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與捻芯走到一處牢籠。
一個中年男子盤腿而坐,呼吸幾無,枯瘦如柴,皮包骨頭,但是拳意昂然,絲絲縷縷凝為實質的拳意,如無數細小蛟龍,盤踞于人身山脈。
貨真價實的遠游境。
在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之前的戰事當中,這位蠻荒天下的純粹武夫,拳殺劍修六人,其中地仙劍修一人。
漢子睜開眼睛,問道:“殺我來了?”
陳平安點頭。
那漢子瞥了眼陳平安身后的那個女子縫衣人,淡然道:“自取頭顱。”
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婆娘,他自知不敵,女子手段陰狠,害他遭過不少罪。
陳平安說道:“問拳一場,分出生死。”
男人譏笑道:“一個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要拿我當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著那個娘們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這娘們模樣,實在不算俏。”
陳平安說道:“捻芯前輩,關上牢門。等死了個,再打開。”
捻芯關上大門,出現了一道道劍光柵欄,牢籠之內,是兩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陳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陳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蠻荒天下金溪城,虹飲。”
一位遠游境,一位金身境瓶頸,幾乎同時出拳。
牢籠之內,拳罡洶涌。
轉瞬之間便相互遞出十數拳,陳平安多是以拳腳消解對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終被虹飲一腿掃中腰部,雙腳依舊扎根大地,只是橫移出去一丈有余,虹飲一腳蹬地,欺身而近,卻被陳平安側身,一腳抬起,屈膝蹬中虹飲腹部,力道更換,竟是直接一腿將虹飲壓在地上。
陳平安沒有順勢追擊,反而后撤兩步,單手負后,一手變拳為掌,放在身前。
拳架微微下沉。
一身拳意卻在緩緩抬升。
并無大礙的虹飲一掌拍地,翻轉起身,問道:“這是收手了?”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根腳,你卻不知我的底細,所以由著你試探一番,從現在起,再給你出百拳,試我拳輕拳重,在那之后。”
虹飲擰轉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內的全身關節,如鰲魚翻背,拳罡炸開,神意傾瀉。
先前出拳換招,他確實心存試探,此時虹飲笑道:“你這說法,真要有底氣的話,得是九境才行。”
男子只聽說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受限于先天體魄的緣故,都是些紙糊貨色。
陳平安搖頭道:“我尚未遠游境。不過在戰場上,殺了侯夔門,就是代價不小,以至于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痊愈。但是與你直說,我與人對敵,受傷不受傷,從來無礙。”
虹飲緩緩而行,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連視線都沒有偏移,任由虹飲走出一條距離不長的弧度路線。
虹飲作為極為強勢的遠游境,自然聽說過那個穿著打扮裝束十分花俏的侯夔門,虹飲不曾見過對方,只是有所耳聞,喜好披掛鮮紅甲胄,頭戴鳳翅紫金冠,兩根極長翎子,全身上下,皆是重寶。所以虹飲心中對侯夔門頗不以為然,身為純粹武夫,就該身無外物,唯有雙拳而已,比如眼前這個光腳卷袖的年輕人,清清爽爽,很純粹。
虹飲問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對廝殺,難不成都像你這樣,還得先說明白了再出手?有這古怪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讓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頓片刻,陳平安還是坦誠相待,“你太久沒有出手,拳腳生疏,心中又太過顧忌牢籠外的女子,拳意遠遠未至巔峰。我隨便幾拳打死你,有何意義。”
虹飲不再言語。
武夫問拳,道理大小,只看拳頭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后百拳之內,虹飲出拳迅猛,氣勢如鯨吞飲虹,無愧名字。
一記膝撞砸中對方胸膛,青衫年輕人倒滑出去十數步,僅是擺出一個拳架未出拳,一條脊柱如龍脈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勁道。
虹飲一拳同時狠狠錘中對方肩頭,趁著對方身形微的間隙,虹飲自身拳意暴漲,貼身一撞,打得年輕青衫客差點撞到了劍光柵欄上。
但是對方的眼神,臉色,以至于拳意,近乎死寂,紋絲不動。
虹飲最后一腿掃中對方脖頸,打得對方身形倒轉幾圈,最后竟是一掌撐在地上,頭朝地腳朝天,身形靜止不動。
緊閉雙目,其余左手,在身前掐劍訣。
百拳之中的最后數拳,虹飲身形擰轉,長臂摔勁,打得年輕人橫飛出去,后者氣沉下墜,雙指點地,幾次翻轉,皆是如此,不斷更換落地位置,剛好躲過了虹飲撲殺而至的數拳,最后年輕人飄然站定,剛好位于虹飲和捻芯之間的那條直線上。
切磋百拳,已經結束,虹飲不是不想著瞬間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直覺,讓他不敢再隨便近身對方。
虹飲停下腳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奇。
捻芯作為金甲洲半個野修出身的練氣士,行走四方數百年,又是專門尋覓好“綢緞”的縫衣人,對于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九境武夫,也有過一場狹路相逢的急促廝殺。
什么時候一個不過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就有此宗師氣度了?而且捻芯見過的遠游境武夫和山巔境大宗師,大多氣勢凌人,即便神華內斂,拳意得法,返璞歸真,可一旦出拳廝殺,亦是山崩地裂的豪杰氣概,絕無年輕人這種出拳的…散淡,從容。
此后雙方問拳,捻芯發現一些端倪,陳平安的選擇更是古怪,好似改變了主意。
虹飲打得十分酣暢淋漓,陳平安依舊是點到為止,只是躲避極少,以格擋為主。
約莫半炷香后,虹飲驀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換了兩口武夫真氣,你始終是以一氣對敵?”
陳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跡,答非所問:“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切磋。”
虹飲搖搖頭,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飲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當不起敵手敬佩,可你陳平安難不成瞧不起武夫?!”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前輩有理。”
陳平安終于換了口純粹真氣,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內里校大龍,以種秋“頂峰”拳架撐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飲,臨死之前,神色如那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老規矩,捻芯收尸。
只是這次陳平安卻沒有旁觀,只是坐在了牢籠外邊,喝了口酒。
諸多縫衣手段,早已爛熟于心,捻芯反而像是閑來無事,問道:“怎么練出此拳的?”
陳平安背對牢籠,緩緩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說拳理,只有寥寥幾句,其中有一語,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無人’。”
捻芯點頭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氣魄。”
在那之后。
陳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關押妖族,是一位金丹瓶頸劍修。
一位金丹瓶頸劍修,來自一座劍宗,名為崢嶸宗。
蠻荒天下以劍修作為立身之本的宗門,屈指可數,與浩然天下迥異,不是隨便一位上五境劍仙,就能夠在蠻荒天下開宗立派的,宗門旗幟,就算立得起,也撐不住。蠻荒天下大妖橫行,肆無忌憚,其中對劍修宗門最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幾腳,劍仙、劍修畢竟最金貴,所以大妖不殺人,只禍害山水大陣,一來二去,誰經得起這么折騰。
所以蠻荒天下的每座劍修宗門,只要熬得過草創之初的那百年歲月,皆是極其強橫的山頭勢力。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崢嶸宗曾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隱匿其中,后來身份敗露,慘遭圍殺,崢嶸宗以數種陰毒秘法,拘押劍仙魂魄,強行索要練劍之法,最后劍仙還被煉化為一具靈智殘存些許、卻依舊只能聽命于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戰中現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劍斬殺,獲得解脫。
在這座牢籠,讓捻芯打開大門后,陳平安自報名號,只說“問劍”二字,便祭出了籠中雀。
不曾想那位金丹瓶頸劍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鑿鑿,愿立下重誓效忠陳平安,換取活命。
見那年輕人無動于衷,這位劍修更是果決,愿以折損大道根本,剝離那把本命飛劍,贈予陳平安,只求繼續在這牢籠當中,茍延殘喘。
這位崢嶸宗祖師堂嫡傳劍修,戰場廝殺,出劍極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飛劍“天籟”,兼具兩種本命神通,飛劍所過之地,不見飛劍,只有極其細微的蚊蠅之聲,蚊蠅振翅聲,若是在人之耳畔響起,猶然動靜不小,在人之氣府竅穴當中劇烈顫鳴,自然便是響若震雷的巨大殺力,而且飛劍的震雷之聲,天然蘊含五雷真意,最讓人防不勝防的地方,在于敵人察覺飛劍,需聽音辨位,但是一旦聽聞聲響,飛劍就會更加迅速掠入劍修體魄。
劍氣一動,人身小天地之內,頓時風雷云雨皆作。
正因為這位妖族劍修的飛劍,實在太過有悖常理,才被劍氣長城兩位劍仙專門針對,得以拘押到牢獄當中。
陳平安得了那把“天籟”之后,收起了飛劍籠中雀。關于崢嶸宗的練劍秘法,避暑行宮有些記載,只是陳平安又問了一遍,查漏補缺不少。
陳平安與捻芯對視一眼,她立即心領神會,步入牢獄。
同時一尊小巧玲瓏的陰神出竅遠游,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異的“繡花針”。
得知自己必死的劍修大恨,對陳平安咒罵不已。
捻芯比較滿意,先前與那虹飲問拳,武夫虹飲死得太過如愿,對年輕隱官怨懟太少,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捻芯的縫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攏怨氣。
陳平安站在大門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節儉。總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頭的時候,反而喝不上酒。
捻芯擺弄著那顆劍修金丹,隨口說道:“在其位謀其政,總不能事事順心。”
陳平安搖頭道:“這些事情早就想開了,在劍氣長城殺妖,哪里需要理由。是不是隱官,都一樣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對上任何一頭王座大妖,就是個死。且不說它們,對峙一位元嬰境劍修,就極其吃力。對上一位劍仙,更是必死無疑。成為劍仙,實在太難。”
捻芯笑道:“年紀輕輕就是五境劍修,我看不太難。”
陳平安啞然。
縫衣人難得說笑話,實在冷得滲人。
先前老聾兒與那泥鰍精要了三錢精血,年輕隱官做起買賣來,不是人。
老聾兒還與那位曳落河晚輩,多要了幾斤血肉,反正身邊收了個所謂的主人少年郎,看樣子也是個會做飯燒菜的,有那一壺好酒,再來一鍋年輕隱官所謂的泥鰍燉豆腐,真是神仙日子。
至于憨厚少年的主人頭銜,老聾兒會當真?真當自己是吃齋念佛出來的飛升境?
老大劍仙如此作為,不過是給了幽郁一樁機緣,至多就是一張護身符罷了,少年只要自己沒本事接住機緣,百年期限一過,生死明了至極。換成是那一身機靈勁兒的杜山陰,老聾兒現在就可以想好如何處置百年后的杜山陰,所以說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這孩子實在太笨,老聾兒反而不好意思動手,因為無甚趣味。
而幽郁對主仆身份,更不當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
所以說多讀書還是好事,如那年輕隱官親口所說,千萬別把一位飛升境不當大妖。
幽郁被老聾兒一把抓住肩頭,離開了讓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繞行幾座妖族尸骸和神靈殘破金身,視線所及,是一處給少年帶來祥和心境的風水寶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蔭蔥蘢,廣覆畝地,行叢綠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郁每一次呼吸,都覺得心曠神怡,那是一種靈氣與劍氣仿佛都被洗練過的玄妙感覺,可以讓人直接跳過煉氣環節,越是如此,拘謹少年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終究是登門拜訪的客人,少年不敢造次。
老聾兒笑道:“只管吐納導引,根本不差你這幾口靈氣。小魚游曳江水中,還能喝得江水干涸不成。”
老聾兒停下腳步,“主人還沒回來,我們稍等片刻。”
幽郁使勁點頭,十分緊張。
因為身邊前輩與他說過那位劍仙的身份,刑官。
一個在劍氣長城歷史上消失許多年的古老官職,與隱官是一個層次。
聾兒老前輩沒有細說,只講那位刑官劍仙,自己愧疚,覺得無面目示人。
另外一個方向,兩人沿著溪畔緩緩走來。正是那個不見面貌的劍仙,與少年杜山陰。
杜山陰腰間系掛著幾只銀色絲線編制而成的小袋子,透露出金光,燦若朝霞。
老聾兒笑道:“難怪。”
在這座天地,大妖與神祇兩種尸骸,俱是在不可見的光陰長河中,尸骨不斷腐朽、銷蝕、剝落,但是那些神靈金身,偶爾會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塊塊金身碎片。那個年輕隱官先前游歷,就是運道不佳,一處都未瞧見,反倒是少年杜山陰,跟隨劍仙游歷一趟,滿載而歸。
那位劍仙,絕對不會去主動打爛神靈尸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著天上掉錢,然后彎腰撿錢。
想必此次帶著杜山陰遠游,也是要看看少年的運道如何。
溪邊有女子搗衣青石砧板上,以杵擊衣,杜山陰喊了一聲,她驀然抬頭,姿容光彩,美艷不可方物。
杜山陰恍然失神,有浣紗小鬟,手挽竹籃,立于搗衣女子一旁,明眸帶笑,見少年癡然狀,笑愈不可抑。
劍仙刑官與老聾兒點了點頭。
老聾兒這才帶著幽郁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懸停了一只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那葡萄墜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繪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寫有十二篇應景詩。
老聾兒笑道:“在那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實還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與寵兒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緣際會之下,有感而發,為某種花卉,寫出了名垂青史的驚艷詩篇。阿良泄露過天機,說這些千古名篇的誕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們的推波助瀾,一場場花前月下的旖旎夜游,讓人艷羨啊。”
少年幽郁,只覺得是在聽天書。
在劍氣長城那邊,老聾兒偶爾去往城頭,也是裝聾作啞,一言不發,至多與阿良遇到,才會掰扯幾句。
事實上,只看鷓鴣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聾兒與陳平安的談吐,就知道這位飛升境大妖,學問不淺。
身材矮小的白發童子,背著一副瑩白如玉的骷髏架子,健步如飛,奔走在溪澗對岸那邊。
白骨雙足,拖曳在地,噼啪作響。
分明是一副金枝玉葉的仙人遺蛻,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挖出來的。
那云霧遮繞全身的刑官,轉頭望向那頭化外天魔。
白發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對視,笑嘻嘻道:“只是為兩位身份尊貴的天之驕子,送份見面禮,道賀道賀。今天先送一份,明兒再補上一份。”
老聾兒呵呵笑。
劍仙也無開口。
白發童子一本正經道:“我以隱官的孫子、老聾兒的爺爺身份發誓!只是去往他們心湖心扉一窺,有任何鬼祟舉動,就被天打五雷轟。”
他委屈道:“就看幾眼,真的就幾眼,太久太久沒有見到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景象了。”
這頭化外天魔,轉頭望向那兩位少年,“我姓吳,口天吳,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瑣碎之言、言難盡也。我這個前輩沒架子,你們倆喊我全名就行了。”
老聾兒和刑官,都不會小覷這頭化外天魔。
確實是個極其煩人的鄰居。
白發童子猶要糾纏,劍光一閃。
白發童子丟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為人形,就被如影隨形的劍光擊碎,數十次之后,遠離茅屋十數里,劍光才不再跟隨。
白發童子御風懸停,哀愁不已。
因為一道寸余劍光就懸在不遠處。
這就是刑官的飛劍術,只要那位劍仙愿意,劍光能夠自行追殺化外天魔數年之久。
白發童子舉起雙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煩你們便是,我找隱官大人去。”
他說走就走。
一閃而逝,來到了牢獄臺階上。
劍光并未跟隨。
珥青蛇、佩短劍的“稚童”緩緩而行,未能進入那兩位少年的心境,大為遺憾。
他觀他人記憶,如觀書畫冊子,記憶模糊之畫面,便是白描圖,人之記憶越淺,畫面越模糊,而記憶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繪,宛如真實天地之真切實物,甚至會纖毫畢現。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步于此,還有那提筆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隨便篡改、涂抹他人珍藏于心扉中的畫卷,能夠讓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記起一些。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大為忌憚,就在于精通此道。
不過那位城主的“無理”手段,還有很多,這頭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會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
只是此處牢籠,脫困不得啊。
找點樂子去。
反正陳清都已經答應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對那年輕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試探,事不過三,還有兩次機會。
白發童子選中了兩個,那頭媚術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位必死無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隱官大人,終究是個男人,看他裝束,也還是個讀書人。
人生種種大欲,以情欲最纏綿,男女一般。人人種種執著,以道義最是枷鎖,神仙俗子無異。
那狐媚子,來自蠻荒天下的一座狐貍窟,可惜只有七條尾巴,道行淺薄。
白發童子來到關押狐魅的牢籠之中,不等對方察覺到異樣,就已經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書”瀏覽畫卷。
片刻之后,他大搖大擺走出狐魅的體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搖搖頭,慘不忍睹,實在太過拙劣。難怪那個年輕人不為所動。
狐魅依舊渾然不覺。
白發童子自言自語道:“下次再見著那個陳平安,你就恢復本來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潔。”
“我再幫你編撰一個哀婉誠摯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來劍氣長城,是為見某位情郎一面。”
“然后送你一樁額外神通,以艷尸之法,修行彩煉術,再幫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風流帳,才有些許勝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過于古怪。”
艷尸的本命物不管材質如何,最終煉化出來的樣式如何,無論是紅紗帳,拔步床,還是一方繡帕,一律稱呼為風流帳,也有溫柔鄉的別稱。
這頭化外天魔隨意占據了一頭七尾狐魅的心扉,開始提筆繪畫,突然笑了起來。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
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與一位并非劍修的元嬰修士廝殺過后,滿身鮮血的陳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捻芯丟給他一只瓷瓶,她然后在一旁忙碌起來,說道:“欲速則不達,先從金丹殺起是對的。”
陳平安說道:“我得在這里找一處棲身之所,能夠靜心修養的那種。”
捻芯說道:“那就得找那頭化外天魔了,他擅長化虛為實。”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繼續收拾殘局,說道:“我們很快就要開工,與你說點縫衣人的門道,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倉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頭。”
陳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說道:“手上事,是先從雕琢眼珠開始。不過聽著不太討喜,先與你說點輕巧些的。”
陳平安苦笑不已,只能點頭。
捻芯緩緩道:“按照縫衣人的規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氣三脈,筋骨為山脈,鮮血為水脈,靈氣融入魂魄為氣脈。”
陳平安沉聲道:“懇請捻芯前輩往細了說,越瑣碎細致越好。”
可以與前輩李二所言,相互作證,大為裨益武道。
人身細微處,關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廣袤的地理堪輿圖。
捻芯將細節娓娓道來,言語極多,然后抬起一手,攤開手心,肌膚生長極快,很快就如常人無異,“例如五指為山岳,掌心紋路為水,蜿蜒交錯,這便是山岳大瀆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紋,又可以視為天地都在一掌中,順其脈絡,五臟六腑歷歷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觀山河的神通,從何而來?”
不等陳平安細問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訣竅,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門神通術法,捻芯就換了話題,她已經豎起手掌,五指張開,“可以縫衣為五岳真形圖,也可以繪制五雷正法云篆,亦可以詔敕貼黃之術,煉化五行,同樣可以撰寫神誥青詞,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長,就有六種。相傳我們縫衣人的開山老祖,天資卓絕,后無來者,以疊陣之法,將數種秘術熔鑄一爐,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神通不輸遠古風伯雨師。曾經御風去往龍虎山,單憑一只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我曾經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一個典故,說有人在身上紋下一位大詩家的幾百句詩詞。是不是藏著縫衣人的講究?”
捻芯沉默片刻,說道:“腦子有病。”
陳平安只得點頭附和道:“確實。我當時就這么覺得。”
捻芯繼續闡述縫衣人的種種秘法根腳。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卻未飲酒。
捻芯隨口問道:“男人為何多喜好飲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誤事。”
“在劍氣長城,不比我們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長久。有幾個地仙劍修,會蹲在路邊喝酒吃腌菜。”
以后天地間也不會再有這樣的畫面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無需喝。”
陳平安后仰倒去,忘了是誰說的了,少年喜歡少女,是飲糯米酒釀,酒味其實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長大之后,男子喜歡女子,如飲燒酒,一個不小心就要燒斷肝腸。上了歲數,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溫了一壺黃酒。
捻芯轉頭望去,打趣道:“以后與女子,少說這種言語。”
陳平安笑道:“那我以后改。”
本就除了寧姚,從無情話可說的。
陳平安閉上眼睛,牢獄縫衣一事,明知急不來,可是終究會想要早些離開。
此時此刻,那頭化外天魔正在與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對視。
而那劍氣長城,大戰在即。
大日照耀城頭。
老道人一手輕輕拍打好似世間最大一張蒲團的座下云海,一手向懸空大日招手,“貧道功德未滿,囊中亦羞澀,真真貧道,只好賒些光亮。”
廣袤云海先四散,再凝為一尊尊金色神靈,被老道人一揮袖子,落在了戰場之上。
一線之上,現出真身的龐然妖族,與那金身神靈對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頭,抖落了一身被煉化為一個個佛經文字的獅子蟲。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日頭正好,適宜曬書。
書名有一個本命字,開宗明義,亦是圍繞著那個本命字。
蠻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計其數。
這天,陳平安盤腿坐在一座牢籠外。
捻芯雙手負后,凝視著陳平安的那雙眼眸。
她的那尊陰神,則正在以繡花針仔細雕琢年輕人的一顆眼珠。
已經持續一盞茶的光陰,所以有細微鮮血珠子凝聚起來,絲絲縷縷流出眼眶。
捻芯觀察著年輕人的心神狀況,隨口說道:“如果這一關都撐不過去,后邊縫衣,勸你放棄。莫要閉眼,眼珠挪動絲毫,就要前功盡廢,后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過去,縫衣人自有玄妙手段養傷。
片刻之后,捻芯略感意外,說道:“不錯,看樣子可以兩事并行,眼珠是以最粗淺的貼黃、殺青兩法,緩緩出針,篆刻以云篆為主,銘文最淺,但是接下來你的背脊處,就沒這么輕松了,主要是以沖刀之法下刀,要以九疊篆、鳥蟲篆和垂露篆,分別銘刻在你的脊柱各處關節之上,這些都是剝衣之術,更重要的穿衣之術,為時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認撐不住,或是覺得可以再等等,現在開口,與我明言。”
陳平安默不作聲。
捻芯來到陳平安身后,雙手作刀,連同青衫和肌膚一切割裂開來,伸手一攥,動作極其緩慢,扯出了整條脊柱些許。
女子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側耳聆聽,惋惜道:“你誤我,細小的傷勢隱患如此之多?為何平時半點不顯露出來?”
捻芯將那脊柱隨便放歸原位,語氣似有埋怨,“先不涂抹藥物,這點疼痛,趁早適應了。你不是能忍嗎?好好消受便是。”
陳平安也就是不能開口說話,還要維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與魂魄的“死水之狀”,不然恨不得把這個娘們的腦袋擰下來。
牢獄之中,前幾天憑空出現了一座天圓地方的建筑,除了四根柱子,再無遮掩。
小似人間道路上隨處可見的行亭,又不全似。
陳平安赤腳緩緩散步。
身處其中,視野開闊,雖然其實瞧不見什么景象。
珥青蛇的白發童子懸在建筑之外,問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什么意思?”
白發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戰場?!害得老子處處碰壁…”
陳平安緩緩出拳,微笑道:“明則有王法,幽則有鬼神,幽明皆渾濁,良知還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遠處臺階上,提醒道:“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