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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七章 滿座皆故友

  年少如何久年少,少年如何長少年。

  邋遢漢子,姚仙之。佩刀婦人,姚嶺之。

  初次相逢,一個還是笑容燦爛的朝氣少年,一個還是渾身鋒芒的英氣少女。

  姚仙之好像有些靦腆,嘴唇微動,說不出合適的話,客套話不愿意說,心里話想說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后就那么沉默著。

  姚嶺之,狐兒鎮客棧九娘的女兒,她還是比較豪爽,好像這么多年的磨礪,也沒能磨掉性格棱角,大大方方望向那個男人,點頭笑道:“陳公子,確實好久不見。”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帶我看一看姚老將軍?”

  姚仙之點點頭。

  姚嶺之察覺到姚府四周的異樣,好像陳平安的到來,惹出了不小的動靜。很正常,如今的姚府,可不再是當年的尚書府第了。皇帝陛下如今又不在蜃景城,有人擅闖此地,

  陳平安歉意道:“來得比較著急,估計還要你們幫忙解釋一番,就說有人做客姚府,讓蜃景城不用緊張。至于我是誰,就不用說了。”

  姚嶺之沒有任何猶豫,親自去辦此事,讓弟弟姚仙之領著陳平安去探望他們爺爺。

  姚仙之走路一瘸一拐,還有一截空蕩蕩的袖管,男人想要遮掩幾分,徒勞而已。

  陳平安笑問道:“剛才好像在跟你姐姐在吵架?吵什么?”

  姚仙之輕聲道:“我姐年紀越大越絮叨,一直想讓我找個媳婦,成天當媒婆,東拉西扯的,都上癮了。讓那些女子為難,我如今是怎么個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真有女子點頭答應這門親事,到底圖個什么,我又不傻。總不能是圖我年少有為、相貌堂堂吧?陳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都是人之常情,勸也正常,煩也正常。除非哪天你自己遇上了喜歡的姑娘,再娶進門。在這之前,你小子就老老實實煩著吧,無解的。”

  姚仙之笑了笑,“陳先生,我如今瞧著可比你老多了。”

  陳平安輕輕一巴掌拍在姚仙之腦袋上,“除了顯老,名氣也大,脾氣還不小,都能跟白龍洞譜牒仙師在鬧市干架了。”

  姚仙之挨了一巴掌,笑了起來,不喝酒會笑,對于如今的“姚郡王”來說,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一座僻靜院落,院門上張貼了等人高的兩張彩繪門神,當下已經現出金身,守護在門口。

  這不是一般的山水“顯圣”,眼前兩尊金身門神,身負大泉一國文武氣運,大概能算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假公濟私了,只是此舉,合情也合理。因為幫助門神“描金”之人,是一國欽天監手持皇帝親賜御筆的制式手筆,每一筆劃,都在規矩內。而為兩尊門神“點睛”之人,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某位書院山長的親筆,屬于儒家圣人的指點江山。顯而易見,儒家對大泉姚氏,從文廟到一洲書院,很刮目相看。

  此后這兩尊在此院門大道顯化的門神,就會與大泉國運牽連,享受人間香火浸染百年千年,屬于神道路途最為常見的一種描金貼金。

  先前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此地的不同尋常,可以斷定老將軍姚鎮就是在此修養,之所以沒有直接落在此處,一來太過莽撞,擔心自身劍氣和拳意尚未完全收斂余韻,太過“氣盛”,會山水犯忌,不小心沖撞老將軍的命理氣數。再者陳平安也想要在姐弟那邊,先緩一緩自身心境。

  兩尊門神凝神望向那一襲青衫,然后幾乎同時抱拳行禮,神色恭敬,主動為陳平安讓出道路。

  姚仙之愣了愣,他本來以為自己還要多解釋幾句,才能讓陳先生通過此處門禁。

  陳平安抱拳還禮,跟隨姚仙之走入一間屋子,屋內桌上擱放了一只仙家香爐,紫氣升騰,清香怡人。

  一位須發雪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呼吸極其細微。

  姚仙之動作極其輕柔,幫陳平安搬了一條椅子在床邊,他自己則坐在遠處。

  陳平安落座前,從袖中捻出數張金色符箓,一一張貼在屋門和窗戶上,是那本《丹書真跡》記載的幾種上品符箓,其中一種名為“渡口符”,能夠安穩心神魂魄,減少光陰長河流逝帶來的影響,只是這種符箓極其消耗符紙,關鍵煉制此符,消耗修士心神的程度,其實也遠遠多于畫那攻伐符箓,除了渡口符,門上還貼了一張幾乎已經失傳的“牛馬暫歇符”,攔不住牛馬登門,卻可以讓陰冥鬼差遙遙見到神符,暫歇片刻,作為一種玄之又玄的古老禮敬,這類山水規矩,注定在一般宗字頭秘藏的仙家書籍上都是不見記載的。

  陰陽異路,各走各道,與那鳥有鳥道鼠有鼠路是一樣的道理,修道之人,若是沒有開天眼,或是不曾躋身上五境,遇見城隍爺土地公不奇怪,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問土地,甚至是一條山水官場的不成文規矩了。但是想要遇到那些與日夜游神之屬截然不同的陰冥胥吏,卻極其不易,就跟凡俗夫子撞見陰物差不多難得,而且一旦偶然遇見了,練氣士都不會視為什么好事。

  按照避暑行宮的晦澀記錄,人,不管是否修道,與那酆都鬼差,屬于各自在一條光陰長河的兩岸行走,雙方各有天地大道,井水無犯河水,所以陳平安遠游極多,除了托鐘魁的福,在埋河祠廟外增長了見識,此外就再未見過任何一位酆都鬼差,而且那次不合禮制的相遇,還是陳平安習慣了光陰長河停滯的關系,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見真容,不然哪怕雙方近在咫尺,還是會擦肩而過。

  多年游歷,或畫符或贈送,陳平安已經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紙,這幾張用以畫符的珍稀符紙,還是先前在云舟渡船上與崔東山臨時借來的。

  繪制光陰渡口符,會消磨修士心神。畫牛馬暫歇符,則會折損陰德。

  這些忌諱,《丹書真跡》上邊,其實都明確無誤寫了,李希圣還專門在牛馬符一旁專門批注四字:慎用此符。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只是看著陳先生一一張貼那些金色符箓,雖然滿心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

  好奇之余,漢子沒來由有些心安。

  好像這個陳先生終于來了,那么他這個已經淪為廢物的大泉郡王,不說手邊做什么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個懶了。反正什么都讓陳先生勞心勞力去。

  昔年大泉邊關的年輕三姚,本就數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師風范的少年劍仙,當年的少年,其實一門心思想要與拳法無雙的陳先生拜師學藝,只可惜沒成,當時覺得以后機會多多,不著急一時,哪怕山上歲月與人間寒暑關系不大,那么三五年見不著,十年總能再次見面,不曾想一眨眼就是兩個十年過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沒了什么練拳習武的半點心思。

  姚仙之不是練氣士,卻看得出那幾張金色符箓的價值連城。

  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師,每次為國效力,使用這類材質的符紙,臉上神色都跟割肉吃疼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們的傾囊付出。

  陳平安在張貼符箓之后,悄無聲息走到桌邊,對著那只香爐伸出手掌,輕輕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點點頭,不愧是高人手筆,分量恰到好處。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坐在那張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馬符之外的幾張符箓,相對比較平常,都是用來幫助姚老將軍安心凝氣,稍稍減緩心神疲憊和皮囊腐朽的進程,比如一張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絲一縷的水土氣運,悄然潤澤老人體魄,治標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如今的老人,哪怕是崔東山這種仙人,任何玄妙的術法神通,都是一種得不償失的大動干戈。

  姚仙之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懷疑。

  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這里,一樣如此。

  姚家極少如此信任一個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陳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漢子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這個“來得有些晚”的陳先生。

  因為爺爺之所以如今拗著熬著,雖然誰都沒有親耳聽到個為什么,但是年輕一輩的三姚,皇帝陛下姚近之,武學宗師姚嶺之,姚仙之,都知道為什么。

  爺爺是希望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那個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

  此外爺爺其實沒什么難以釋懷的事情了。

  大泉國祚得以保存,甚至連一座蜃景城都完好無損,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舊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

  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桐葉洲,如此幸運事,大泉獨一份。

  陳平安落座后,雙手手心輕輕搓捻,這才伸出一手,輕輕握住老人的一只干枯手掌。

  搓手讓掌心暖和幾分,一位止境武夫,其實無需如此多余動作,就能夠掌細微控雙手的溫度。

  只不過這是陳平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片刻之后。

  老人動了動眼皮子,卻沒有睜開,沙啞道:“來了啊,真的嗎?不會是近之那丫頭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誰?”

  “是我,陳平安。”

  陳平安身體前傾,雙手抓住姚老將軍的那只手,彎腰輕聲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一直想著當年與姚爺爺一起走在埋河水邊,碰到偶爾做那撈尸營生的老莊稼漢,老人說他兒子撈了不該撈的人,所以沒過幾天,他兒子很快就人沒了,老人最后說了一句,該攔著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了,與我們這些外人說起這件事,才不那么傷心,還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說服了老人,讓老人不用那么傷心。還是說老百姓過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傷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洼里,人跌到了,還得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傷心事掉下去就起不來了,甚至人熬過去,就是事過去了。”

  按照陳平安家鄉小鎮的習俗,與上了歲數又無病無災的老人言語,其實反而不用忌諱生死之說了。

  老人喃喃道:“果然是小平安來了啊,不是你,說不出這些舊事,不是你,不會想這些。”

  陳平安輕聲道:“讓姚爺爺好等,不過我能走到這里,說句心里話,其實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來了,不會等我做好準備,好像不打個商量就劈頭蓋臉沖到了眼前,讓人只能受著。同時有些事情要走,又怎么攔也攔不住,一樣只能讓人熬著,都沒法跟人說什么好,不說心里憋屈,多說了矯情,所以就想找個長輩,訴幾句苦,這不我就從金璜府那邊趕來見姚爺爺了,一定要多聽幾句啊。當年一門心思想著趕路,走得急,這次可以不著急回家。”

  老人竭力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依稀可見一個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舊頭別玉簪,咳嗽幾聲后,老人臉上竟然多出幾分神采,“對嘍,真佛只說平常話,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陳平安,只不過又長大了不少,年紀小的時候,吃了苦,要么使勁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聽見,要么喜歡什么都憋在肚里,總覺得再過幾天,多過幾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實哪里有這樣的好事,現在曉得人生在世不稱意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難處,不是世道好壞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較讓人為難。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結。你來不來,如今是不是很能解決麻煩,都沒關系。比如換條路,讓姚鎮這個已經很老不死的家伙,變得更老不死,當個山水神祇什么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陳平安點頭道:“能理解。”

  大泉能夠扶植起金璜府山君鄭素,以及松針湖水神柳幼蓉。鄭素神位僅次于大泉五岳,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僅次于碧游宮埋河水神。這就是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而這個人,當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么讓功勛足夠服眾、人心所歸的姚老將軍,別說是什么京城城隍,就算成為一尊大泉姚氏的五岳山君都不難。

  只是在這浩然天下,女子稱帝不是沒有,但是屈指可數,而且往往國祚不長久。

  亂世當中,誰坐龍椅穿龍袍是擔當,能夠坐穩龍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來,一個女子稱帝登基,豈會順遂。

  大泉劉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實大泉立國兩百多年,其余歷代皇帝都算明君,幾乎沒有一位昏君,這就意味著劉氏無論是在廟堂和山上,還是在江湖和民間,依舊還是大泉的國姓。

  所以姚老將軍的選擇,要不要成為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其實就是老人心中,要不要將大泉國姓改“劉”為“姚”的一個選擇。顯然老人內心是希望將大泉歸還劉氏的。而在這件事上,極有可能,老將軍姚鎮與孫女,當今皇帝陛下姚近之,會產生某種分歧,甚至可以說老將軍的想法,會與整個姚氏、尤其是最年輕一輩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馳。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應該是高興,還是該傷心。

  爺爺今天精氣神很好,出奇的好,以至于有力氣有心氣,說了許多話,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都要多了。

  陳平安突然轉頭與姚仙之說道:“去喊你姐姐過來,兩個姐姐都來。”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邊關的姚家舊府。”

  陳平安愣在當場。

  老人在陳平安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身后,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沒跟你打個商量啊,對嘍,這就是人生。”

  只是坐起身,就已經讓老將軍神色疲憊,只能手指微動,就當是擺手示意陳平安不要多想了,“后事早就交待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見慣了生死的,誰不用太過矯情。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的,茫茫多,沒道理一個活到我這歲數的,要走了,反而烏壓壓擠了一大屋子,亂糟糟的,到時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順,像什么話。”

  陳平安問道:“我能做些什么?”

  老人笑道:“不用做什么,只要別再一走杳無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還是可以飛劍傳信往來的。姚家事務,大泉國事,你少摻和。真當自己是咱們姚家的女婿了?當年早干嘛去了?你小子當年要是不故意裝傻,愿意多走一兩步,說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

  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能讓朝野上下打雞血似的去盤根問底,那些屢禁不絕的民間私刻書籍,層出不窮的稗官野史、宮闈艷本,估計就更加掙錢了。而這些極傷朝堂根本、姚氏聲譽的書籍,那些隱逸在野的失意讀書人,沒少推波助瀾。姐姐姚近之在稱帝之前,這些文字內容不堪入目的書籍就早已風靡朝野,稱帝之后,只能說是略微有所收斂,但是依舊春風野草一般,官府每禁絕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連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員都會私藏幾本。

  只不過皇帝陛下暫時顧不上這類事,軍國大事千頭萬緒,都需要重新整頓,光是改革軍制,在一國境內諸路總計設置八十六將一事,就已經是風波四起,非議重重。至于評選二十四位“開國”功勛一事,更是阻力重重,戰功足夠當選的文武官員,要爭名次高低,可選可不選的,務必要爭個一席之地,不夠格的,難免心懷怨懟,又想著皇帝陛下能夠將二十四將換成三十六將,連那擴充為三十六都無法入選的,文官就想著朝廷能夠多設幾位國公,武將心思一轉,轉去對八十六支各路駐軍挑肥揀瘦,一個個都想要在與北晉、南齊兩國接壤的邊境線上為將,掌握更大兵權,手握更多兵馬。極有可能再起邊關戰事的南境狐兒路六將,注定能夠兼管漕運水運的埋河路五將,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餑餑。

  而且皇帝陛下好像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以鐵腕治理那些野史,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興文字獄的罵名。

  陳平安果然擅長裝傻,只是說道:“我有打算在桐葉洲開辟下宗,可能偏北方一些,但是以后與大泉姚氏,同在一洲,肯定會經常打交道的。”

  老人疑惑道:“都開山立派了?為何不選在家鄉寶瓶洲?是在那邊混不開?不對啊,既然都是宗門了,沒理由需要搬遷到別洲才能扎根。難不成是你們山頭戰功足夠,可惜與大驪宋氏朝廷,關系不太好?”

  在老將軍看來,年紀輕輕的陳平安,能夠創建一座宗字頭仙府,已經是足夠驚世駭俗的壯舉,不比自己孫女近之成功稱帝,遜色半點。至于下宗這個說法,老將軍就當是自己老眼昏花老耳聾,聽岔了。

  陳平安無奈道:“姚爺爺,是下宗選址桐葉洲,家鄉那邊的山頭,會是上宗山頭,不用搬。”

  老人神采奕奕,一掃頹態,心中欣慰萬分,嘴上卻故意氣笑道:“臭小子,不想年紀大了,口氣跟著更大。怎的,拿混賬話糊弄我,見那近之如今是皇帝陛下了,好截胡?當年瞧不起一個尚書府的姚家女子,今兒總算瞧得上一位女子皇帝了?好好好,如此也好,真要如此,倒是讓我省心了,近之眼界高,你小子是極少數能入她法眼的同齡人,不過今時不同往日,近之那丫頭,如今心氣比以前高多了,又見多了奇人異士和陸地神仙,估計你小子想要得逞,比起當年要難不少。只說那個牛皮糖似的年輕供奉,就不會讓你輕易得逞,仙之,那人姓甚名甚來著?”

  “金頂觀邵淵然,咱們桐葉洲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地仙之一。”

  姚仙之笑著大聲答道:“不過在我看來,算不得陳先生的什么勁敵。”

  陳平安一陣頭大,干脆閉口不言。

  老人今天確實說了不少話,不得不閉目養神,沉默許久,才繼續睜眼,緩緩開口道:“咱們姚家,其實一直不擅長跟讀書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場上的讀書人,彎彎腸子太多,一個人明明將一句話的正反,都給說了,竟然還能都占著道理,所以近之會比較辛苦。如果不是有許輕舟這撥武夫,得以佩刀上朝,再加上有那位老申國公,還能幫著近之說上幾句話,說不定今兒姚府外邊就不是門神、朝廷供奉護衛著,而是軟禁了。”

  所有在那場戰事中丟了口碑和清譽的官員和讀書人,然后又僥幸活了下來,當年被他們成功逃入了京畿地界避難,然后如今卻未能躋身廟堂中樞和官場要津,這些人,自然而然都會極力反對姚氏掌國一事。都會想要占據道德大義,將國姓重歸劉氏。婦人掌國,成何體統。

  陳平安說道:“許輕舟?”

  姚仙之點頭道:“知道他與陳先生恩怨極深,不過我還是要替他說句公道話,此人這些年在廟堂上,還算有些擔當。”

  許輕舟,年近古稀的老將軍了,佩刀“大巧”。如今是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戰功彪炳,許輕舟當年率領所有嫡系親軍,主動趕赴邊境,與姚家鐵騎始終共進退,一路且戰且退,最終守住了蜃景城。賭大贏大。成為繼姚老將軍之后的大泉軍伍砥柱之一。

  當年許輕舟還只是一位全盤押注大皇子的年輕將種,與書院君子王頎,草木庵徐桐,申國公高適真,都參與過早先那場圍殺陳平安的兇險狩獵。只不過當時許輕舟的選擇,極其果斷,不惜與大皇子劉琮翻臉,也要當機立斷,毅然決然主動退出了那場賭局。結果果真連累家族坐了很多年的官場冷板凳。

  陳平安笑道:“恩怨是不小,不過我對許輕舟和申國公,印象還行。”

  當年陳平安是與大泉兩位皇子都結了死仇,先是三皇子劉茂,然后是大皇子劉琮,劉琮是大泉劉氏老皇帝劉臻的庶長子。長幼有別,嫡庶之分。最終皇帝劉臻還是選擇了在文官中極有口碑的嫡子繼位。至于三皇子劉茂,早早就轉去修道求仙了。在先前那場戰事中都沒有露面,只是在一座小道觀里邊潛心鉆研青詞綠章。

  但是在亂局中得以臨時監國的藩王劉琮,最終卻沒有能夠保住劉氏江山,等到桐葉洲大戰落幕后,劉琮在雨夜發動了一場兵變,試圖從皇后姚近之手上爭奪傳國玉璽,卻被一位綽號磨刀人的秘密供奉,聯手當時一個蹲廊柱后頭正吃著宵夜的矮小女子,將劉琮阻攔下來,功虧一簣。

  據說披頭散發的藩王被甲士拖出大殿后,極其失魂落魄,再大笑著對著雨幕罵了一句怪話,“老子早知道就等雨停了再動手,不長記性啊,你們就等著吧,小心大泉以后姓陳。”

  陳平安一直在小心觀察老將軍的氣脈流轉,比想象中要好,先前雖然是回光返照,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大泉國祚出現了微妙變化,陳平安大致推斷出,要么是皇宮里邊有一盞類似本命燈的存在,要么是欽天監那邊秘密存在一些偷偷僭越文廟規矩的手段,有人在那邊剔燈添油,而所添之油,任何仙師和山水神祇,都求不來,因為正是虛無縹緲的大泉國運。難道是姚近之在邊關的姚家舊地,又有了什么足可延續國祚的舉措?比如說再次為大泉成功拓展邊境,與北晉最終談妥了松針湖的歸屬,將整座松針湖納入大泉山河。

  佩刀婦人輕輕推開門。

  老人說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一覺,不過好像還能醒來,不像以往每次閉眼,就沒睜眼的信心了。”

  姚嶺之將爺爺小心攙扶,讓老人重新躺下休息。

  陳平安沒有立即離開屋子,姚仙之反而拉著姐姐先行離開。

  姐弟二人站在外邊廊道低聲言語,姚嶺之說道:“師父很奇怪,直接問我一句,來者是不是姓陳。莫不是與陳公子是舊相識?”

  姚嶺之的武道師父,正是大泉首席供奉,來自藕花福地的磨刀人劉宗。只不過這位磨刀人,并未泄露身份根腳,在嫡傳弟子姚嶺之這邊都沒有提及他的家鄉。

  姚仙之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問了個問題,“皇帝陛下又不是修道人,為何這么多年姿容變化那么小,陳先生是劍仙,變化尚且如此之大。”

  姚嶺之壓著火氣,“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在別處就算了,在自家,你能不能別這么生疏,你知不知道近之姐姐,每次見你這么故意恪守君臣之禮,一口一口陛下,她有多傷心?!”

  姚仙之神色淡然,“都當了皇帝,有些小小的傷心算什么。”

  姚嶺之壓低嗓音,臉上怒容卻更多,氣呼呼道:“不就是當年那場宮門外的早朝斗毆嗎,你到底還要埋怨姐姐多久才能釋懷?!你是姚家子弟,能不能稍稍顧慮一些廟堂大局?你知不知道,所謂的一碗水端平,到底有多難。姐姐真要公道行事,再不偏不倚,可落在別人眼里,就只會是她在偏心姚家,牽一發動全身,你以為皇帝是那么好當的?你信不信,近之如果只是皇后娘娘,別說是你,就算是你的那些袍澤,一個個都會被朝廷極為偏袒,何況近之跟你私底下暗示多少次了,讓你耐心等著,先受些委屈,因為許多眼前的虧欠,都會從長遠處找補回來。你好好想一想,近之為了小心平衡官場山頭,多少功勞顯赫的姚家嫡系和廟堂盟友,會在那二十四功勛當中落選?難不成就你姚仙之委屈?”

  姚仙之雙臂環胸,“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咱們都是帝王家了,道理我懂。如果不顧慮大局,我早撂挑子滾出京城了,誰的眼睛都不礙,不然你以為我稀罕這個郡王身份,什么京城府尹的官職?”

  按大泉律,郡王與國公并為從一品。

  如今除了曾經在大泉一枝獨秀的申國公府,已經多出了八位國公爺,文武重臣皆有,大將軍許輕舟就是其中之一。

  姚仙之惱得一拳砸在弟弟肩頭,“你就是個只顧自己心情、半點不講道理的憨貨!”

  姚仙之被一拳打得身形一晃,一截袖管就跟著輕輕飄蕩起來,看得姚嶺之眼眶一紅,想要與弟弟說幾句軟話,只是又怕說了,姚仙之更加任性,一時間百感交集,曾經不惜與一位藩王拔刀相向的婦人,竟是只能轉過頭去,自顧自擦拭眼淚。

  一襲青衫,輕輕開門,輕輕關門,來到廊道中。

  姚嶺之趕緊收拾情緒,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京城這邊,不會有人胡亂探究你的身份,今天會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但是會有人秘密飛劍傳信去往南邊,這個我實在沒辦法攔住。”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然后對姚仙之笑道:“你小子就該滾去邊關喝西北風,確實不適合當什么八面玲瓏的京城府尹。”

  姚仙之眼睛一亮,“陳先生,你與爺爺提一嘴?你說話最管用了。都不用當什么獨掌一軍的武將,我確實也沒那本事,隨便打賞個斥候都尉,從六品武官,就足夠打發我了。”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啊,當然可以幫忙,但前提是你姐方才與你說的道理,你真懂了,才能放你去邊關喂馬。不然以后京城隨便遇到點事情,稍稍風吹草動,你都只會意氣用事。你以為自己是個斥候都尉,別人眼中呢?估計耳邊幾句煽風點火,又有哪個袍澤兄弟在官場受了委屈,估計你就敢率領幾百精騎一路殺到蜃景城了吧?換成我是皇帝陛下,讓你當個關起門來的太平郡王是最輕松的,管你還能不能再為那些戰場上退下來的袍澤兄弟們打抱不平,宮門外的朝會斗毆?踹翻了幾個文官老爺啊?說來聽聽。嘖嘖,好家伙,當自己是一洲山下無敵手的止境武夫,還是術法通天的山巔上五境仙師啊?”

  “年少無知,沖動,沖動了不是?這不都是跟陳先生學的,遇見不平事,管他有的沒的,先出拳再說。”

  姚仙之一開始聽著挺失落,可是越聽到后邊越開心,嘿嘿笑道:“陳先生你是沒見到那一幕,那一大幫子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要不是許輕舟當時攔著,我一個人就能全部掀翻在地。如今就沒這樣的機會了,別說是什么侍郎了,一個戶部員外郎都罵不得打不得,金貴得很,早知道當時我就趁著天黑多踹幾個。”

  姚嶺之聽得無奈,不過松了口氣。

  好歹在陳公子這邊,這個弟弟不會再說那些陰陽怪氣、只會教親近之人窩心不已的言語了。

  陳平安伸出手,抖了抖瘸腿漢子的那截空蕩蕩袖管,非但沒有安慰言語,反而打趣道:“虧得是當府尹大人,沒有單槍匹馬闖蕩江湖,不然堂堂五境的武學大宗師,一個獨臂神拳的綽號是跑不了的。怎么回事,是給上五境大妖砍的?如果不是的話,就別跟我扯了,沒什么好說道的。”

  姚嶺之小心翼翼瞥了眼弟弟。

  不曾想姚仙之非但沒覺得難受,反而一臉得意道:“戰場上,險之又險,是一頭地仙境界的妖族畜生,劍修!東躲西藏,朝我下陰招,一道劍光掠過,好家伙,他娘的起先我都沒覺得疼。”

  陳平安看了眼佩刀婦人。

  姚嶺之笑道:“聽他胡吹,亂軍叢中,不知道怎么就給人砍掉了條胳膊,不過當時仙之附近,確實有位妖族劍仙,出劍凌厲,劍光往來極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當是被劍仙砍掉的,不然酒桌上容易沒牛皮可吹。”

  姚仙之滿臉期待,小聲問道:“陳先生,在你家鄉那邊,打仗更狠,都打慘了,聽說從老龍城一路打到了大驪中部陪都,你在戰場上,有沒有碰到貨真價實的大妖?”

  陳平安想了想,笑答道:“碰到過一些,有些交過手,有些不近不遠的,只能算是雙方勉強打過照面。”

  姚仙之繼續道:“陳先生,我可是說大妖,上五境的那種!有幾頭?一手之數有沒有?沒有的話,我對陳先生的佩服,可就要少一半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漢子肩膀,微笑道:“以后別再這么跟人聊天了。”

  滿臉絡腮胡的漢子哈哈大笑。

  姚仙之不知不覺,開始瘸腿走路,再無遮掩,一只袖子飄蕩隨它去。

  姚嶺之跟著笑了起來,從打仗到如今,她好多年沒見弟弟這么笑臉燦爛了。

  有些道理,其實姚仙之是真懂,只不過懂了,不太愿意懂。好像不懂事,好歹還能做點什么。懂事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所以無論是已經是皇帝陛下的姚近之,與他說什么,還是一直還是視為姐姐的姚嶺之,與他說幾句,姚仙之都聽不進去,不然心里邊只會更難受。

  三人離開這座院子,重新回到姚仙之的住處。

  姚嶺之猶豫了一下,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我拜了個師父,在咱們大泉京城當了多年的供奉,是位武學宗師,先前他好像瞧見了你的身影,就立即趕到,問姚府客人是不是姓陳,我沒回答,不過可能師父他老人家已經看出了什么,所以讓我捎句話,說他認識種夫子,當年他還與那位種夫子一起對付過俞姓劍仙。”

  陳平安點頭道:“我與姚姑娘的師父,確實是舊識,如果府上這邊沒什么忌諱,我就架子大一些,可以讓他多跑一趟,來姚府這邊敘舊。”

  姚嶺之說道:“那我這就去喊師父過來。”

  陳平安問道:“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如今她是在碧游宮?”

  姚仙之笑道:“沒呢,咱們這位水神娘娘,金身碎了大半,說自己沒臉當那水神了,偏不去碧游宮,每天就在欽天監的劍房,哪里也不去,眼巴巴等著文廟那邊的一封回信,說她認得文圣老爺,連那左大劍仙,還有文圣老爺的一位小弟子,都見過,都認得。所以她要試試看寄封信給那個德高望重、學究天人,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文圣老爺,看能不能幫她個忙,與山上神仙為姚老將軍討要一枚更好的救命水丹。因為她知道自家碧游宮水府那邊的丹藥,不濟事,幫不了皇帝陛下和我爺爺。”

  姚仙之趕緊說道:“對文圣的那些個溢美之詞,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與她喝酒后,水神娘娘掰手指,一口酒嗝,一個說法,說得神色無比認真,只不過我是不太信的,文圣一脈那三位,我估計水神娘娘一個都沒見過,喝高了與我吹牛呢。雖說左大劍仙曾經的確身在桐葉洲,但是如何會主動去碧游宮做客,與咱們那位水神娘娘見面,沒這樣的道理嘛。”

  陳平安起身與沒走多遠的姚嶺之說道:“勞煩姚姑娘再與水神娘娘也打聲招呼,就直接說我是陳平安好了。”

  姚嶺之離去幫忙捎信。

  陳平安跟姚仙之問了一些昔年大泉戰事的細節。

  劉宗很快就登門來此,老人應該是根本就沒離開姚府太遠。

  陳平安起身抱拳,“劉前輩。”

  姚仙之則起身握拳輕輕敲擊心口,“見過劉供奉。”

  磨刀人劉宗朝那邋遢漢子點點頭,然后揉了揉下巴,直愣愣看著陳平安,感嘆道:“陳公子愈發英俊謫仙人了,很容易讓我遙想自己當年啊。”

  姚仙之一頭霧水。聽著陳先生與劉供奉關系極好?

  三人落座。

  沒聊幾句,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子急匆匆御風而至,飄落在院中,瞪大眼睛,確定了陳平安的身份后,她一跺腳,“水花酒和鱔魚面都沒了,咋個辦?!”“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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