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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詩

  年輕道士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繡樓廣場,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大聲道:“諸位先聽小道一言!”

  在場眾人紛紛望向這位外鄉道士,神色各異,神誥宗少年道人,腰間綁縛有一團烏黑繩索,少年見到道士張山后,便有些臉色不悅,摘下了繩索隨手一拋,繩索便如一條靈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間將年輕道人給捆了起來,粽子似的張山搖搖擺擺,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

  神誥宗少年冷笑道:“憑什么要聽你廢話?一個來歷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將你丟出院子。”

  道士張山憤怒道:“小道姓張名山,來自俱蘆洲,師從凌霄派火龍真人,小道更是族譜有據可查的龍虎山張家子弟!此次遠游四方,來到寶瓶洲磨礪道心,是為了完成龍虎山山門的考驗,只要小道返回家鄉,就能夠成為天師府金玉譜牒的在冊道士!你們神誥宗,好大的威風,竟敢如此欺辱龍虎山張家人!”

  江湖經驗不夠的神誥宗少年有些懵,一時間沒了跋扈氣焰。

  顯而易見,是給“龍虎山天師府”給震懾到了。拿神誥宗與之掰手腕,還真沒有底氣。

  人的名樹的影,名聲能夠流傳到寶瓶洲的宗門,就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更是赫赫大名,不隸屬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脈,是自立門戶的一方道統,神誥宗少年道士當然早有耳聞,但也只限于一些神鬼志怪的傳說,多是見識淺陋的市井百姓以訛傳訛,尋常山上練氣士都不會當真,只當是笑話來聽,不過神誥宗到底是宗字頭的仙家門閥,對于龍虎山天師府的真正底蘊,了解得遠比別人更多,張家天師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劍,道法無邊,殺力無窮,那真是在神人輩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夠躋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這有點類似神誥宗掌門、天君祁真在東寶瓶洲的超然地位,所以神誥宗很容易理解龍虎山的仙氣沖天。

  道士張山乘勝追擊,一臉正氣,死死盯住那個眼神陰晴不定的領頭老道,“楊晃作為神誥宗的前弟子,為一個情字,淪落至此,便是小道這些外人看來,也覺得可歌可泣,要為夫婦二人掬一把同情淚,神誥宗作為寶瓶洲道統之首,想必也該有與之匹配的氣度才對?”

  年紀最小、手持古木長條的神誥宗小道童,輕輕扯了扯少女道士的袖子,悄悄問道:“師姐,我覺得那個張天師說得挺對唉,你覺得呢?”

  腰間別有一枝青黃竹鞭的少女搖頭道:“虛頭巴腦的客套話,別當真。”

  陳平安大開眼界。

  但是與此同時,他眼角余光瞥向繡樓屋脊那邊,有些疑惑。

  道士張山想要伸出手指,指著那個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言語氣勢,但是發現自己被捆綁得結結實實,便干脆向前蹦跳了一步,冷笑道:“何況老仙長更是楊晃的昔年同輩師兄弟,有多年同門修行之誼,今日相見,他鄉遇故知,為何是刀兵相見,而不是把臂言歡?怎么,我張家天師,不管在冊還是記名,只要游方四海,只要相互遇上,必然一見如故,偏偏你們神誥宗就沒有這等氛圍?再說了,小道雖是龍虎山張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卻也曉得法不外乎人情的淺顯道理。”

  年輕道士最后變了語氣,笑呵呵道:“老仙長,該不會是跟楊晃有舊怨,因此不顧宗門氣度,非要將這對夫婦往死路上逼吧?不過小道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老仙長一看就是心胸豁達之人,此間事了,小道張山必然會為老仙長和神誥宗揚名,哪怕是將來到了祖庭正宗的龍虎山,只要提及神誥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雙手負后的老道人瞇起眼,笑而不語。

  站在墻頭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說了一通誰都聽不懂言語,道士張山有些犯迷糊,不料那負劍提鈴的青年道人,轉回寶瓶洲雅言,居高臨下,伸手指向道士張山,大怒道:“你這騙子,貧道以俱蘆洲官話問你話,為何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在東寶瓶洲膽敢冒充龍虎山張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統,你知道神誥宗一樣有資格將你拿下嗎?!還不跪下認錯!”

  沒想到碰到一個比自己還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道士張山勃然大怒,開始用真正的俱蘆洲雅言大罵那個青年道士,然后轉回寶瓶洲言語,“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好一個神誥宗,好一個寶瓶洲道主!”

  不曾想那墻頭上的青年道士,根本不理睬道士張山,已經轉頭望向老道人,笑瞇瞇提議道:“師父,已經初步判定此人并非來自俱蘆洲,至于是不是龍虎山張家弟子,還需慢慢確定,不如將其先行拿下,丟在一旁,咱們先行清理門戶,處置了那對倀鬼樹鬼才談其它?”

  老道人似乎有所意動,正要開口說話之間,大髯刀客徐遠霞,終于忍不住心胸間那口惡氣,果真如先前所說那般,手持寶刀,挺身而出,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無名小卒,沒辦法要神誥宗的仙師賣什么面子,但若是諸位仙師想要責罰楊晃,依法辦事,徐某人便洗耳恭聽,領教一下宗字頭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無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給個說法,就要打殺楊晃夫婦,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幾十斤肉不要,只憑手中一口刀,也要領教領教諸位仙師的通天道法!”

  使出一手縛妖索的神誥宗少年突然問道:“你既然自稱出身于龍虎山位于俱蘆洲的小宗門派,那可有通關文牒?能夠證明你來自俱蘆洲,且是張家子弟?若是證明不了,假冒龍虎山張天師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道士張山面有難色,流露出一絲猶豫。

  大髯刀客有些頭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氣用事,冒充龍虎山上黃紫貴人的遠親,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權利督查一洲道統的神誥宗手中,要吃大苦頭的。一洲道主,職責所在,歸根結底只是四個字,但分量極重,叫做“正本清源”。

  道士張山深呼吸一口氣,轉頭道:“陳平安,幫忙從包袱里取出通關文牒。”

  古宅倀鬼楊晃苦笑一聲,轉頭看了眼她,她似乎看出夫君的心思,點了點頭,楊晃這才轉過身,朗聲道:“徐俠士,張道長,你們的好意,楊晃心領,若有來世,必當回報!今日神誥宗是以公法定罪,還是以私怨報仇,楊晃與拙荊全部承擔便是,只是徐俠士,張道長,還有那位姓陳的小哥,可別以為我神誥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絕非如此,絕非如此!”

  說到最后,楊晃笑聲肆意,好似百年茍活,心情從未如此輕松快意,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誥宗!”

  略作停頓,倀鬼楊晃手指指向那個老道人,“像你這種修道不修心的蠢貨,終究是少數,難怪百年光陰彈指而過,你趙鎏還是個五境修為,哈哈,百年之前,我楊晃就已是五境練氣士,如果沒有記錯,你趙鎏當時才三境柳筋境?好一個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這種心懷不軌的王八蛋了!”

  一番話語,古宅男人說得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卻讓老道人手底下那撥宗門晚輩聽得面面相覷,頗為難堪。尤其是那個稱呼老道為師父的青年道士,殺機畢露,背后長劍在鞘內蠢蠢欲動,竟然是一名劍修。

  不過楊晃的言語,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窩,師父趙鎏在三境滯留數十年之久,年輕劍修在此境界一樣停滯已久,一步步從驚才絕艷的劍修胚子,變成有望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慢慢淪為前途渺茫的繡花枕頭,幾乎終生無望煉出一口本命飛劍的花架子,他在神誥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內,就一落千丈。

  遙想當年,他甚至能夠與那雙享譽一洲的金童玉女,偶爾聊上一兩句話。

  這是何等殊榮?!

  尤其是那位身邊經常有神異白鹿伴隨的道姑女冠,當年閑聊之時,她還曾露出過一絲笑容。

  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禮節性的笑意,又如何?

  要曉得她可是一位陸地劍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風雪廟劍仙,還是寶瓶洲千年歷史上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修。

  到頭來,如今他卻只能跟隨一個大道無望的師父,帶著這群小屁孩在山腳下的爛泥塘里,摸爬滾打,美其名曰歷練修心,一路上斬殺些靈智未開的陰物,降伏幾頭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后跟什么亂七八糟的宗門孽徒、樹妖女鬼糾纏不休,這算個什么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劍。

  反正殺得也是倀鬼樹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濟,也是三境劍修,與數位長老一起,掌管神誥宗外門事務的那位金童,畢竟當年還積攢下些點頭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責罰,也不過是面壁抄書之類的,怕什么?

  一個促狹嗓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劍可不能隨便出鞘。”

  眾人循著聲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那邊的夜幕漣漪陣陣,輕輕蕩漾,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隱身符箓,其實一直就在屋脊那邊隔岸觀火,此刻緩緩顯出身形,是一位身材不那么苗條婀娜的少女,倒也談不上臃腫肥胖,她一張紅潤圓臉,身穿紅緞子衣裳,很有福氣相。

  老道人有些驚慌,連忙拱手作揖道:“趙鎏拜見傅師叔。”

  踩在一把長劍之上的圓臉少女疑惑道:“你認得我?”

  老道人滿臉笑容,“神誥宗子弟,無論內門外門,豈會有人不認識傅師叔,那也太過孤陋寡聞了。”

  圓臉少女突然黑著臉,冷笑道:“怎么,我跟金童告白失敗的糗事,整座宗門都已經知道此事了?是哪個長舌婦或是閑散漢告訴你的,說出來聽聽,我回到宗門后,一定要好好感謝一番。”

  不但是老道人一頭霧水,其實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們之所以認得出這位傅師叔祖,可不是什么告白不告白,而是這位輩分極高的少女劍修,在神誥宗靠山驚人,平時最喜歡快速御劍,在一座座山峰之間橫沖直撞,而且還是個小胖妞,一年到頭這么飛來飛去,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筆直御劍沖入云霞,然后從百丈千丈高空一頭撞下,只在約莫離地兩三丈的高度,緊急御劍拉升高度,貼地飛行,瀟灑遠去,尋常劍修誰敢這么不要命?誰會不記住這位小祖宗?

  再說了,少女在兩年前試圖在離地一丈的高度轉向,結果就那么一頭撞入地面,連人帶劍一個干脆至極的倒栽蔥姿勢,就那么孤零零杵在那邊,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觀子弟,一個個啞口無聲。

  最后是與她關系極好的玉女賀小涼,對她一番訓斥,才讓這位小祖宗收斂許多。

  少女在那之后沒過多久,就從五境破開瓶頸,成功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又開始御劍神誥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門口逛蕩,讓習慣了清凈修行的宗門長輩們一個個不厭其煩,但是少女的太姥爺,生前曾是神誥宗現任掌教祁真的傳道恩師,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唯獨對待這位恩師后裔,甚至比對待金童玉女還要偏愛。

  那少女一看眾人表情,立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并且還說漏嘴了,恨不得當場就御劍遠去千萬里,但是一想到賀姐姐和那個狗屁金童的交待,只好忍著怒火和羞憤,板著臉站在屋脊上,開始醞釀措辭,早早打發了那對無足輕重的古宅男女。

  神誥宗與許多門派一樣,分內外門,在賀小涼脫離神誥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樁極其罕見的盛事,為了歷練兩位天之驕子,掌教祁真專門讓兩位晚輩插手外門事務,當然不是直接丟給他們那么大一個攤子,由著他們獨斷專權,而是類似世俗王朝的御史臺言官,擁有督查百官之權,而且賀小涼他們有些時候,也會被賦予全權處理某些外門俗事的任務,會有朱批之權,就是在以朱筆書寫如何處理事務的具體建議,然后交由外門專門負責山下俗世事務的宗門弟子,作為歷練之一,最后成果如何,賀小涼兩人又有勘驗評定之權。

  所以說賀小涼這位寶瓶洲的道統玉女,的確深受宗門栽培,卻毅然決然選擇離開神誥宗,別說是外人不理解,就是神誥宗內部,許多長老祖師爺都覺得匪夷所思,才有憤然大罵賀小涼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一事。

  委實是神誥宗上下,對福緣冠絕一洲的賀小涼,太重視了,正所謂愛之深恨之切。

  楊晃寄往山門的密信,神誥宗在新年初其實早就收到了,當時賀小涼尚未離開宗門,和金童還專門就這封信起了沖突,金童先行提筆朱批,內容大致為妥善處置,不用太過苛責楊晃,實屬情有可原。賀小涼卻是直接給了相反的意見,朱批措辭極為嚴厲,是講楊晃身為神誥宗弟子,竟然淪為倀鬼,應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不過賀小涼兩人對于那名女鬼的處置,倒是差不多,選擇不理不睬。

  因為雙方爭執,所以楊晃這封密信就被暫時擱置起來,神誥宗外門,關于此事,于情于理,以及還有不可言說的大勢,更多還是傾向于當時的賀小涼,但是誰都沒有想到賀小涼突然就不是神誥宗弟子了,連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棄不要,那位愛慕賀小涼多年的金童,仿佛是覺得那封密信太過晦氣,不愿意再理會半點,而且他手邊需要處理的事情,不計其數,就隨手丟給外門一位執法長老,只說是交給下山歷練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慮上邊的自相矛盾的朱批內容。

  后續事情就很明了,趙鎏抓住了這個機會,親自下山報私仇。

  但是姓傅的圓臉少女,不知道從哪里聽聞此事后,就偷偷摸摸一路跟隨,剛好可以散心,不用在神誥宗成天想著那個狗屁金童,她御劍飛過千山萬水,好不痛快,一路上偶有風波,一聽說是神誥宗內門嫡傳之后,個個桀驁不馴的武道宗師、山野大修,恨不得把她當菩薩供奉起來。

  傅姓少女的言語可以作假,但是那頂都不敢僭越的稀罕蓮花冠,以及和腰間那枚扎眼的金黃玉佩,騙不了人。

  圓臉少女出現之后。

  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就都明白楊晃夫婦的命運,已經不是他們能夠掌控的了,說再多的話都沒有意義。

  一位神誥宗的“長輩”,只說一句話就夠了。

  楊晃握住女鬼的手,抬頭望向那位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楊晃與拙荊,全憑傅師叔發落,不管生死,謹遵師叔法旨。”

  圓臉少女瞥了眼那對夫妻,一個枯槁,一個丑陋,模樣實在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當然也談不上厭惡。她一想到密信上的兩份朱批,少女嘆了口氣,心想反正賀姐姐都已經不是神誥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個狗屁金童的意思辦?

  她清了清嗓子,發號施令道:“趙鎏帶隊,去搞定那座淫祠,至于是親自動手,還是跟當地朝廷官府聯系,你們自己看著辦。楊晃夫婦,就這樣吧,以后只要不打著神誥宗的旗號做壞事,總之,從今日起,你們夫婦一切所作所為,都與神誥宗無關。”

  既然看完了熱鬧,圓臉少女就不愿再待在這個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劍,破空而去,速度極快。別人御劍飛行,都是沿著一個弧度緩緩爬坡,最后進入高空,傅姓少女卻是恨不得筆直一根直線,直沖云霄,看得讓人驚心動魄,總覺得她會一個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楊晃記起一事,大聲道:“謝過傅師叔先前退敵之恩!”

  老道人趙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離去,在那之后,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楊晃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對老道人師徒之外的眾位神誥宗小仙師,抱拳歉意道:“楊晃一身污穢,不敢相送諸位仙師。”

  收回縛妖索的少年道士,以及腰掛打鬼竹鞭的同胞姐姐,猶豫了一下,都微微點頭。

  那個手持鎮妖木的小道童,大搖大擺離開,突然轉過頭,作了個鬼臉,對那個樹魅女鬼笑道:“丑八怪呀丑八怪!”

  原本笑意吟吟的女鬼,頓時神色凄然,緩緩扭過頭去,雙手捂住臉龐,再不敢見人。

  剎那之間。

  小道童突然停下腳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不敢動彈。

  一行人當中,其實真正最受宗門器重的弟子,是他這個天生直覺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對雙胞胎姐弟,甚至不是那個“趴在三境上曬了好多年太陽”的蠢貨劍修。

  他迅速轉頭望去。

  小道士攥緊那塊篆刻有“萬鬼俯首”的鎮妖木,手心滿是汗水,他緩緩偏移視線,丑八怪女鬼不去說,病秧子的倀鬼楊晃,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風的大髯刀客,極有可能是龍虎山張天師的俱蘆洲道士,最后才是那個面無表情的背匣少年,

  面容稚嫩的小道士,如此作為,落在別人眼中,只當是孩子心性的玩鬧。

  只有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悄悄做了個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勢。

  小道士趕緊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后牽強一笑,他跟那個直覺讓他覺得危險至極的家伙,客客氣氣地揮手告別。

  小道士一邊飛奔一邊哀怨,媽呀,這家伙一身凌厲氣勢,怎么那么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還是那種經常下山廝殺、身經百戰的修士。

  小道士倒是沒想著上綱上線,慫恿趙鎏師徒殺一個回馬槍,因為毫無意義。

  修行路上,求道之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不是什么廢話。

  小道士跑著跑著,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陰轉多情。

  哇,果真如自己師父說的一模一樣,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這不就給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師父說,自己遇見的那位,最少是金丹境的老怪物,說不定還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臉,假裝少年模樣,嚇得他差點屁滾尿流…

  小道士歡快奔跑,還來了一個蹦跳,高興道:“呦呵,這趟下山不虧。”

  前邊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靈犀地同時轉頭。

  小道士立即屏氣凝神,落地后,老氣橫秋地繼續穩步前行。

  繡樓那邊,一場風波過后,雖然古宅男女從頭到尾都在擔驚受怕,但總算是劫后余生,夫婦二人握手,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只覺得得償所愿,負擔盡散,苦盡甘來。

  道士張山對陳平安笑道:“劍仙劍仙,看到沒,這么年輕的劍仙,厲害吧?”

  陳平安有些無奈。

  雨已停歇,年輕道士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詩一首啊。”

  大髯刀客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不管如何,事情總算有了個圓滿結局。

  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斬妖成功,痛飲美酒,還要讓大髯漢子感到喜悅。

  倒地不起的老嫗在三進院落那邊,終于悠悠醒轉過來,立即飛掠而來,結果看到相安無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楊晃對老嫗輕聲笑道:“都過去了,以后不用再擔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嫗先是愕然,隨后喜極而泣,泣不成聲。

  閨名鶯鶯的女鬼緩緩挪動軀干,“游蕩”過去,輕輕挽住老嫗的肩頭,溫柔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無事一身輕,再無半點枯槁頹喪神色,倀鬼楊晃大笑道:“徐大俠,張仙師,還有陳公子!若是不嫌棄,就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備上一桌好酒好菜?暢飲一番?”

  大髯刀客徐遠霞笑著點頭,對道士張山和陳平安問道:“意下如何?”

  道士張山笑道:“有何不可?”

  陳平安也是笑著點頭,拍了拍腰間酒葫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們買一點酒。”

  楊晃一揮手,好像恢復了當年那個神誥宗弟子的意氣風發,爽快道:“什么買酒?家中自釀的窖藏土燒,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錯,宵夜之后,吃飽喝足,陳公子只管搬走!”

  眾人笑聲朗朗,古宅再無半點森森陰氣,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氣了。

  在這之后,老嫗就笑逐顏開,仍是不斷低頭抹著眼淚,快步走去灶房燒菜。

  夫婦二人在三進院落的正房待客,與大髯刀客閑聊江湖事。

  道士張山猶豫片刻,還是喊上陳平安,來到院落游廊旁,歉意道:“陳平安,小道其實本名張山峰,并不是張山,對不住了,作為朋友,卻瞞了你這么久,不太厚道。”

  陳平安坐在欄桿上,小道:“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有什么錯不錯的。”

  年輕道人眼睛一亮,哈哈小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對不對?就說嘛,陳平安這個名字雖然寓意很好,可到底還是有些俗氣…”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是本名!”

  年輕道士頓時有些尷尬,沉默片刻,他想起一事,低聲問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顆圓球做什么?”

  陳平安在內心說了一聲對不住,然后笑道:“其實先前對面廂房那邊,打斗動靜很大,我便出門旁觀了一場惡戰,姓楚的書生原來是一頭樹妖,被…劍仙斬殺之后,丟下那顆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寶,那位劍仙瞧不見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撿起來。”

  陳平安伸手遞過去那顆圓球。

  “劍仙應該就是那位神誥宗少女了。”年輕道士恍然,接過手后掂量了一下,并不沉重,低頭細看,在手心輕輕轉動,依稀看見有一條細微裂縫,名叫張山峰的俱蘆洲道士臉色肅穆,遞還給陳平安,“確實跟傳說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這顆甲丸應該遭受過重創,導致上邊出現了一絲破綻,但是退一萬步說,甲丸都是極其珍稀昂貴的寶貝,雖然小道不知道價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價值連城都不夸張的好東西,你好好收起來,千萬別給外人看到,只要以后找高人縫補修繕,就能夠放心穿在身上,相當于一等一的護身符!”

  這顆兵家甲丸,按照楚姓書生自己的說法,是古榆國皇家庫藏里的地字號法寶,價值三千雪花錢。

  陳平安沒有藏入袖中順勢收進方寸物,而是試探性說道:“你也知道,我是習武之人,而且我所學拳法,講究一往無前,不可以太過依靠外物,否則反而會讓自己的拳意不夠爽利,所以這顆甲丸,我留著用處不大,賣給你吧,三百雪花錢,咋樣?”

  年輕道士使勁搖頭,自嘲笑道:“莫說是三百雪花錢,就是一千兩千雪花錢,這么個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小道只要有這個家底,砸鍋賣鐵都會買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窮得叮當響,否則也不至于在鯤船之上吃頓飽飯都難了。”

  陳平安將圓球輕輕拋給道士張山峰,笑道:“那就當你欠我三百雪花錢,別急著拒絕,你想啊,就你這個被雨一淋就昏過去的身子骨,以后我們兩個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還怎么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說不定咱倆勝算就要大上許多,一旦有所收獲,就都歸我,當你還錢,行不行?”

  年輕道士嘆了口氣,小心翼翼收下那枚以往做夢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陳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欄桿上,一起望向天空,輕聲喊了一聲:“陳平安…”

  然后就沒了下文,好像許多言語都說不出口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欄桿上,“你看我這次從頭到尾,都沒幫上什么忙,你也沒嫌棄我拖后腿啊。”

  年輕道人撓撓頭,這么一說,好像略微心寬幾分,陳平安把自己當朋友,自己也是把他當朋友的,朋友之間,是不是就別那么規規矩矩、事事講究了?

  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俠帶寶刀。”

  陳平安笑了笑,得嘞,這是在夸獎大髯漢子徐遠霞。

  年輕道人又說道:“棄文游海岳,辛苦覓全真。”

  好嘛,應該是在說他自己了。

  道士張山峰轉頭道:“陳平安,現在沒想到關于你的詩詞,等以后小道有感而發,一定會有的,放心,小道保證一定很豪邁!”

  陳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擊他的興致,只得點頭附和道:“好的好的。”

  陳平安跳下欄桿,跑向灶房,轉頭喊道:“我去幫忙燒菜。”

  道士張山峰嗯了一聲,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邊,時不時傳出大髯漢子的爽朗大笑。

  年輕道士換了一個坐姿,背靠廊柱,雙臂環胸,想起了家鄉的那座高山,他便閉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制詞曲的小調兒,搖頭晃腦,優哉游哉。

  最后睜開眼睛,年輕道人輕聲喃喃道:“要問此歌何人作?武當山上張山峰!”

  陳平安其實想著事情。

  先前與楚姓書生一戰,自己武道三境的斤兩,陳平安心里大致有數了,光腳老人傳授的諸多拳法之中,神人擂鼓式,已是威力最大的一種,陳平安當時憑借縮地符,一拳打中,之后拳拳中,可即便如此,那個古榆國樹精的讀書人,雖說是有甲丸變作光明鎧傍身護體,但是陳平安其實拳法極限,也就是那二十拳神人擂鼓式了,多不出哪怕一拳,所以如果不是養劍葫蘆里的飛劍斃敵,恐怕就會被那個書生耗盡自己的氣力,一旦神人擂鼓式用盡一口氣,他能夠騰出手來,若是使用出一兩件攻伐法寶,他陳平安怎么辦?

  逃倒是應該不難,可想要勝出并且殺敵,挺難。

  不過能夠將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兩把飛劍的出擊,配合起來,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天衣無縫的意味,也是一樁收獲。

  可陳平安內心深處,還是覺得不夠酣暢淋漓,終究是差了一點意思。

  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簡單不過了,還是他陳平安出拳不夠快!不夠猛!

  陳平安收起思緒,練拳也好,將來練劍也罷,急不來的,總之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往前走就是了。

  他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蘆,輕聲笑道:“這次謝了啊。”

  葫蘆內有所感應,十五開始飛來掠去,十分雀躍。

  陳平安突然說道:“但是以后你們倆登場的時候,能不能別那么…光彩奪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報個名號,亮個兵器啥的。上陣殺敵,咱們就不講究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養劍葫就好了,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

  十五瞬間懸停,靜止不動,似乎有些生悶氣。

  初一更是掠出養劍葫蘆,闖入陳平安氣府之內,興風作浪。

  好在陳平安如今對于這點疼痛,云淡風輕得很,滿臉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邊幫忙。

  駕馭本命飛劍,只是消耗心神,無需動用真氣,但是飛劍殺敵,存在著距離限制,與劍修境界、或者說神魂凝結程度有直接關系,想要打破飛劍距離瓶頸,也無捷徑可走,對于劍修就是境界上升,對于陳平安這個剛剛贏得“劍仙”美譽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劍氣運轉的那一口真氣,一鼓作氣闖過沿途更多氣府。

  初一的路程瓶頸是方圓十丈,十五則是八丈。

  不遠處就是灶房了,依稀有些光亮。

  “張山峰這個名字,哪里就比陳平安好了?”

  陳平安放緩腳步,想到這里,便有些不服氣,只是突然咧嘴,自顧自偷著樂,“嘿,劍仙!”“杰眾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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