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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一章 江湖飲酒最快意

  隋景澄有些不太適應。

  印象中的王鈍老前輩,五陵國立國以來的武學第一人,號稱一只手就能打遍五陵國江湖的大宗師,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士林文人,或是販夫走卒,都說王鈍老前輩是一位氣度儒雅的青衫老者,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除了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更憂國憂民,曾經在邊境上一襲青衫,一夫當關,攔截了一支叩關南襲的敵國騎軍,為五陵國邊軍贏得了足夠排兵布陣的時間…

  陳平安率先落座,隋景澄也跟著坐下。

  王鈍又起身,去柜臺那邊拎了三壺酒,一人一壺,豪氣道:“我請客。”

  王鈍往隋景澄身前放酒壺的時候,小聲說道:“老侍郎隋新雨的閨女,是吧?模樣是真好,四大美人齊名,各有千秋,沒有高下之分,給咱們五陵國女子漲了臉面,比我這墊底的江湖老把式,更值得收下一塊皇帝老兒的匾額,不過我得說一句公道話,你找的這位劍仙,不管是師父,還是夫君,都小氣了些,只舍得分你一碗酒。”

  隋景澄看了一眼桌對面的陳平安,只是自顧自揭開泥封,往大白碗里倒酒,隋景澄對自稱覆了一張面皮的老人笑道:“王老莊主…”

  王鈍一聽就不太樂意了,擺手道:“不老不老,人老心不老,喊我王莊主就行了,直呼其名,就喊我王鈍,亦無不可。”

  隋景澄點點頭,“王莊主,如今那青祠國刀客蕭叔夜已經死了。”

  王鈍嘆了口氣,聽出了這位“隋家玉人”的言下之意,舉起酒碗抿了口酒,“可我還不是墊底?大篆王朝隨便拎出個老家伙,身手都要比我高。”

  隋景澄覺得自己已經無話可說了。

  王鈍笑呵呵轉頭望向那位青衫年輕人,是一位接連在數封山水邸報上皆有大篇幅事跡的陳姓劍仙,最早的記載,應該是去往春露圃的一艘渡船上,舍了飛劍不用,僅是以拳對拳,便將一位大觀王朝鐵艟府的廖姓金身境武夫打落渡船,后來金烏宮劍仙柳質清御劍而過,說是一劍劈開了金烏宮護山雷云,隨后兩位本該結仇廝殺的同道中人,竟然在春露圃玉瑩崖清一同飲茶,傳聞還成了朋友,如今又在五陵國境內摘掉了蕭叔夜的頭顱。

  王鈍問道:“這位外鄉劍仙,不會因為我說了句你不夠大方,就要一劍砍死我吧?”

  陳平安無奈笑道:“當然不會。”

  王鈍舉起酒碗,陳平安跟著舉起,輕輕磕碰了一下,王鈍喝過了酒,輕聲問道:“多大歲數了?”

  陳平安說道:“約莫三百歲。”

  王鈍放下酒碗,摸了摸心口,“這下子稍微好受點了,不然總覺得自己一大把年紀活到了狗身上。”

  隋景澄微微一笑。

  雖說與自己印象中的那個王鈍老前輩,八竿子打不著半點兒,可似乎與這樣的灑掃山莊老莊主,坐在一張桌上喝酒,感覺更好些。

  王鈍壓低嗓音問道:“當真只是以拳對拳,將那鐵艟府姓廖的打得墜落渡船?”

  陳平安笑道:“有些托大,很兇險了。”

  王鈍笑問道:“那咱倆切磋切磋?點到即止的那種。放心,純粹是我喝了些酒,見著了真正的世外高人,有些手癢。”

  陳平安搖搖頭。

  王鈍說道:“白喝人家兩壺酒,這點小事都不愿意?”

  王鈍見那人沒有改變主意的跡象,“那算我求你?”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就按照王老前輩的說法,以拳對拳,點到即止。”

  王鈍站起身,環顧四周,似乎挑中了旁邊一張酒桌,輕輕一掌按下,四只桌腿化作齏粉,卻悄無聲息,桌面輕輕墜落在地。

  陳平安說道:“如果覺得兩人跳上桌子切磋,落在旁人眼中,有些像耍戲,那么我們搬走這張桌子不就行了。”

  王鈍愣了一下,“我倒是想這么做,這不是怕你這位劍仙覺得跌份嗎?”

  兩人幾乎同時走上那張桌面。

  隋景澄想要起身走出酒肆,陳平安伸手示意她不用起身。

  王鈍站定后,抱拳說道:“五陵國灑掃山莊王鈍,拳法小成,還望賜教。”

  陳平安抱拳還禮,卻未言語,伸出一手,攤開手掌,“有請。”

  報上真實籍貫姓名,不妥當。

  說自己是什么陳好人,不愿意。

  遠處看客們嘩然一片,怎的這賣酒老翁就成了王鈍老前輩?

  只是當那老人撕去臉上的那張面皮,露出真容后,群情激動,果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王鈍老前輩!

  王鈍拳出如虹,氣勢洶洶,卻無殺機。

  那一襲青衫則多是守多攻少。

  兩人錯身而立的時候,王鈍笑道:“大致底細摸清楚了,咱們是不是可以稍稍放開手腳?”

  陳平安點點頭。

  街巷遠處和那屋脊、墻頭樹上,一位位江湖武夫看得心情激蕩,這種雙方局限于方寸之地的巔峰之戰,真是百年未遇。

  王鈍老前輩不愧是咱們五陵國第一人,遇上了一位劍仙,膽敢出拳不說,還不落下風。

  雖說那位劍仙尚未祭出一口飛劍,但是僅是如此,說一句良心話,王鈍老前輩就已經拼上身家性命,賭上了一輩子未有敗績的武夫尊嚴,給五陵國所有江湖中人掙著了一份天大的面子!王鈍老前輩,真乃我們五陵國武膽也!

  那些只敢遠遠觀戰的江湖好漢,一來既無真正的武學宗師,二來距離酒肆較遠,自然還不如隋景澄看得真切。

  比如她就看到前輩打算結束這場切磋的時候,一次出手驟然加快,向前一步,手腕一擰,既拍掉了王鈍一拳,一掌繼續向前,就要拍在王鈍的面門上,應該可以將王鈍一掌拍出雙方腳下的那張桌面,不曾想王鈍趕緊使了個眼色,前輩輕輕點頭,王鈍原本稍慢一籌的一拳,便與前輩那一掌幾乎同時擊中對方,兩人一起倒滑出去兩步,雙方心有靈犀,皆是飄然落定在桌面邊緣。

  隋景澄見那王鈍又開始使眼色,而那青衫前輩也開始使眼色,隋景澄一頭霧水,怎么感覺像是在做買賣殺價?不過雖然討價還價,兩人出拳遞掌卻是越來越快,次次都是你來我往,幾乎都是旗鼓相當的結果,誰都沒占便宜,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場不分高下的宗師之戰。

  最后兩人應該是談妥“價格”了,一人一拳砸在對方胸口上,腳下桌面一裂為二,各自跺腳站定,然后各自抱拳。

  打完收工。

  王鈍大笑道:“不曾想一位劍仙都有如此好拳法。”

  對方朗聲道:“你王鈍的拳意更重,打磨得更無瑕疵。長則十年,短則五年,我還要來這灑掃山莊,與你王鈍切磋拳法。”

  隋景澄揉了揉額頭,低頭喝酒,覺得有些不忍直視,對于那兩位的相互吹捧,更是覺得真正的江湖,怎么好似酒里摻水似的?

  若是胡新豐、蕭叔夜之流如此作為,她隋景澄也無所謂,可他與王鈍老前輩如此厚顏無恥,讓隋景澄差點天崩地裂,這輩子都不太想去碰江湖演義了。

  王鈍走到酒肆門口,高高抱拳,算是對眾人行禮招呼,然后揮了揮手,“都散了吧。”

  喝彩聲與叫好聲此起彼伏,然后陸陸續續散去。

  王鈍老前輩都如此言語了,眾人自然不好繼續逗留。

  王鈍坐回原位的時候,那個青衫劍仙已經將地上兩張對半撕開的桌面撿起來,疊放在附件一張酒桌上。

  王鈍坐下后,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你既然如此高的修為,為何要主動找我王鈍一個江湖把式?是為了這個隋家妮子背后的家族?希望我王鈍在你們兩位遠離五陵國、去往山上修行后,能夠幫著照拂一二?”

  陳平安搖頭道:“并無此求,我只是希望在這邊露個面,好提醒暗中某些人,如果想要對隋家人動手,就掂量一下被我尋仇的后果。”

  王鈍嗯了一聲,點點頭,“山上修道之人的爾虞我詐,其實不過是雙方壽命拉長了的江湖恩怨,究其根本,沒什么兩樣,都沒什么意思。倒是你這位應該屬于年輕的劍修,不太像我以往見過的山上神仙,所以請你喝酒,我倒也不覺得糟蹋了這些酒水。我這么說,是不是口氣太大了?”

  陳平安笑道:“武夫修行,最是講究腳踏實地,沒有捷徑,如果心氣不高一些,看得遠一些,還怎么步步登頂。”

  王鈍雖然賣酒,似乎對于飲酒其實并無太多嗜好,多是小口慢飲,從無豪飲姿態,傷感道:“這酒肆是開不下去嘍。很多江湖人的真心話,便也聽不著了。”

  陳平安笑問道:“王莊主就這么不喜歡聽好話?”

  王鈍撇撇嘴,“也愛聽,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聽,如今更愛聽,只是這么愛聽好話,如果再不多聽些真心話和難聽話,我怕我王鈍都要飄到云海里邊去了,到時候人飄了,又無云海仙人的神通本事,還不得摔死?”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

  王鈍笑問道:“按照先前說好的,除了十幾壇子好酒,還要灑掃山莊掏出點什么?”

  陳平安說道:“兩匹快馬,以及一個綠鶯國仙家渡口的地址。”

  王鈍疑惑道:“就這樣?”

  陳平安說道:“已經很多了。”

  王鈍指了指柜臺那邊,“越擺在下邊的酒,味道越醇,劍仙隨便拿。”

  陳平安起身去往柜臺那邊,開始往養劍葫里邊倒酒。

  打開了一壇又一壇。

  五壇老酒被揭開泥封之后,王鈍就坐不住了,趴在柜臺那邊,輕聲勸說道:“江湖路上,喝酒誤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瞧著年輕的青衫劍仙背對著王鈍,手上倒酒動作沒停,“沒事,多裝些酒,一樣可以省著點喝。”

  王鈍猶豫了一下,提醒道:“我可以換張臉皮,換個地方繼續賣酒的。”

  那年輕劍仙抬起頭,笑道:“那我先預祝王莊主開業大吉,財源廣進。”

  王鈍見他不上道,只得繼續說道:“下邊那幾壇子老酒太烈,名為瘦梅酒,其實是我灑掃山莊的老窖藏酒,一般來此酒肆的江湖人不知酒名,哪怕掏得起銀子,也根本不敢喝兩碗,實在是后勁太足,所以被稱為兩碗晃或是三碗倒,你不妨用尋常酒水兌一兌,味道更好。”

  年輕人搖頭道:“沒事,喝酒不是喝茶,不用講究什么余味綿長,喝酒求醉,天經地義。”

  王鈍實在忍不住了,“如今莊子上貴客如云,官家人,江湖朋友,文壇名宿,都慢待不得,莊子里邊儲藏的那三十壇瘦梅酒,估摸著已經傷亡殆盡了,我之所以來此躲清靜,也是想要好歹留住幾壇子瘦梅酒,你就不體諒一二?”

  年輕人已經打開最后一壇瘦梅酒,懊惱道:“前輩為何不早說,這泥封一開,就藏不住味了,咱們先前已經在酒桌上喝得差不多,不然倒是可以嘗一嘗這瘦梅酒的滋味,這會兒不裝入我的酒壺里,真是可惜,可惜了。罷了,既然王莊主想要留一壇自飲,做那與我只愿分一碗酒給人喝的小氣之舉,我還是算了,就給王莊主剩下這一壇。”

  王鈍擺擺手,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只管倒酒,我王鈍不是那種人,好酒贈劍仙,藏酒養劍葫,人間美事啊,好事一樁。”

  所以到最后,瘦梅酒一壇子沒剩下。

  王鈍轉過身,好似眼瞅著一位位閨女出嫁遠方,有些傷感,不愿再看。

  王鈍背對著柜臺,嘆了口氣,“什么時候離開這邊?不是我不愿熱情待客,灑掃山莊就還是別去了,多是些無聊應酬。”

  然后王鈍說了綠鶯國那處仙家渡口的詳細地址。

  陳平安繞出柜臺,笑道:“那就勞煩王莊主讓人牽來兩匹馬,我們就不在小鎮過夜了,立即趕路。”

王鈍一揮手,將聞訊趕來的一位山莊弟子,從那遠處街巷拐角處喊到身邊,是一位面如冠玉的中年劍客,王鈍武學駁雜,無論是拳法輕功,還是刀劍槍,皆是五陵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所以一眾親傳弟子當中,各有精通,趕來酒肆這位,就是深得王鈍劍術真傳的得意弟子,在五陵國是穩居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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