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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山水印

  老嫗正在灶房忙碌,看到陳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訝異,君子遠庖廚,這可是圣人教誨,雖然也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講究,但不意味著君子賢人們,會自己動手下廚。不過老嫗很快釋然,眼前少年遠游四方,風餐露宿,再者看著也不像是書香門第的孩子,但是老嫗還真不覺得陳平安能幫上大忙,便讓他幫著做些擇菜的活計,順便幫著盯著燉菜的火候,陳平安沒有堅持什么,就幫著打雜,最后溫暖的灶房內,砧板上發出老嫗嫻熟切菜時的清脆聲響,咄咄咄,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剝春筍,帶著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嫗隨口問道:“陳公子,你的左手怎么了?”

  陳平安瞥了眼包扎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礙事。”

  老嫗難得有人跟自己聊天,便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傷了。咱們這棟宅子啊,本就有些年頭了,先前又是虎狼環視的艱難處境,更不敢大肆張揚,至多就是院墻的縫縫補補,夜間也很少掛燈籠,這么多年,怕嚇著了老百姓,不敢請磚瓦匠人過來幫忙,都是我胡亂搗鼓的,手藝當然很差,好些個青石地磚,坑坑洼洼,連平整都算不上,這要是在州郡大城里的大家門戶里頭,不說自家人瞧著礙眼,若是給別家人看見,會被笑話死的,背后肯定要嚼舌頭的,什么難聽的話都會有,好在老爺和夫人從來不計較這個,這是我的福分。”

  老嫗的語氣平緩,如靜水流深,百年光陰,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一點點沉淀在心田了。

  這是我的福分。

  這應該就是老嫗最自己人生的蓋棺定論。

  陳平安輕聲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后,也是他們夫婦二人的福氣。”

  老嫗愣了一下,帶著笑意,轉頭打趣道:“你這孩子,瞧著憨厚本分,怎么也這么會說話?”

  陳平安已經將所有剝好的春筍,都放在一只干凈竹籃里,抬頭道:“老婆婆,我說的是實話啊。”

  老嫗看著少年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眸,嗯了一聲,轉過身去,臉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隨口道:“陳公子,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啊,咱們彩衣國胭脂郡城那邊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好看漂亮,若是不著急趕路,可以去那邊逛逛廟會什么的,說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緣嘍。再說公子你雖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這般無正神無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愿意扎根在此,當個將軍都尉什么的,綽綽有余,到時候娶一位書香門第里的大家閨秀,不也挺好。”

  陳平安有些羞赧,嚅嚅喏喏,不敢搭話這個話題。

  老嫗轉過頭,瞥了眼眉眼頗為周正秀氣的少年郎,會心一笑,輕聲道:“知道嘍,陳公子肯定是有心愛的姑娘了。”

  陳平安憋了半天,紅著臉問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歡的那個姑娘,曾經問過我喜不喜歡她,我當時說不喜歡,結果現在去找她,再跟她說我喜歡她,你說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騙子啊?”

  “陳公子你這話說得可真繞。”

  老嫗情不自禁笑出聲,一鍋菜悶著,她便坐在灶臺旁的小凳上,笑問道:“那你當時為什么不說喜歡她?膽子小,難為情?還是覺得點頭說是,會在姑娘面前丟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陳平安自信認真地想了想,給出一個誠心誠意的答案,“我傻唄。”

  老嫗這下子是真被逗樂了,笑得整張蒼老臉龐都柔和起來,“我覺得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應該不會生氣的。一個姑娘,如果有被人喜歡,而且那個人喜歡得干干凈凈,怎么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苦惱,將一竹籃子春筍端到灶臺旁邊,“可是那個姑娘跟我說過,她只喜歡大劍仙…”

  老嫗忍住笑,“呦,那可真是難為你了,大劍仙,怎么都該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公子天資多好,曾經還在神誥宗那樣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躋身中五境,達到傳說中的洞府境,陳公子,婆婆給你一個建議,你就跟那個姑娘商量商量,看不能把大劍仙這個要求,變成小劍仙,一般的劍仙?比如洞府境太高了,四境五境怎么樣?要知道天底下的劍修,境界再低,還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經很了不起。”

  陳平安欲言又止。

  寧姑娘所謂的大劍仙,肯定最少最少也是十二境啊!

  哪怕寧姚真再好商量,答應自己給往下降一降,估計怎么也得是風雪廟魏晉那種劍仙境界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提醒道:“婆婆,菜好了。”

  老嫗趕緊起身,掀開鍋蓋,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進了菜盤,讓陳平安端著那盤下酒菜,送去三進院子的正房大堂,還讓他送完這碟菜就不用回來,就在那邊吃菜喝酒,之后她來端菜送酒便是,陳平安一溜煙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嫗佯裝生氣的模樣,陳平安笑問道:“老婆婆,我來拿酒,而且我跟楊老爺打過招呼了,他答應送我酒喝…”

  說到這里,陳平安摘下酒葫蘆,晃了晃,笑容燦爛道:“裝滿為止。”

  老嫗從一只紅漆老舊櫥柜拿出酒勺子,然后笑著指了指墻根幾只大酒壇子,“搬一壇子沒開的過去,邊上有一壇子是開了泥封的,還剩下小半壇子的自釀土燒酒,你可以裝酒葫蘆里,怎么都夠的。”

  隨后老嫗便不管蹲在墻角勺酒入葫蘆的少年,自顧自炒菜,最后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就捧著一酒壇離開灶房。

  老嫗笑著轉頭看了眼,少年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老舊平常,并不起眼,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是個酒鬼啦?

  就不知道見著了那位心儀的姑娘后,是變成一葫蘆的喜酒,還是斷腸酒嘍。

  不過老嫗當然還是希望少年能夠得償所愿,如公子小姐這般成為老爺夫人。

  三進院子的正房,其樂融融。

  古宅男女主人,倀鬼楊晃和名為鶯鶯的樹魅女鬼,坐在左手邊,大髯刀客被請為上座,徐遠霞是豪爽性子,也懶得推脫,道士張山峰坐在右邊,陳平安端菜送酒過去后,便開始暢飲,女鬼便有些滑稽了,極長的樹根從繡樓那邊如青藤蔓延,從房門繞入正堂,為了不掃興,她還有意帶了厚實面紗遮掩容貌。

  大髯刀客先前便問過了是否有什么仙家法術,能夠幫助那位可憐女子恢復容顏,楊晃苦笑搖頭,并不藏掖真相,詳細說過了其中緣由,原來涉及到神誥宗的青詞寶誥、一樁旁門左道的陣法秘術,以及古榆國祖宗榆樹的木芯,極為駁雜絮亂,最關鍵在于古宅陣法與古榆木芯融為一體,無法挪動了,而此地方圓數百里的山水氣數,本就是一處亂葬崗,兩百年前彩衣國遇上一樁可怕瘟疫,十數萬人染病暴斃,大多胡亂隨意葬在胭脂郡此地,歷代彩衣國皇帝都希望改變此地風水,但是哪怕當初一位觀海境的道家神仙,云游經過彩衣國,被皇帝召見,親臨此地,諸多布置,光是兩次羅天大醮,就耗費了近百萬兩銀子,只可惜好了沒幾年,便又恢復成瘴氣橫生、鬼魂游蕩的凄厲場景,真是神仙都束手無策。

  根子還在這處地界的風水之上,既是女鬼的救命藥,也無異于飲鴆止渴,終有一天會墮入惡鬼,這一點倀鬼楊晃直言不諱,女鬼亦是坦然,原來夫婦二人早已約好,真到了那一天,便雙雙自盡,以免禍害一方百姓。

  其實古榆木芯天生清潔,只是他當時著急換留住女鬼鶯鶯的魂魄,加上之后病急亂投醫,才使得她只能一步步魂魄惡化,若是能夠持續汲取天地清靈之氣,其實她有望恢復靈性,甚至反哺當地氣運,成為類似淫祠山神的存在,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為古榆樹的關系,必然與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秦姓山神卻只能是腐壞山水。

  最后楊晃豁達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這棟宅子就該無人無酒也無菜了,所以希望徐遠霞在內三人,最好在這之前多來此地,好歹還能有個干凈廂房被褥作為歇腳的地方,還能如今夜這般天南地北,相談甚歡。

  涉及到一地數百里山水的龐大氣運,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峰都無言以對,實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為只有十境練氣士,才有資格對此“指手畫腳”,十境可稱圣,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維奉承,因為上五境的神仙實在太過少見,十境修士卻需要牢牢占據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長時間積攢修為,面壁破境,偶爾也會跟山下的帝王將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圣人,道家的陸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羅漢,這些俗稱,皆在此列。

  陳平安如今喜歡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會太多,大髯刀客卻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性格,道士張山峰酒量比陳平安還不如,偏偏臉皮子薄,被楊晃和徐遠霞一勸兩勸,就半碗半碗一口飲盡,使得陳平安最后只敢每次給他倒些許燒酒,即便如此,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還是搖搖晃晃,滿臉紅光,說話嗓音也大了許多,跟大髯漢子聊江湖見聞,跟士族出身的倀鬼楊晃聊詩詞,很是開心。

  老嫗隔三岔五就會端來一盤菜肴,見一壇子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壇過來。

  主賓盡歡。

  在第二壇酒就快要見底的功夫,一聲哀嚎驟然響起,“楚兄楚兄!你上哪里去了,莫要拋下我一個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響起,“小道士,姓陳的,你們怎的也不見了,難道是給惡鬼妖魔抓了吃掉嗎?不要啊,宅子里的妖怪,你們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后單獨吃我啊…”

  老嫗當時正端來一盤菜,就要去安撫那個姓劉的官家子弟,解釋緣由。

  陳平安趕緊起身說他去好了,老嫗一想也對,若是她去了,估計那個可憐書生就要嚇昏過去了。

  劉姓書生被陳平安拉著走入三進院子的時候,兩腿顫顫,嘴唇鐵青,瞧見了大髯刀客后,稍微好轉,只是當他看見后門繞入正堂的恐怖樹根,兩眼一翻白,差點就要暈厥,被陳平安加重力道握住胳膊,立即給疼醒過來,書生哭喪著臉抱怨道:“讓我暈過去就好了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實在不行,就喝酒壯膽去,醉死拉倒,這點膽量總該有吧?”

  劉姓書生苦兮兮道:“可以沒有嗎?”

  陳平安給氣笑,斬釘截鐵道:“不可以!”

  小心翼翼看著少年的臉色,不像是為虎作倀的,劉姓書生哀嘆一聲,給自己打氣道:“喝就喝!便是斷頭酒也是酒!”

  上了酒桌,劉姓書生便低頭不敢見人,只管喝酒。

  大髯刀客笑問道:“你這書生,運氣怎么這么背,交了那么個不地道的精怪朋友?還一路游山玩水,把你騙到這里來,不過你能夠活到現在,跟咱們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著,是彩衣國的富家子弟?”

  劉姓書生顫聲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里真沒錢,算不得富家子弟。”

  大髯刀客哭笑不得,“怎么,我徐某人像是那種劫匪草寇?!”

  讀書人抬起頭瞥了眼大髯漢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大髯刀客不再嚇唬這個文弱書生,突然有些擔憂,“楊兄,那老道士當真會解決了淫祠山神?會不會故意放過,留下來惡心你們?”

  男人搖頭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師叔盯著,神誥宗外門那邊就一定會追查到底,何況每一撥外門子弟的下山磨煉,最終結果的勘驗評定,極為縝密嚴謹,容不得趙鎏擅自主張。”

  楊晃突然臉色微變,“我現在只擔心淫祠山神在官府那邊有靠山,若是趙鎏彎彎腸子,打著不愿仗勢欺人的幌子,然后跟州郡高官商議此事,說是商議,其實是私下相授,估計就懸了。一旦趙鎏最后說服彩衣國朝廷和禮部,主動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干脆轉為正統山神,成為一方山水正神,就會很棘手。雖說彩衣國的五岳正神,比不得大國王朝的同類,只是六境練氣士的修為,在自家地盤上,才能發揮出觀海境的實力,此地姓秦的那位,畢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趙鎏從中作梗,幫著他名正言順獲得皇帝敕命,說不定擁有洞府境的實力。來自神誥宗的仙師,隨便說幾句話,彩衣國皇帝都會好好掂量的。”

  說完這些,大髯刀客、道士張山峰和陳平安,幾乎同時望向那個戰戰兢兢的讀書人。

  讀書人有些茫然,什么五岳正神、淫祠山神,什么洞府境觀海境,他一個都聽不明白,怯生生說道:“我爹只是個四品郡守,什么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計聽說都沒聽說過,他幫不上忙啊。”

  大髯刀客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幫忙,只是防止他幫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馬加鞭去拜見郡守老爺,怎么都別讓那趙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趙鎏在郡守府見著了我徐某人,就會心里有數了,曉得他的算盤打不響,便是打響了,也要小心咱們去神誥宗鬧,學那老百姓在官衙門口鳴冤擊鼓,口呼青天大老爺要為民做主啊。”

  說到最后,大髯刀客自己大笑起來。

  倀鬼楊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謝過徐兄!”

  大髯刀客突然臉色古怪,喝了口酒,悶悶道:“徐什么兄,我這歲數給你當孫子都嫌大了!”

  楊晃哈哈笑道:“英雄不問出身,朋友不論歲數!”

  便是那位女鬼,都有些輕微笑聲從面紗后滲出。

  把好不容易積攢出一點膽氣的文弱書生,又給“凄惻纏綿”的笑聲嚇得臉色慘白。

  當晚,年輕道士喝高了,名叫劉高華的讀書人沒敢敞開了喝,生怕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陽了。最后四人同住二進院子,陳平安和張山峰隔壁廂房,讀書人和大髯刀客成為鄰居。

  一夜無事。

  天亮時分,道士張山峰起床推門,看到陳平安已經在院子里練習走樁,比起初次相逢的時候,感覺像是越來越慢了。

  吃過了老嫗準備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辭離去,因為日頭高升,而古宅男女主人因為不喜陽光,就沒有出門送行,站在繡樓那邊,遠遠揮手。

  大髯漢子打著哈欠,瞇眼看著越來越耀眼的日頭,懶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道士張山峰在跟書生劉高華聊著胭脂郡的風土人情,劉高華在走出這棟古宅后,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渾然一變,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滔滔不絕,跟年輕道人聊得不亦樂乎。

  陳平安突然轉身走到門檻那邊,對老嫗輕聲說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了麻煩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邊的大驪龍泉縣,寄給披云山一個叫魏檗的…人,就說楊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陳平安欠了你們好多酒呢。”

  老嫗笑著點頭,雖然沒有當真,可還是沒有拒絕這份好意。

  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的陽光一樣,雖說在與不在,差別不是很大,可為什么要拒絕呢?

  陳平安伸出手,遞過去七八顆雪花錢,“大驪龍泉與彩衣國,路途遙遠,這是到時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錢。”

  這棟宅子,早已耗盡了楊晃所有家底,處處捉襟見肘,故而連酒水都是自釀,菜肴都是老嫗去遠處采摘而得。

  老嫗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那幾枚雪花錢。

  寄信去往寶瓶洲最北邊的大驪王朝,當然花錢不少,可卻也絕對不需要耗費七顆雪花錢的夸張地步。

  但是少年一把錢幣遞過來,它們就跟市井坊間的銅錢似的,就這么一小把,不多不少的。好像拒絕了,或是故意少收幾顆,略顯不近人情,或是矯情,即便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于如何欠下天大的人情。

  老嫗一時間有些唏噓,年紀這么小,就曉得照顧別人的感受,也不曉得小時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這份分寸火候。

  道士張山峰笑著招呼道:“陳平安,走啦!”

  陳平安唉了一聲,跟老嫗告別,跑出去一段距離后,突然轉身望向繡樓那邊,大聲喊道:“書上說了,愿有情人終成眷屬!”

  繡樓那邊的倀鬼女鬼,相視會心一笑。

  雖然夫婦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背負劍匣腰懸葫蘆的少年,就那么倒退著跑去,再一次跟老嫗揮手告別,“婆婆,春筍炒肉做得好吃極了!下次我還來啊!”

  老嫗站在門口,笑容溫暖,看著那個沐浴在陽光里的少年,輕輕唉了一聲。

  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郡守大人正在官廳那邊處理政務,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峰坐在素雅簡樸的客廳,喝著婢女送來的茶水,劉高華則帶著陳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書房,做賊似的,因為陳平安跟他討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輿圖,而且必須是朝廷蓋章的那種地圖,劉高華雖然不明就里,但是想著這次能夠或者離開古宅,還親眼見識過了精怪鬼魅,還他娘的跟她坐在一張酒桌上喝了酒,一想到這個,劉高華就豪氣沖天,看誰誰順眼,便拍胸脯答應下來,要幫陳平安偷出一幅彩衣國胭脂郡的堪輿圖,結果陳平安二話不說給了他五十兩銀子,劉高華原本想要說一場患難之交,談錢傷感情,結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銀錠,頓時覺得傷感情就傷感情吧,反正以后重逢見面的機會也不大了。

  劉高華躡手躡腳領著陳平安來到書房,關上門后,一陣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舊卷軸,正是古色古香的一幅胭脂郡堪輿圖,是一幅候補圖,這也正常,這類朝廷欽天監繪制的形勢圖,兩幅正選圖,一幅必然懸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則是交由當地武將保管,只有這幅候補圖才會放起來吃灰塵。

  陳平安確認無誤后,點頭道:“是這個了。”

  他要花五十兩銀子,來買一個極小極小的可能性。

  齊先生曾經說過,如果看到瞧著舒服的形勢圖,就可以拿出那一對山水印,往上一蓋,無需印泥即可。

  陳平安問過了書生那棟古宅在地圖上的方位后,便找了個借口,讓劉高華去書架那邊挑幾本山水游記的書籍,趁著書生轉過身去,陳平安手心瞬間多出一對好似“山水相逢”的對章,正是齊靜春雕刻篆文而成,印章質地,則是最好的驪珠洞天蛇膽石。

  陳平安朝著兩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氣,然后看準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輕輕壓下。

  然后沒看出什么花頭異樣,陳平安便卷起形勢圖,夾在腋下,對劉高華說道:“行了,咱們趕緊走吧,免得你爹發現,到時候我可不管,給過了錢,不會還你的,你被郡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藥材錢。”

  劉高華隨便拿了兩本書丟給陳平安,一起離開書房。

  陳平安悄悄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謀劃,多半是不成的,不過這也正常,哪有隨便蓋個印章,就能改變數百里風水氣運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陳平安算錯了一點。

  他當然不是神仙。

  可是篆刻印章的那位教書先生。

  是神仙中的神仙。

  于是,以古宅為中心的方圓數百里,山水顛倒,污穢退散,轉為清靈。

  淫祠山神所在的那座山神廟,瞬間崩塌,秦姓山神金身粉碎。

  哪怕神誥宗的老道人已經放過他一馬,與他私下會晤,傳授錦囊妙計,這讓山神喜出望外,只覺得真是否極泰來,自己終于要行大運了!不再是那個茍延殘喘的淫祠小山神,馬上就會成為神誥宗神仙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

  所以當他金身粉碎的那一刻,始終沒想明白緣由,只是怔怔高坐于神臺之上,就那么煙消云散。

  神誥宗趙鎏當時正帶著一行小祖宗離開小鎮,瞬間感知到了這番天地變色的異樣。

  老道人趙鎏呆若木雞。

  難道是宗門金童親自出馬了?

  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這等神通吧?

  其余神誥宗晚輩更是惶恐不安。

  只有那個看似惶恐的小道士,低下頭,眼眸里滿是笑意,孩子正在竊竊自喜偷著樂,“他娘的他娘的,我就說吧,那家伙是活了幾百歲的老王八蛋,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時候回到山門見著師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噓,這次我見著了上五境的仙人才行!”

  繡樓那邊,倀鬼楊晃顧不得什么陽光普照、灼燒神魂,迅猛飛掠來到繡樓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機盎然,靈氣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匯聚而來,男人滿臉震驚和狂喜。

  女鬼更是直接破開屋頂,任由衣裙下邊的丑陋身軀暴露在陽光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百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順暢。

  楊晃紅著眼睛,無比激動道:“必有圣人相助!說不得就是因為傅師叔的出現,此處景象,落入了神誥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舍大恩下來。不管如何,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男子哽咽起來,猛然驚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記響頭。

  女鬼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誠作揖。

  站在三進院子的老嫗也是拜了拜天地四方。

  這輩子幾乎從不喝酒的老嫗,沒來由想起去給自己倒上一碗酒,難喝就難喝吧,這輩子活得足夠久了,已是別人的兩輩子。

  老嫗去灶房墻腳根,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勺子探入一只早已開泥封的酒壇,酒水怎么只剩下這么點了,沒道理啊。老嫗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后皺緊眉頭,最后竟是一陣頭皮發麻,老嫗丟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突然笑了起來,重新去勺了小半碗酒水,然后走出灶房,坐在游廊長椅上,望著安安靜靜灑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陽光,老嫗小口小口喝著酒,白發蒼蒼的老嫗,難得這么閑適無事,手頭無事,心頭也無事。

  之前也是這般陽光和煦的日子里,有個名叫陳平安的北方少年,背著木匣,倒退著小跑,笑著與老嫗揮手告別。

  腰間掛個朱紅小葫蘆,里頭有酒有劍有江湖。

  原來是一位酒鬼劍仙少年郎。

  老嫗喝著酒,笑著想著,這么好的一位少年,那么他喜歡著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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