,本身就是一種大道顯化。”
“既有鋒銳,且對稱。”
劉景龍站起身,伸出一手,從指尖凝出一粒光亮,輕輕往下一劃,便有一條劍光直落。
劍光破開大地,筆直去往無盡虛空,天地再無上下左右前后之分,一座大地徹底破碎,萬千術法神通徹底泯滅,連同天上日月星辰,都被劍光生成的一個巨大漩渦給撕扯入內,再無半點光彩,好像是某種大道歸一。
劉景龍神色淡然道:“這就是一劍破萬法。”
米裕看著那一幕好像天地萬物從生至滅的瑰麗景象,怔怔出神。
片刻后,米裕沉聲道:“道路已在,我要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