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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二章 臆想

  邕州如今不獨糧秣、物資奇缺,便是人力也一般奇缺。

  當日交趾圍城,斷了左江入城的活水,邕州城內本來就沒有幾口井,因無足夠的凈水可夠飲用,百姓倉促間只得胡亂挖了幾個深坑,把那黃泥水、污水稍稍靜置澄清了些,便拿來喝。

  此時明礬是貴物,便是平常時候,也不過大戶人家有些存著,打仗之后,更是沒幾個人能用得起,自然不可能用來凈水。

  這等濁水一喝,疫情不幾日就生了出來,只是當初礙于守城,又因患疫的人也只是零零丁丁,官府并沒有怎么重視,等到交趾一退,在經過了半個多月的醞釀之后,疫情終于開始爆發。

  廣南春夏之際本就潮濕多霉,容易生疾,湊著這疫情,病營、濟民院中已是塞得滿滿當當的,連根空的條凳都尋不到,城中但凡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在各個營、院中忙著防病御疫。

  因陳灝已是大好,原本奉了天子之命南下的諸位御醫、奉藥也騰出手來,此時不是在病營中,便是在濟民院中,并沒有多余的留于驛站里頭,難得剩下一個守夜大夫,能馬上趕過來,已經是僥幸。

  季清菱雖不是大夫,可她前世多病,都說久病成醫,經歷得多了,自己又常看些醫書,簡單拿個脈、辨認個脈案還是做得到的,她瞧著顧延章的癥狀,已是知道不好,再見那大夫表現,更覺不妙。

  因一路行來,即便聽得邕州城中有疫,也不曉得會如此嚴重,昨夜顧延章說才拉了幾十具尸體出城,她猶以為離自己很遠,卻不想轉眼之間,竟是已然這般近。

  她不敢多想,也不敢細想,抬頭一看,正見秋月嘴唇發白立在面前,雙手捏著帕子,居然好似在發抖,心中一嘆,也不去責怪,只道:“你且回房去,莫要在此處出出進進的,眼下還不曉得是個什么情況…”

  秋月囫圇咽了口口水,張了好幾次口,過了許久才道:“夫人,你坐著歇一會,我來照顧官人罷。”

  那口氣卻是發虛得很。

  季清菱卻是搖了搖頭,道:“你去盯著人煎藥,有什么事情,我自會打鈴叫人來,只吩咐她們把東西放在門外便可。”

  聽得季清菱這一句,秋月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卻似那豬尿脬被屠戶佬用尖刀狠狠戳了一下一般,嘩的一下流出無數黃水來,原本圓滾滾的一個球,忽然癟了下去。

  她站在原地,只覺得自己身上一時冷,一時熱,頭重腳輕,頭痛腳軟,腳步邁得比腦子轉得快,已是朝著外頭走去。

  且說秋月出得門,又追著那大夫拿了方子并湊出來的藥材,自帶著兩個小丫頭去尋柴房熬藥。

  一面走,她一面覺得臉上、身上慢慢開始發燙。

  秋月小時候也見過鄉間發疫病,一個村子里頭七八百號人,最后活下來的不過一二百而已。眼下早過去多年,可她兒時卻有幾樁記憶極為清晰,其中一個畫面,就是村中鬧疫病時,自己被阿爹罵著出去村東頭那一戶全家著了道的人家挖菜。

  小女娃年紀雖不大,卻也懂得“染病”、“死了”這些個并不是什么好詞,更知道知道全家也好,全村也好,人人都對患病的人避之不及。

  她提著籃子去到那一家去,也不敢走進,只在他家后邊菜園邊上胡亂刨了幾個蔫蔫的白崧菜,正要往回跑,卻聽得不遠處有動靜,等到轉頭一看,一丈開外的泥地上躺著一個人,骨瘦如柴,眼珠子凸得鼓了出來,牙齒又松又垮,臉色紅得嚇人——正用兩顆眼球盯著自己,又從喉嚨里頭發著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當時嚇得掉頭就跑,連菜籃子也忘了,回到去果然挨了一通狠揍,卻是差點被打斷了腿也不愿意再去那一家。

  沒兩天,村子里便傳開說村東頭的一家子全數都“沒了”。

  自有人還在數“怎么不全死進屋子里,偏死在菜園子里,多少毒氣都飛出來了,若是染了旁人…作孽!”

  那場面也好,事情也罷,都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可莫名其妙的,秋月今日又忽然全想了起來。

  她帶得兩個丫頭進了柴房,吩咐她們洗藥罐子、生火,自己則是洗了大碗要來泡藥。

  柴房的墻上頭開了兩個大大的窗,太陽透過來,把一個不大的屋子照得極為亮堂。

  她手中拿著半個葫蘆瓢,才舀了一瓢水,便見的水面上映著一張十分難看的臉。

  旁邊有個小丫頭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傻乎乎地問道:“秋月姐,你的臉怎的這樣紅…是不是生病了。”

  秋月的心仿佛不會跳了一般,從胸腔往十八層地獄處墜去。

  她胡亂交代了幾句,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頭走,因想著房中還有一個秋露,并不敢回去,只尋了個無人的角落,蹲在地上咬著手指頭發抖。

  地面上又臟又潮,她卻什么也不顧,腦子里頭盡是亂糟糟的念頭,一時想著自己才二十,雖然長得不怎的樣,可又識字、又能做事,性情也踏踏實實的,即便算不得出挑,也是個好的,找個一起過日子的又有什么難,多少舒服的在后頭等著。

  一時又想,自己這些年學了這樣多,又是在官人、夫人熏陶下長成如此,如果成了親,夫人早說過會給自己放身契,等將來有了娃兒,也許還能供他讀書。

  自己見慣了府中官人、夫人讀書寫字,也許當真能養出一個進士,到時候大品誥身,榮華富貴,自然享用不盡。

  一時還想,自己要生四個孩兒,有兒有女,兒子兩個便好,不要多,多了要打架,最好一個會做官,一個會管庶務,兄弟一心,其利斷金,將家業做得紅紅火火;再有兩個女兒,養得粉雕玉琢,又懂詩詞歌賦,又會打理家業,外頭個個青年才俊都來求娶,自己要一個個看清楚了,拿夠架子,才肯把女兒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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