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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六章 民望

  邕州府衙外頭有兩句石獅,平日里不過是擺設而已,無人去看。

  今時顧延章身上只著了一件尋常袍子立在上頭,他大半日皆在城墻之上指揮作戰,后來一路匆忙回衙,復又急急平息衙中亂事,安撫民眾,周身盡是風塵仆仆。

  然而當他挺直了腰桿,立在這一具石獅之上,說著“愿做那第六百零四人”時,無論是他,還是那一具石獅,仿佛無形中都發著耀眼的光。

  場中寂靜無聲,過了四五息功夫,才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尖聲叫道:“我自小長在邕州!我有二子,長子今日已是死國,次子下月便滿十八,明日我便著次子與官人同上陣,我丈夫早死,老婦不過一條殘命而已,等我小兒也死了,官人且叫我入伍,我與官人一同殺敵!我與邕州同生死!”

  這婦人話才落音,旁邊一個壯漢便道:“我自有三子二女傳宗!我自小打鐵,手腳得力,拿那大錘殺敵,一錘便能錘死一人!官人!且叫我入伍,明日我與你上陣殺敵!”

  “我雖無力殺敵,家中卻有糧米數石,盡獻與州中!請與將士犒賞!”

  “我愿上陣!”

  “我亦上陣!”

  隨著在場一個又一個的人叫出來,等到后頭,已是人人爭先恐后地大喊著自己的話,一聲疊著一聲,一聲大過一聲,此處仿若地動山搖一般,呼聲震天,引得滿城都在震動。

  這個時候,已是無人再去想自己來此的目的是什么,也無人去思索旁的事情,只曉得把自己心中的激憤之意叫得出來。

  足足過了一刻鐘,抑或是更久,顧延章才比了一個停下的手勢,復又提升呼道:“眼下殺敵自有三軍將士,諸位想要護城,自有其余事項可做,待得明日,州衙便會分派各街各坊,此時不需出糧,不需出銀,只需諸位父老鄉鄰各安其份,各司其職,若有壯勇得閑來投,軍中亦會分派城中行事!請諸位留意四周可有生人,可有亂事者,城中自有異心者!當要全數捉拿歸案,才能少禍少亂!”

  說完此話,顧延章才又提聲說了些許語句,請眾人各自還家。

  有了方才的一番鋪墊,此時他在衙前數千百姓中已不再是原本那一個毫無根基,不知來歷的“勾院”或是“轉運”,而是一個愿與全城同生死、共存亡的官員,他聲音已是半啞,可下頭的人群,卻是自發地將聲音壓下,也不再鬧事,更不再折騰,而是老老實實跟著兵卒的疏散依次回家。

  因有顧延章此前的分派,州衙中百余名兵卒趁著他說話的時候,已是悄悄潛進了人群之中,此時在前頭一路看著人,以免出現擁擠踩踏。

  兵卒人雖不多,可場中眾人卻是十分安分,只人人閉著嘴巴,捏著拳頭,一個跟著一個往外走,并不大聲喧嘩,也不胡亂跑動。

  一場舉尸鬧衙的風波,終于漸漸平息了下來。

  等到衙前走得干凈了,擺在一旁的兵卒尸首也大半被人領得回去,顧延章才扶著石獅頸上的一叢石鬢毛,慢慢下了地面。

  他靠在石獅上頭休息了好一會,終于緩過勁來。

  方才早是有兵卒回來稟過,說百姓俱已疏散出外,雖只是粗略數過,卻也點出了萬余之數。

  顧延章此時才細細品出了自己心中的后怕。

  放在站著石獅之上,見得下頭比肩繼踵,人頭攢動,眾人聲勢浩大,少說也有數千,可自己后頭,不過寥寥百余名兵卒而已。

  古往今來,民變時從不缺亂民將州衙掀翻,殺死州官的事情。

  他身后區區百余人,如何能敵得前頭近萬人,只要對面壓得過來,當真就是一死。

  與從前對陣殺敵不同,今次這一回,亂民就在眼前,伸手便能打到他的臉上。

  自陳灝病倒,顧延章手持大印,接起了對方近半公務,又有城中轉運之事,更有軍中各項瑣事雜務,可以說一時都未曾停歇下來。

  他今日幾乎半日在北門城墻之上指揮兵事,無論體力、精力俱已全數耗盡,聽得州衙出事,急急回來,果然又遇得百姓鬧事,站在石獅之上時,腦子里并無其余想法,只知道如果今次安撫不下衙前百姓,不單自己將要命喪于此,邕州城十數萬兵民,當是也再無活路了。

  殺了州官,下一步當是搶開城門,屆時交趾一入,還有幾個人能活命!

  此時終于僥幸渡過一劫,他腦子里第一時想的不是城門處的亂民,不是城中火勢,亦不是衙門里頭生死不知的吳益,而是遠在京城當中的那一個人。

  閉著眼睛喘了口氣,顧延章才站直了身體。

  他把心中那人死死壓在了最深處,不敢再去想,也不能再去想,只睜開眼睛,對著身旁的幾個親兵各自分派了事項,復又進得州衙當中。

  一名衙役立在門口,見得他過來,眼中是難掩的恭敬與欽佩,忙道:“勾院,杜太醫叫小人來稟,請您去后衙。”

  一面說,一面在前頭帶路。

  顧延章很快到了后衙當中。

  吳益躺在床榻之上,一名太醫,一名州中坐館大夫立在一旁,見得顧延章到了,那太醫連忙上前兩步,將其人傷勢簡單解釋了一回。

  原來吳益身上給捅了十余刀,可極僥幸的,居然一刀都沒有插在要害處,眼下御醫與那大夫已是幫著止了血,也上過了藥,人依舊是昏迷不醒,能不能活下來,全看天意。

  對著這個罪魁,顧延章實在沒有太多的同情心,也沒空去理會,他著人去后頭請了吳益的家人出來,慰問了一番,又交代了幾句,便算此事了了,抽出身來,正要去巡城,卻聽得外頭有人來報,說通判廖伯簡與轉運使劉平已是回得來。

  城門亂事已平,火也滅得七七八八了。

  一切終于告一段落。

  然則邕州城中原本官位最高,資歷最深的那一個,眼下正躺在床上,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醒來。

  廖伯簡與劉平草草探視過吳益,把顧延章請到了一旁的廂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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