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懸山上,先前整座梅花園子的憑空消失,成了一樁被人津津樂道的神仙怪談,然后某天猿蹂府那邊來了一大撥劍修,兩位劍仙領銜,一個是交友廣泛的孫巨源,以及據說已經躋身仙人境的米祜,來時步行,去時車馬符舟連綿,天上地上都很熱鬧,只是劍修擺出這般陣仗,土生土長的倒懸山人氏,都假裝不知,遠游的外鄉人,也不敢近觀。
若是與劍氣長城隔著千山萬水,哪位劍仙不敢罵?
可一旦與劍修近在咫尺,還能如何,唯有噤聲。
唯有一位遠游至此的譜牒仙師不信邪,偷偷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只見到了猿蹂府內的一幕駭人場景,亭臺閣樓被拆了個稀巴爛,這位皚皚洲元嬰老修士心知不妙,剛要收起手掌撤去神通,夜幕中一道璀璨劍光便尾隨而至,將老修士的手掌當場戳穿,劍光又一閃,從左側臉頰處刺透,從右側掠出,劍光一閃而逝,飛劍已經返回猿蹂府。
吃疼不已的老修士便懂了,眼睛不能看,嘴巴不能說。
只是吃了這么大一個啞巴虧,心中難免怨恨那位劍仙的跋扈行徑,在那家鄉,堂堂元嬰,怎么會受辱至此?!
劍修搬空了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當夜就返回劍氣長城。而劍氣長城商貿繁華的海市蜃樓,在這數月內,也日漸蕭條,店鋪貨物不斷搬離,陸陸續續遷往倒懸山,若是在倒懸山沒有祖傳的落腳處,就只能返回浩然天下各洲各自宗門了,畢竟倒懸山寸土寸金,加上如今以劍氣長城的城池為界,往南皆是禁地,早已開啟山水大陣,被施展了障眼法,故而劍氣長城的那座巍峨城頭,再不是什么可以游歷的形勝之地,使得倒懸山的生意愈發冷清,如今往返于倒懸山和八洲之地的渡船,游客已經極其稀少,載人少載貨多,故而許多水上航行的跨洲渡船,吃水極深,例如老龍城桂花島,原先渡口已經完全沒入水中。而許多穿云過雨的跨洲渡船,速度也慢了幾分。
戰事吃緊,形勢險峻,定是蠻荒天下此次攻城,不同尋常,倒懸山對此心知肚明。只是歷史上劍氣長城如此閉關,不止一兩次,倒也不至于太過人心惶惶,曾經有許多劍氣長城一閉關封禁,就低價賤賣仙家地契、店鋪宅邸的譜牒仙師,事后一個個痛心疾首,悔青了腸子。
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坐鎮之人,是位玉璞境女子修士,名為云簽,是雨龍宗的祖師之一,她的一位嫡傳弟子,福緣深厚,相中了那個叫傅恪的落魄野修,后者有那魚龍變之機緣,破境之快,匪夷所思,在英才輩出的雨龍宗歷史上都算佼佼者。
云簽思慮更遠,除了雨龍宗自家宗門的未來,也在憂心劍氣長城的戰事,畢竟水精宮不似那春幡齋和梅花園子,不曾煉化,無法攜帶離去,更不是皚皚洲劉氏那種財神爺,一座價值連城的猿蹂府,只是可有可無。
只是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尤其是如今掌權的隱官一脈,劍修行事縝密且狠辣,所有壞了規矩的修道之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皆有去無回,曾有數人先后找到水精宮,都是與雨龍宗有些香火情的得道之人,元嬰就有兩位,還有位符箓派的玉璞境老神仙,都希望她能夠幫忙緩頰一二,與倒懸山天君捎句話,或是與劍氣長城某位相熟劍仙求個情,天君早已閉關,云簽就去孤峰找那位煉化蛟龍之須打造拂塵仙兵的老真君,不曾想直接吃了閉門羹,再想托人送信給那位往年關系一直不錯的劍仙孫巨源,只是那封信泥牛入海,孫巨源仿佛根本就沒有收到密信。
云簽身在水精宮,只覺得心神不寧,再無法靜心修行,便趕赴雨龍宗祖師堂,召集會議,提了個搬遷宗門建議,結果被冷嘲熱諷了一番。云簽雖然早有準備,也明白此事不易,而且太過天方夜譚,但是看著祖師堂那些話頭一轉,就去談論諸多買賣營生的祖師堂眾人,云簽難免心灰意冷。
在劍修離開猿蹂府之時,一把春幡齋傳訊飛劍悄然來到水精宮。
云簽打開密信之后,紙上只有兩個字。
北遷。
信上既有劍仙孫巨源的畫押,云簽對此很熟悉。
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云簽聽聞已久,卻是首次親眼見到。
隱官篆文在上,劍仙畫押在下。
很合規矩。
應該不是偽造。
云簽不敢怠慢,再次悄然離開倒懸山,急急返回雨龍宗,這次只找到了宗主師姐。
不曾想師姐隨手丟了信紙,冷笑道:“怎的,拆完了猿蹂府還不夠,再拆水精宮?年輕隱官,打得一副好算盤。云簽,信不信你只要去往春幡齋,如今成了隱官心腹的邵云巖,就要與你談論水精宮歸屬一事了?”
云簽將信將疑,只是不忘駕馭那張信紙,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宗主見此動作,愈發火大,加重幾分語氣,“如今雨龍宗這份祖宗家業,來之不易,其中艱辛,你我最是清楚。云簽,你我二人,開疆拓土一事上,簡直就是毫無建樹,現在難道連守成都做不到了?忘了當年你是為何被貶謫去往水精宮?連那些元嬰供奉都敢對你指手畫腳,還不是你在祖師堂惹了眾怒,連那小小蘆花島都吃不下來,如今若是連水精宮都被你丟了,事后你該如何面對雨龍宗歷代祖師?知道所有人背后是怎么說你?婦人之仁!一位玉璞境仙師,你自己覺得像話嗎?”
宗主不愿太過貶低這個師妹,畢竟水精宮還需要云簽親自坐鎮,死腦筋的云簽真要一氣之下,隨便掰扯個出海訪仙的由頭,或是去那桐葉洲游歷散心,她這個宗主也不好攔阻。于是放緩語氣,道:“也別忘了,當年我們與扶搖洲山水窟開山老祖的那筆買賣,在劍氣長城那邊是被記了舊賬的。新任隱官手握大權,扶搖洲偌大一座山水窟,如今如何了?祖師堂可還在?云簽,你莫不是要害我雨龍宗步后塵?這隱官的手腕,綿里藏針,不容小覷,尤其擅長借勢壓人。”
云簽輕輕點頭。
宗主再次加重語氣,“云簽師妹,我最后只說一言,劍氣長城與我雨龍宗有舊怨,那新任隱官與你云簽可有半點舊誼,憑什么如此為我雨龍宗謀劃退路?真是那光風霽月的以德報怨?!云簽,言盡于此,你多多思量!”
云簽黯然離開雨龍宗,返回水精宮,其實宗主師姐的話,云簽聽進去了,山上譜牒仙師的爾虞我詐,確實讓人心有余悸,云簽在修行路上,就深受其害,此生曾有三大劫,除了一場天災,其余皆是人禍,而且皆是身邊人。只是她猶不死心,去了趟春幡齋,那劍仙邵云巖似乎早有預料,又遞給她一封密信,說是隱官大人翻過雨龍宗檔案,對于云簽仙師的婦人之仁,很是佩服。云簽皺眉不已,邵云巖笑道,隱官大人也沒奢望云簽仙師信了他的建議,只是勞煩看完密信,就地銷毀,不然容易節外生枝,于隱官于云簽仙師,都不是什么好事。
云簽返回水精宮,對著那封內容詳實的密信,一夜無眠,信的末尾,是八個字,“宗分南北,柴在青山。”
春幡齋那邊,云簽離去后,米裕和納蘭彩煥同時現身,米裕笑問道:“邵兄,你覺得云簽會攜人北遷嗎?如果她果真有此氣魄和手段,又能夠救走多少雨龍宗弟子?”
邵云巖說道:“宗字頭仙家,一貫人以群分,云簽在那做慣了買賣的雨龍宗,空有境界修為,很不得人心,所以她即便肯挪窩,也帶不走多少人。”
米裕說道:“云簽帶不走的,本就不用帶走。”
納蘭彩煥神色不悅,“還好意思說那云簽婦人之仁。信不信云簽真要北遷,分裂了雨龍宗,以后南邊的仙師逃亡得活,融入北宗,反而更要怨恨劍氣長城的見死不救,尤其是咱們這位菩薩心腸的隱官大人,只要云簽一個不留神,將兩封信的內容說漏了嘴,反遭記恨。”
邵云巖點點頭,“所以要那云簽銷毀密信,應該是預料到了這份人心叵測。相信云簽再一心修道,這點利害得失,應該還是能夠想到的。”
米裕笑道:“云簽想不到又如何,我們的隱官大人,會在乎這些嗎?”
邵云巖一聲嘆息,“怕是那信奉天下事不過是一件事的雨龍宗,不止一位祖師堂上位者,起了扶龍之臣的心思,還覺得依舊是樁買賣事。”
納蘭彩煥冷笑道:“沒有隱官的那份腦子,也配在大勢之下妄言買賣?!”
女子自知失言,姍姍離去,繼續算賬。
邵云巖和米裕相視一笑。
倒懸山渡口,一艘來自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新來了六十二位劍修,寡言少語,直去大門,趕赴劍氣長城而已。
那座似行亭的懸空建筑內,陳平安席地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呼吸綿長。
所坐之物,正是從梅花園子撿來的那張竹席,可以幫助修道之人凝神靜氣之外,又有妙用,能夠讓陳平安更快煉化那些水運沛然的幽綠水珠,不但如此,興許是竹席材質的緣故,除了水府收益最大,木宅那邊也裨益不小,陳平安所煉之水珠,多余水運靈氣,稍作牽引,就可以去往木宅所在氣府,一縷綿延水運,以長線之姿,一路流淌而去,滋潤臟腑。
山上修行,這類仙家物件,興許品秩不會太高,但是最不可或缺,點點滴滴,積少成多,三兩年光陰,興許不會功效顯著,可一旦潛心修行,久居山中不問寒暑個數十年數百年,就會是兩種天地。所以大宗門的譜牒仙師,如那陸臺所言,必有一件類似輔助修行的本命物,若是神仙錢足夠,本命物之外,也要,求的就是圖個大道長遠,萬丈高樓平地起。
根據不同的時辰,不同的仙家洞府,以及對應不同的修行境界,還要不斷更換物件,講究極多。
那頭化外天魔繞著建筑飄來晃去,也未言語,好像那個年輕人,比云遮霧繞的刑官劍仙更加值得探究。
年輕隱官剛剛從一處秘境歸來,不然當下絕沒這么輕松愜意,先前是被那捻芯抓住脖頸,拖去的那處地方,這具遠古神靈尸骸煉化而成的天地,位于心臟地帶有一處禁地,老聾兒,化外天魔和縫衣人都無法進入其中,那邊存在著一道小門,象征性掛了把鎖,只能老聾兒掏出鑰匙過個場,再讓捻芯將年輕隱官丟入其中。
那是一處金色池塘,其中巖漿沸騰,密室之內,金光刺眼。
陳平安每次被縫衣人丟入金色巖漿之內,至多幾個時辰,走出小門后,就能恢復如初,傷勢痊愈。
只是咫尺物,養劍葫,都要留在行亭這邊。
陳平安問道:“遠古神祇,也有氣府竅穴,與我們人是差不多的構造?”
白發童子停下身形,“大體上差不多,只是你們人族終究不如神靈那么天地緊密,畢竟是它們一造出來的傀儡,所求之物,無非是那香火,你們的人身小天地,自然先天不會太過精巧,只是相較于別類,你們已經算是得天獨厚了,不然山精鬼怪,連同蠻荒天下的妖族,為何都要孜孜不倦,非要幻化人形?”
陳平安聽到了一個關鍵語,“緊密?與那道家追求的無垢,有些關系?”
化外天魔身形緩緩旋轉,答非所問,笑道:“劍修飛劍,可破萬法。市井柴刀,也能砍瓜切菜劈柴。只是到底飛劍到底破了什么,柴刀鋒刃到底劈開了什么,你可知曉其中至理?”
陳平安搖搖頭。
學生崔東山,可能才清楚其中緣由。
陳平安終于睜開眼睛,問道:“作為交換,我又額外答應了你,可以進我心湖三次,你先后瞧見了什么?”
珥青蛇的白發童子,盤腿而坐,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偏不言語。
與此人做了四次買賣,幫忙打造建筑,贈送一副女子劍仙遺蛻,外加兩把短劍,虧大發了。
陳平安有些好奇,拿起地上的養劍葫,取出一把短劍,“你若是愿意說,我將短劍還給你。”
養劍葫內,還有那位崢嶸宗劍修的本命飛劍“天籟”,溫養之中。
白發童子伸手一抓,將那短劍收入手中,別在腰間,還剩一把,依舊被養在了那個品秩不行的養劍葫內,說道:“第一次做客,見著了個中年道人,要與我切磋道法,爺爺我差點沒被他嚇死。”
“第二次不去那小破宅子了,結果見著了個面容年輕卻暮氣沉沉的老頭子,腳穿草鞋,腰懸柴刀,行走四方,與我相遇,便要與我說一說佛法,剛說‘請坐’二字,爺爺我就又被嚇了一大跳。”
說過了兩次游歷,白發童子不知為何,沉默下去。
陳平安問道:“最后一次又是如何?”
白發童子反問道:“你就這么喜歡講道理?”
陳平安疑惑道:“怎么講?”
白發童子一個蹦跳起身,大罵道:“有個家伙,按照不同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大概跟爺爺我講了相當于幾年光陰的道理,還不讓我走!爺爺我還真就走不了!”
陳平安微笑道:“原來我這么讓人厭煩啊,能夠讓一頭化外天魔都受不了?”
白發童子有意無意瞥了眼撐起那座建筑的四根柱子。
此后陳平安繼續修行,化外天魔繼續逛蕩,兩兩沉默。
這一天,陳平安脫去上衣,裸露背脊。
捻芯隨手撤出那條脊柱,開始剝皮縫衣,再以九疊篆在內的數種古老篆文,在年輕人的脊柱以及兩側肌膚之上,銘刻下一個個“真名”,皆是一頭頭死在劍仙劍下的大妖,俱是與牢籠如今關押妖族,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遠古兇物,關系越近,因果越大,縫衣效果自然越好。當然,年輕人所受之苦,就會越大。
防止年輕隱官由于不堪重負,道心崩潰,血肉消融,最終導致功虧一簣,捻芯只得傳授了一門獨門秘術給陳平安,能夠稍稍分心。
這其實是無奈之舉,畢竟陳平安尚未躋身遠游境,哪怕經過那座金色巖漿的淬煉,陳平安的武夫體魄,依舊無法承載過多大妖真名,捻芯每次書寫三個,已經是極限。
年輕人只剩下一只手可以駕馭,其實縫衣到了后期,當捻芯銘刻第二頭大妖真名之后,陳平安就連一絲心念都不敢動了,可即便沒有任何念頭支撐,依舊手指凌空,反復虛寫二字,寧姚,寧姚…
捻芯身在牢獄,對劍氣長城之事,從不過問半句,所以不知道這個寧姚是誰。
偶爾休憩期間,捻芯就瞥一眼年輕人的手筆書寫,難免好奇,哪個女子,能讓他如此喜歡?至于如此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