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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

  夜幕深沉,熬過了最困的時候,隋景澄竟然沒了睡意,演義小說上有個夜貓子的說法,她覺得就是現在的自己。

  那本小冊子上記載的吐納之法,都在正午時分,不同的節氣,白日修行的時辰略有差異,卷尾有四字極其動人心魄:白日飛升。

  先前在官道離別之際,老侍郎脫下了那件薄如蟬翼的竹衣法袍,還給了女兒隋景澄,依依惜別,私底下還告誡女兒,如今有幸跟隨劍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護,所以一定要擺正姿態,不能再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陰德。

  那人始終在練習枯燥乏味的拳樁。

  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樣學樣,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蘊含的積水,沒直接丟入火堆。

  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順,由于沒有明師指路,加上那本小冊子所載內容,除了駕馭金釵如飛劍的一門實用神通,讓隋景澄學了七八成,其余文字,都是仿佛一本道經開宗明義的東西,太過提綱挈領,凌空虛蹈,使得摸不著頭腦,就像那人先前隨口而言的“道理難免虛高”,又無人幫她復盤,破解迷障,所以哪怕從識文解字起,隋景澄自幼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冊子,依舊覺得始終不得其法,所以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了,依舊還是一位二境瓶頸練氣士。

  隋景澄其實有些猶豫,要不要主動拿出那竹衣、金釵和冊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廣大的劍仙前輩看中了,她其實無所謂,但是她很怕那人誤以為自己又是在抖摟小機靈,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陳平安停下拳樁,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幫你省去一樁心事,拿來吧。”

  隋景澄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釵,一本光亮如新、沒有絲毫磨損的小冊子,古篆書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輕聲道:“前輩,釵子有些古怪,自幼就與我牽連,別人握住,就會燙傷,早年曾經有婢女試圖偷走金釵,結果整只手心都給燙穿了,疼得滿地打滾,很快就驚動了府上其他人,后來哪怕手上傷勢痊愈了,人卻像是得了失魂癥,時而清醒時而癡傻,不知何故。”

  “沒事。”

  陳平安一手接過冊子,一手攤開,隋景澄輕輕松手,三支寶光流轉、五彩生輝的金釵落在了陳平安手心,金釵微顫,但是陳平安手掌安然無恙,陳平安端詳片刻,緩緩說道:“金釵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間煉物分三等,小煉化虛,勉強可以收入修士的氣府竅穴,但是誰都可以搶奪,中煉之后可以打開一件仙家法器的種種妙用,就像…這座無名山頭,有了山神和祠廟坐鎮,大煉即是本命物。贈送你這三份機緣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能不說十分玄妙,最少地仙無疑了,說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嬰修士。至于此人為何送了你登山道緣,卻將你棄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豎耳聆聽的隋景澄,輕聲道:“三十二年而已。”

  那人笑道:“幾個月要不要也說說看?”

  隋景澄神色尷尬。

  陳平安先將那本冊子放在膝蓋上,雙指捻起一支金釵,輕輕敲擊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聲,每一次敲擊,還有一圈圈光暈蕩漾開來,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這三支金釵,是一整套法寶,看似一模一樣,實則不然,分別名為‘靈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與萬法之首的雷法有關。”

  隋景澄一臉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輩真是見多識廣,無所不知!”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三支怎么看都毫無差異的金釵,竟然連名稱都能一口道破天機?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釵上有銘文,字極小,你修為太低,自然看不見。”

  隋景澄臉色僵硬。

  陳平安將三支金釵輕輕拋還給隋景澄,開始翻閱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冊子,皺了皺眉頭,只是翻了兩頁就立即合上。

  這本《上上玄玄集》書頁上的文字,當自己翻開后,寶光一閃,哪怕是陳平安的眼力和記性,都沒能記住一頁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場戰陣,瞬間自行散亂開來,變得無序雜亂。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極有可能不單單是隋景澄打開才能看見正文,哪怕陳平安讓她持書翻頁,兩人所見內容,依舊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招手讓隋景澄坐在身邊,讓她翻書瀏覽,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陳平安很快讓她收起小冊子,說道:“這門仙家術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當年贈書之人,應該對你期望極高,但是無法又讓你的傳道人,又當你的護道人,所以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釵,一手握書,滿臉笑意,心中欣喜,比她得知自己是什么“隋家玉人”,更加強烈。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雙手輕輕扶住那根小煉為青竹模樣的金色雷鞭。

  “青竹”之上,并無任何文字,唯有一條條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問道:“那件名為竹衣的法袍,前輩要不要看一下?”

陳平安睜開眼,臉色古怪,見她一臉誠摯,躍躍欲試的模樣,陳平安無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錯的仙家重寶,法袍一物,從來珍貴,山上修行,多有廝殺,一般而言,練氣士都會有兩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御,那位高人既然贈送了你三支金釵,竹衣法袍多半與  之品相相符。”

  隋景澄有些后知后覺,臉色微紅,不再言語。

  沉默片刻,那人不再練拳走樁,卻開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綿長,隱隱約約,隋景澄只覺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層層光華流轉,一明亮如燈火,一陰柔如月輝。隋景澄只當是這位劍仙前輩是得道之人,氣象萬千,哪怕她微末道行,也能看出蛛絲馬跡,實則是隋景澄確實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看不見金釵銘文,是目力所限,當下看得見陳平安那種異象,則是她天賦異稟,對于天地靈氣的感知,遠勝尋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猶豫了許久,仍是覺得事情不算小,只得開口問道:“前輩,曹賦蕭叔夜此行,之所以彎彎繞繞,鬼祟行事,除了不愿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國皇帝的注意,是不是當年贈我機緣的高人,他們也很忌憚?說不定曹賦師父,那什么金丹地仙,還有金鱗宮宮主的師伯老祖,不愿意露面,亦是類似攔路之時,曹賦讓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試探劍仙前輩是否隱匿一旁,是一樣的道理?”

  陳平安再次睜開眼,微笑不語。

  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山上修士,一旦結仇,很容易糾纏百年。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曹賦蕭叔夜打心底輕視江湖,覺得一腳踩在山下,就能在江湖中一腳到底,全是些小魚小蝦,可是對于山上的修行忌諱和形勢復雜,他們不懂,他們的幕后主使也會一清二楚,所以才有這么一遭。他們如今忌憚我,曹賦只是忌憚我的飛劍,但是幕后人,卻還要多出一重顧慮,便是你已經想到的那位云游高人,若是你的傳道人,只是一位外鄉地仙,他們權衡之后,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筆更大買賣的,但如果這位傳道人為你派遣出來的護道人,是一位金丹劍修,幕后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和家底了,到底經不經得起兩位‘元嬰修士’的聯手報復。”

  隋景澄睫毛微顫。

  那人說得直白淺顯,又“暗藏殺機”,隋景澄本就是心肝玲瓏的聰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獲,只覺得心目中那幅風景壯闊的山上畫卷,終于緩緩顯露出一角。

  隋景澄問了一個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言語,“前輩,三件仙家物,當真一件都不要嗎?”

  陳平安搖搖頭,“取之有道。”

  隋景澄會心一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沒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搖頭道:“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曹賦先前以蕭叔夜將我調虎離山,誤以為穩操勝券,在小路上將你攔下,對你直說了隨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確實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賦師父煉化為一座活人鼎爐,被傳授道法之后,與金鱗宮老祖師雙修…

  隋景澄雖然一心向道,卻不是成為這種身不由己的可憐傀儡。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贈送你機緣的高人,初衷為何?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萬一此人修為比曹賦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險惡,算計更加長遠?”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隋景澄不用太過害怕,輕聲說道:“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為何他敢贈送你三件重寶,既給了你一樁天大的修道機緣,無形之中,又將你置身于危險之中。為何他沒有直接將你帶往自己的仙家門派?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安插護道人?為何篤定你可以憑借自己,成為修道之人?當年你娘親那樁夢神人懷抱女嬰的怪事,有什么玄機?”

  隋景澄伸手擦拭額頭汗水,然后手背抵住額頭,搖頭道:“都想不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臉茫然。

  這段時日,顛沛流離好似喪家犬,峰回路轉,跌宕起伏,今夜之事,這人的三言兩語,更是讓她心情大起大落。

  陳平安說道:“我在你決定了去寶瓶洲之后,才與你說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應該如何對待那位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可能就在今夜現身的云游高人。假設那位高人對你心存善意,只是在你修行之初,對你太過照拂,以免拔苗助長,只是如今尚未知曉五陵國和隋家事,畢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閉關一事,越是不知人間寒暑。那么你可以暫時去往寶瓶洲,卻不可匆匆忙忙拜崔東山為師。若是那人對你一開始就用心不良,便無此顧慮了,可畢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確定事情的真相。怎么辦?”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問道:“怎么辦?”

  陳平安氣笑道:“怎么怎么辦?”

  隋景澄抹了一把臉,突然笑了起來,“若是遇見前輩之前,或者說換成是別人救下了我,我便顧不得什么了,跑得越遠越好,哪怕愧對當年有大恩于我的云游高人,也會讓自己盡量不去多想。現在我覺得還是劍仙前輩說得對,山下的讀書人,遇難自保,但是總得有那么一點惻隱之心,那么山上的修道人,遇難而逃,可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劍仙前輩也好,那位崔東山前輩也罷,我哪怕可以有幸成為你們某人的弟子,也只記名,直到這輩子與那位云游高人重逢之后,哪怕他境界沒有你們兩位高,我都會懇請兩位,允許我改換師門,拜那云游高人為師!”

  陳平安點點頭,“正理。”

更為難能可  貴的是,陳平安其實看得出隋景澄這些言語,說得誠不誠心。

  有些言語,需要去看而不是聽。

  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陳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測,是我太心思陰暗,我還是希望那位云游高人,將來能夠與你成為師徒,攜手登山,飽覽山河。”

  隋景澄偷著笑,瞇起眼眸看他。

  陳平安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無聲言語,瞪了她一眼,“我與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轍,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聲,難得孩子心性,開始環顧四周,“師父,你在哪兒?”

  天曉得會不會像當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劍仙前輩,可能遠在天邊,也可能近在眼前?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

  當然,隋景澄那個“師父”沒有出現。

  此后兩人沒有刻意隱藏行蹤,不過由于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時辰修行,去往五陵國京畿的路上,陳平安就買了一輛馬車,自己當起了車夫,隋景澄主動說起了一些那本《上上玄玄集》的修行關鍵,講述了一些吐納之時,不同時刻,會出現眼眸溫潤如氣蒸、目癢刺痛如有電光縈繞、臟腑之內瀝瀝震響、倏忽而鳴的不同景象,陳平安其實也給不了什么建議,再者隋景澄一個門外漢,靠著自己修行了將近三十年,而沒有任何病癥跡象,反而肌膚細膩、雙眸湛然,應該是不會有大的差池了。

  這一路,走得安穩,晝夜不停。

  就像當年護送李槐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不止有磕磕碰碰,融融恰恰,其實也有更多的雞毛蒜皮市井煙火氣。

  就像李槐每次去拉屎撒尿就都陳平安陪著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時分,哪怕是于祿守后半夜,守前半夜的陳平安已經沉沉酣睡,一樣會被李槐搖醒,然后睡眼惺忪的陳平安,就陪著那個雙手捂住褲襠或是捧著屁股蛋兒的家伙,一起走遠,那一路,就一直是這么過來的,陳平安從未說過李槐什么,李槐也從未說一句半句的感謝言語。

  可是鄉野孩子,的的確確是不太習慣與人說謝謝二字的。就像那讀書人,也確確實實是不太愿意說我錯了這個說法的。

  不過終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誰都看得出來,當年一行人當中,李槐對陳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這么多年過來了,在書院求學多年,李槐有了自己的朋友,可他對陳平安,依舊是當年那個窩里橫和膽小鬼的心態,真正遇到了事情,頭一個想到的人,是陳平安,甚至不是遠在別洲的爹娘和姐姐,不過一種是依賴,一種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樣的深厚罷了。

  而隋景澄雖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舊未曾辟谷,又是女子,所以麻煩其實半點不少。

  所以當陳平安先前在一座繁華縣城購買馬車的時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于一座客棧,當時風餐露宿覺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釋重負,與陳平安借了些銀錢,說是去買些物件,然后換上了一身新買的衣裙,還買了一頂遮掩面容的冪籬。

  不算刻意照顧隋景澄,其實陳平安自己就不著急趕路,大致行程路線都已經心中有數,不會耽擱入秋時分趕到綠鶯國即可。

  所以一天暮色里,在一處湍流河石崖畔,陳平安取出魚竿垂釣,泥沙轉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釣起了一條十余斤重的螺螄青,兩人喝著魚湯的時候,陳平安說桐葉洲有一處山上湖泊中的螺螄青,最是神異,只要活過百年歲月,嘴中就會蘊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極為純粹,以秘術碾碎曝曬之后,是符派修士夢寐以求的畫符材料。

  隋景澄聽得一驚一乍。

  兩人也會偶爾對弈,隋景澄終于確定了這位劍仙前輩,真的是一位臭棋簍子,先手力大,精妙無紕漏,然后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談的時候,隋景澄是很鄭重其事的,因為她覺得當初在行亭那局對弈,前輩一定是藏拙了。

  后來隋景澄就認命了。

  這位前輩,是真的只死記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罷了。

  所幸那位前輩也沒覺得丟人現眼,十局十輸,每次復盤的時候,都會虛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著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后還在一座郡城逛書鋪的時候,挑了兩本棋譜,一本《大官子譜》,以死活題為主,一本專門記錄定勢。當初前輩在縣城給了她一些金銀,讓她自己留著便是,所以買了棋譜,猶有盈余。

  在一次趕夜路,經過一處荒野墳冢的時候,前輩突然停下馬車,喊隋景澄走出車廂,然后雙指在她眉心處輕輕一敲,讓她聚精會神望向一處,隋景澄掀起冪籬薄紗,只見墳頭之上有一頭白狐背負骷髏,望月而拜。她詢問這是為何,前輩也說不知,見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蠱惑游學士子,這般背著白骨拜月的,他一樣還是頭回瞧見。

  馬車繼續趕路。

  聽聞動靜的白狐背負白骨一閃而逝,片刻之后,前邊路旁有婀娜婦人搔首弄姿,陳平安視而不見,坐在車廂外的隋景澄有些惱火,摘了冪籬,她露出真容,那婦人好似給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罵罵咧咧,轉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冪籬,雙腿懸掛在車外,輕輕晃蕩。

  陳平安笑道:“你跟一頭狐魅慪氣作甚?”

  隋景澄說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難怪市井坊間罵人都喜歡用騷狐貍的說法,以后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訓它們。”

  陳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的,

  有些頑皮卻也心善。我還聽說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有一條天狐供奉,它為了感恩當年老天師以天師印鈐印在它狐皮之上,助她躲過了那場躋身上五境的浩蕩天劫,所以此后就一直庇護著天師府子弟,甚至還會幫忙砥礪道心。”

  隋景澄將這樁比志怪小說還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記在心中,只是最后的念頭,是想著那頭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黃昏中,經過了一座當地古老祠廟,相傳曾經常年波濤洶涌,使得百姓有船也無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紙上畫符,有石犀跳出白紙,躍入水中鎮壓水怪,從此風平浪靜。隋景澄在那邊與陳平安一起入廟燒香,請香處的香火鋪子,掌柜是一對年輕夫婦,后來到了渡口那邊,隋景澄發現那對年輕夫婦跟上了馬車,不知為何就開始對他們伏地而拜,說是祈求仙人捎帶一程,一起過江。

  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最后連同馬車在內,陳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對夫婦,乘坐一艘巨大渡船過江,上岸之后,馬車緩緩行出數里路后,年輕夫婦開口請求下車。隋景澄與那年輕夫婦坐在車廂內,略顯擁擠,發現了更多怪事,那夫婦二人在馬車與渡船一起過江之時,大汗淋漓,似乎隨時都會覆船沉江而亡,兩人相互依偎,手牽著手,視死如歸的模樣。這讓隋景澄跟著憂心不已,誤以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隨時會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劍仙前輩就在外邊坐著,也就安心許多。

  年輕夫婦下車后,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磕九叩的大禮。

  隋景澄見前輩也沒說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受了這份大禮,只是在那對熱淚盈眶的年輕夫婦起身后,前輩輕聲道:“鬼魅精怪,行善積德,道無偏私,自會庇護。”

  隋景澄只覺得怪事連連,年輕夫婦聽到了這句話后,竟是如獲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頂,竟然又要虔誠下跪。

  只不過這一次前輩卻伸手扶住了那位年輕男子,“走吧,山水迢迢,大道艱辛,好自為之。”

  年輕夫婦沒有走在官路上,走出了道路,在遠處年輕婦人停步轉身,一人彎腰作揖,一人施了個萬福。

  然后當馬車駛入一條小徑,正要詢問那對夫婦根腳的隋景澄,驀然瞪大眼睛,只見漣漪陣陣,有手持鐵槍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

  陳平安停下馬車,飄落在地,雙手抱拳,然后問道:“我們擅自行事,有無讓水神為難?”

  神色肅穆的金甲神人搖頭笑道:“以前是規矩所束,我職責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對夫婦,該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護,苦等百年,得過此江。”

  金甲神人讓出道路,側身而立,手中鐵槍輕輕戳地,“小神恭送先生遠游。”

  陳平安再次抱拳,笑著告辭,返回馬車,緩緩駛過那位坐鎮江河的金甲神靈。

  隋景澄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前輩,這就是修道有成吧?能夠讓一位歲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動為前輩開道送行。”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緩緩道:“你要知道,山上不止有曹賦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蕭叔夜之輩。有些事情,我與你說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經歷一遭。”

  這天夜幕里,馬車停在一處寂靜無人煙處,那位劍仙前輩難得多耗費了一些精力和時間,燉出了一大鍋春筍燉咸肉。

  對于先前那些春筍為何盛夏時分猶然如此新鮮,又為何不是從竹箱里邊取出,隋景澄是懶得去想了。

  不過隋景澄只是覺得渡江一趟,這位瞧著年輕的前輩還是心情很好的。

  關于劍仙前輩的歲數,隋景澄之前問過這個問題,一開始前輩沒理睬,后來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彎抹角問了兩次,他才說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余歲了吧。

  隋景澄便愈發堅定了向道之心。

  這天經過灑掃山莊附近的一座熱鬧郡城,剛好遇到廟會。

  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類似的攤子,在地上擺滿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錢便可與攤主換取竹編小環、或是兩文錢一只大折柳圓環,人滿為患,也會有大人幫著孩子丟擲竹環、柳環,一有大人套中那些陶泥、瓷器小人兒,身邊的孩子們便要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陳平安當時笑道:“你們五陵國的江湖人就這么少嗎?”

  隋景澄一開始不知為何有此問,只是說道:“我們五陵國還是文風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鈍前輩后,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這樣的文官,都會覺得與有榮焉,希冀著能夠通過胡新豐認識王鈍老前輩。”

  等到馬車駛出一段距離,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輩那個問題的緣由。

  若是武人多了,廟會那類攤子可能還會有,但絕對不會如此之多,因為一個運氣不好,就明擺著是虧錢買賣了。而不會像如今廟會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著賺錢,掙多掙少而已。

  隋景澄唏噓不已。

  大概這就是世間隱藏著的脈絡之一吧。

  如果不是遇到這位前輩,可能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去想這些事情。

  不去想,不會有什么損失,日子還是繼續過,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么立竿見影的成效裨益。

  難怪那位前輩也曾言,想脈絡,講道理,推敲世事,從來不是什么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過瓜田的時候,馬車停下,陳平安蹲在田壟旁,怔怔看著那些翠綠可愛的西瓜。

遙想小鎮當年,老槐樹下,便有許多人家從那口鐵鎖井當中提起竹籃,老人們講著老故事,孩子們吃  著涼透的西瓜,槐蔭蔭涼,心也清涼。

  隋景澄跳下馬車,好奇問道:“前輩這樣的山上仙人,也會想要吃西瓜嗎?”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后說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隨心所欲,能夠偷吃一個西瓜就跑路,說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當年那串糖葫蘆對我的心境影響,才算徹底消弭。”

  隋景澄覺得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話,百思不得其解。

  在臨近京畿之地的一處山水險路,遇上了一伙剪徑強人。隋景澄都要覺得這撥耀武揚威的家伙,運氣真是好極了…

  陳平安讓隋景澄隨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釵如飛劍,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后來那位前輩帶著隋景澄偷偷潛入山寨附近,看到了那邊的簡陋屋舍,雞鳴犬吠,炊煙裊裊,有消瘦稚童在那邊放飛一只破舊紙鳶,其中一位剪徑匪人蹲在一旁咧嘴而笑,旁邊站著一位青衫破敗的矮小老人,在那邊大罵漢子不頂事,再沒個收成進賬,寨子就要揭不開鍋了,里邊那幾個崽子還讀個屁的書,學塾背書的時候,一個個肚子餓得咕咕叫,比讀書聲都要大了。漢子自撓頭,說那個娘們可了不得,多半是一位書上說的神仙,今兒如果不是咱們跑得快,就不是餓死,而是被打死了。

  陳平安帶著隋景澄悄然離去,返回馬車,繼續趕路。

  夜色中,隋景澄沒有睡意,就坐在了車廂外邊,側身而坐,望向路旁樹林。

  隋景澄自言自語道:“先看了他們的打家劫舍,我就想殺個一干二凈,前輩,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是不是錯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錯。”

  隋景澄又問道:“可我如果是見過了他們的生活后,再在道路上遇到他們,如果丟給他們一袋子金銀,是不是就錯了?”

  陳平安笑道:“沒有錯,但是也不對。”

  隋景澄突然有些心虛。

  陳平安說道:“先前就說好了的,我只是借你那些金銀,你怎么做,我都不會管。所以你偷偷留在寨子外邊,不用擔心我問責。”

  陳平安最后說道:“世事復雜,不是嘴上隨便說的。我與你講的脈絡一事,看人心脈絡條條線,一旦有所小成之后,看似復雜其實簡單,而順序之說,看似簡單實則更復雜,因為不但關系對錯是非,還涉及到了人心善惡。所以我處處講脈絡,最終還是為了走向順序,可是到底應該怎么走,沒人教我,我暫時只是悟出了心劍一途的切割和圈定之法。這些,都與你大致講過了,你反正無所事事,可以用這三種,好好捋一捋今日所見之事。”

  這天原本日頭高照,暑氣大盛,哪怕隋景澄身穿竹衣法袍,坐在車廂內依舊覺得煩悶不已。不曾想很快就烏云密布,隨后大雨滂沱,山間小路泥濘難行。

  好在附近有文人雅士建造在山林間的宅邸,可供避雨。

  隋景澄知道這棟宅子的主人,因為早年與隋家有些交集,與她爹一樣是棋壇宗師,只是當官當得不大,官至兵部郎中就告老還鄉,但是子弟當中,人才濟濟,既有在棋術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棋待詔,還有兩位進士出身的年輕子弟,如今都已正式補缺為官,所以這座原本聲名不顯的山頭,就開始有了些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意思,宅子哪怕位于僻靜山野,依舊常年賓客往來,車水馬龍。

  這家人的門房老人,聽說那冪籬女子出身隋氏旁支,遠嫁他鄉,此次是返鄉省親,就十分客氣,聽說她無需住宿之后,反而有些失望。畢竟隋老侍郎是五陵國的清流砥柱,又是與自家老爺一般的弈林神仙,故而女子的隋氏身份,不是尋常達官顯貴的家眷可以媲美。

  陳平安與隋景澄在避雨期間,哪怕隋景澄一直沒有摘下冪籬,門房仍是讓下人端來了茶水。

  不知是丫鬟走漏了消息還是如何,很快就有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趕來,說了些客套話,還問了些不知婦人是否精通手談的言語,隋景澄應對得滴水不漏,那公子哥也是個坐得住的,竟然明明無話可聊了,還能夠自己找話,半點不覺得尷尬,連那身穿青衫的年輕車夫都能攀扯幾句,聽說是為這位夫人傳遞家書的家族侄輩后,很是熱情,看著毫無世家子弟的架子。

  雨歇之后,那位世家子親自將兩人送到了宅邸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后,微笑道:“定然是一位絕代佳人,山野之中,空谷幽蘭,可惜無法目睹芳容。”

  門房老者似乎熟稔這位公子哥的脾氣,玩笑道:“二公子為何不親自護送一程?”

  年輕人搖頭晃腦,走回宅邸,去與一位美婢手談去也。

  道路上,隋景澄坐在車簾子旁邊,摘了冪籬,輕輕掀起,問道:“前輩,若是對方見色起意,釀成禍事,我有沒有錯?會不會終究是有一點點錯在的,畢竟我之美色在前,被人目睹,便有了覬覦之心在后。”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就是脈絡和順序之說的麻煩之處,起先很容易會讓人陷入一團亂麻的境地,似乎處處是壞人,人人有壞心,可惡行惡人仿佛又有那么一些道理。

陳平安若真是她的傳道人護道人,一般而言,是不會直接說破的,由著她自己去深思熟慮,只不過既然不是,而且她本就聰慧,就無此憂慮了,直接說道:“先后順序不是你這么講的,天地之間,諸多的是非對錯,尤其是一洲一國約定俗成之后,皆是定死了的,見財起意,暴起行兇,見色起意,仗勢欺人,都是毋庸置疑的錯,不是你有錢,就  是錯,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就有錯。在清楚這些之后,才可以去談先后順序,以及對錯大小,不然哪怕市井婦人搔首弄姿,招搖過市,也不是強搶女子的理由,稚子抱金過市,以及什么懷璧其罪的說法,你真以為是稚子錯了嗎?是懷璧之人錯了嗎?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罷了,才有這些無奈的老話,只是為了勸誡好人與弱者必須多加小心。”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世事如此,從來如此,便對嗎?我看不是。”

  隋景澄眼神熠熠光彩,“前輩高見!”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這也算高見?書上的圣賢道理若是能夠活過來,我估摸著天底下無數的讀書人肚子里邊,都要有無數個小人兒要么被活活氣死,要么恨不得捶破肚皮,長腳跑回書上。”

  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前輩對讀書人有成見?”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飽腹詩書就是讀書人,也不是沒讀過書不識字的人,就不是讀書人。”

  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

  陳平安已經說道:“馬屁話就別講了。”

  隋景澄忍不住羞赧說道:“前輩真是未卜先知。”

  陳平安轉過頭。

  隋景澄眨了眨眼眸,默默放下車簾子,坐好之后,忍了忍,她還是沒能忍住臉上微微漾開的笑意。

  隨后,進入五陵國京畿之地,各處的名勝古跡,那位前輩都會停下馬車,去看一看,偶爾還會將一些匾額楹聯以及碑文篆刻,刻在竹簡之上。

  一路上,也曾遇到過行走江湖的少俠少女,兩騎疾馳而過,與馬車擦肩而過。

  男女衣袖與駿馬鬃毛一起隨風飄動。

  也曾路過鄉野村落,有成群結隊的稚童一起打鬧嬉戲,陸陸續續躍過一條溪溝,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后撤幾步,然后一沖而過。

  有個稚童大搖大擺站在小溪溝旁,竟是沒有飛奔過溝,而是搖晃手臂,試圖原地發力,一跳而過,然后直不隆冬就墜入了水溝當中。

  當時馬車就停在不遠處,隋景澄看到那個前輩的側臉,他看到那一幕后,瞇著眼睛,有些笑意。

  馬車繞過了五陵國京城,去往北方。

  徑直去往五陵國江湖第一人王鈍的灑掃山莊。

  這一路上由于沒有刻意繞出郡縣城池,多有涉足,所以一些已經傳遍朝野的江湖消息都有耳聞。

  王鈍,躋身了新榜十人之列,雖然十人當中墊底,可五陵國仍是有點舉國歡慶的感覺。

  因為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人之多,據說這還是隱去了幾位久未露面的年邁宗師,青祠國唯有蕭叔夜一人位列第九,民風彪悍、兵馬強盛的金扉國竟然無人上榜,蘭房國更是想都別想了,所以哪怕在榜上墊底,這都是王鈍老前輩的莫大殊榮,更是“文風孱弱無豪杰”的五陵國所有人的臉上有光。

  五陵國皇帝專門派遣京城使節,送來一副匾額。

  所以隋景澄猜得到,如今的灑掃山莊,一定是高朋滿座,恭賀之人絡繹不絕。

  但就是不知道,王鈍老前輩有無覲見過了大篆周氏皇帝,然后乘坐仙家渡船從大篆京城返回。

  至于那些個有關隋景澄的消息,聲勢也半點不比王鈍登榜來得輕巧,十分熱鬧,尤其是江湖人提及此事,人人唾沫四濺,一旁闖蕩江湖的婦人女子們,則大多神色不悅。

  隋景澄每次都會偷偷看他一眼,要么是默默在那酒樓飲酒吃飯,或是在茶攤喝著那解渴不解暑的劣質茶水。

  這讓她有些失落。

  也有在形勝之地的山水之間,遇到一群飲酒的文人雅士。

  有人舉杯高呼“在林為巨木,出山為小草”,滿臉淚水,在座眾人亦是心有戚戚然,又有人起身舞劍,大概也算慷慨激昂了。

  馬車緩緩而過。

  隋景澄笑言:“若是名士清談,曲水流觴,前輩知道最不能缺哪兩種人嗎?”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從未參加過,你說說看。”

  隋景澄笑道:“這些文人聚會,一定要有個可以寫出膾炙人口詩篇的人,最好再有一個能夠畫出眾人相貌的丹青妙手,兩者有一,就可以青史留名,兩者兼備,那就是千年流傳的盛事美談。”

  陳平安點頭道:“很有道理。這番言語,我以后一定要說給一個朋友,說不定他就會寫在山水游記當中。”

  隋景澄頭戴冪籬,掩嘴而笑,側過身坐在車廂外,晃著雙腿。

  已經接近灑掃山莊,在一座縣城當中,陳平安折價賣了那輛馬車。

  在客棧要了兩間屋子,臨近縣城附近,江湖人明顯就多了起來,應該都是慕名前往山莊道賀的。

  不得不承認,江湖香火情,跑也是跑得出來的,就像很多朋友關系,酒桌上喝也是喝得出來的。

  能夠在江湖混成老前輩的,要么武藝極高,脾氣再差都無所謂,還是豪杰性情,要么就是那些武功二流卻是一流老狐貍老油子的,口碑一樣很好,至于那些一樣懂得江湖路數的晚輩,靠著熬日子,熬到二流前輩們紛紛老死了,一把把交椅空出來,他們也就順勢成了坐在椅子上的江湖老前輩,只不過這種出人頭地,到底是有些美中不足。所以那些鋒芒畢露的年輕人,一直是不被江湖老人所喜歡的。

  不過聽隋景澄的說法,王鈍老前輩卻是真正的德高望重。

  陳平安站在窗口那邊,看了一會兒熙熙攘攘的大街。

  陳平安去了隔壁敲了敲門,說要去縣城酒肆坐一坐,打算買幾壺酒水。

隋景澄重新戴好冪籬,走出門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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