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目光在半空中交匯了半秒,被黑色皮革包裹住的男人忽然歪了歪頭。
他臉上的陰鷙感像冰融一樣漸漸地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屬于人類的神色與感情;明明五官沒變,同一張面孔上此時卻只剩下了空空的、通透的一片虛無。
林三酒沒來由地冒起了一個念頭:即使是人偶師那樣性格陰沉的人,也仍然是帶著“人味兒”的。
對面的“人偶師”嘆了一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她后腦上別著的白色閃電發飾。“打斷了我日常工作的突發任務現在演變成了加班,真是叫人想不到。”
這竟然是一個數據體!
林三酒渾身汗毛一炸,帶著幾分茫然地呆立住了。一時間,她真不知道對她來說哪個局面更糟糕:是面對一個被編寫出來、火力全開的人偶師,還是直接面對數據體本身。
如果說前者意味著危險和苦戰,后者則是讓人連反抗念頭也升不起來的索然無助——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怎么掙扎戰斗,都是毫無意義的徒勞罷了。
“原本我是要偷襲你的,不過既然被你發現了,那么我看來只好繼續改進加深一下這個吞噬程序了,”那個仍然呈現著人偶師樣貌的數據體,喃喃自語地陷入了思緒里。“目前這種方式的效率實在太低。”
改進?加深?
林三酒怔怔地站著,或許是她看上去太疑惑了,數據體竟然體貼地為她解釋了一句:“這里的一切都只是一組‘阿拉伯城鎮數據’的圖景化呈現。現在的程序設定是通過圖景中的物體表面對你本身的數據程序作出吞噬,因為編寫這樣的設定比較簡單。不過既然它效率不高,我也只好換一個方式對你作出吞噬了。”
沒聽懂——要不要逃?
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去,林三酒微微一動,終于還是停住了。她干干地咽了一下嗓子,瞥了自己腳下的大石塊一眼,隱隱感覺到逃跑也只是白費功夫。只要數據體愿意,它可以隨心所欲地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她又能跑到哪兒去呢?
最高神和禮包怎么還不來?
“等等,”她不由開口喊道,“我會怎么樣?”
“成為我們信息庫里所儲存著的一個人物資料。”那個數據體仰起頭,眼睛里慢慢地化成了一片淺白:“當你再次發現自己能看見、能行走、能說話了的時候…就是我們根據數據把你重現了的時候。在那之前,你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組沉默的數據。”
林三酒打了個激靈,死死地盯著自己腳下,拼命思考著應該如何脫身。她站在這兒也有一會工夫了,但身體與路面的融合似乎暫停了。對方接下來到底要干什么,她全無頭緒。
“啊,差不多了。”數據體忽然嘆了一聲,“可以開始運行了。”
什么?
林三酒一怔,條件反射式地渾身緊繃,意識力瘋狂地流轉起來;她將四下一切景物都納入了視野里,生怕漏過一絲變動——然而很快,事實就證明了這全是無用功。
這一次開始吞噬她的不是路面、也不是墻壁了。
她抬起一條手臂,看著自己從指尖開始像煙霧一般彌漫開來;很快,她的手掌、胳膊也一點點煙消云散了,仿佛她只是一個由云煙凝成的人形。
“空氣,”數據體仍然仰著頭,露出了人偶師的蒼白脖頸。他好像在一眼沒看的情況下就感覺到了林三酒的驚恐:“要讓空氣吞噬你,費的功夫不少。希望我能早點結束這個工作。”
“不、不可能,”林三酒甚至沒法將目光從自己消散的手臂上挪開,只嘶啞著嗓子喊道:“這里是數據流管庫中的一根光絲內部,這里根本就沒有空氣!”
“你說得對,”數據體的聲氣依然很平淡。對于林三酒來說,這或許是生命的完結;不過對于它來說,這只是今日工作中的一個小插曲。“不過你忘記了,在‘阿拉伯城市’這組數據里,也是包含了空氣這一要素的。你能找到一個不含有空氣的阿拉伯城市嗎?當城市被具象化時,空氣也一起出現了,只是你看不見罷了。”
它倒非常有耐心,幾乎有問必答。
林三酒一低頭,登時差點沒抑制住自己的驚懼——她一雙變成了大石的腳,早就在不知何時消散得干干凈凈;她就像幽靈一樣沒有雙腿,虛飄飄地浮在半空里。眼看著消失的部分越來越多,她帶著幾分絕望吼道:“你等一下,等一下!先暫停,我有話要問你!”
“你要拖延時間嗎?”那個數據體仰著頭問道。
“我只是有幾個問題,”林三酒急得額頭上都泛起了冷汗——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了。“所謂的‘給我一個明白死’這種說法,你沒有聽說過嗎?”
“其實也不算是死。”
頓了頓,數據體終于慢慢地低下頭,與她四目相對。“一定要打比方的話,應該說是你的人生一瞬間被冰凍住了吧,就像冰人奧茨一樣。不同之處在于你還可以重新行動起來,相同之處在于你和奧茨的人生都無法繼續下去了。”
也許是林三酒的錯覺,但數據體好像普遍比較熱衷于“解答”。當初試圖讓她移民的那一個數據體是這樣,這一個也是。
“你有什么要問的?”數據體微微一歪頭,“最好是快一點,我還要趕回去工作。”
林三酒哪有什么問題,她當然只是想拖延時間而已。
“什、什么工作?”
“這跟你無關。”
“那——那我以前見過你嗎?”這個問題一出口,她就暗暗嘆了口氣。
“沒有。”
“為什么一定要我們成為信息庫的一部分?”
“多多益善。”
她顯然沒有問對問題,得到的答案都太短了;意老師也在腦海中悄聲催促道:“你得想一個能讓它有話可說的問題!”
林三酒絞盡腦汁,卻不知道該問什么問題才能拖住對方、讓對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數據體微微抬起下巴,似乎就要重新開始“吞噬”程序了;就在這個要命的時刻,連她也沒想到自己腦中忽然一亮——原來是靈光乍現又適時地發動了一次。
是因為無巧不成書仍然一直開著嗎?這兩個特殊物品的效果疊加了?
“對了,”林三酒來不及多想,忙問道,“你剛才說你也沒料到解決掉我們這一個任務會拖得這么長,對吧?”
“對。”數據體的下巴頓住了,“那又怎么樣?”
“你們號稱對一切都有答案,擁有能解開宇宙終極疑問的真理,那為什么連這一點小事也預料不到?”林三酒完全不必擔心自己的語氣是否刻薄,因為數據體也許是最無法被激怒的一種“生命”形式了。“我還以為你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制造后代而已,現在看來,你們不知道的東西很多。”
數據體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終于慢慢地開了口:“針對你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涉及了兩方面的要素。”
太好了!
林三酒差點因為激動而發出聲音來——很顯然它接下來的回答會是一個長篇大論。數據體的回答越長,最高神和禮包找到她的可能性就越大;現在她必須得趁著對方說話時,想個辦法通知那二人她的位置才行…
“從某些方面來說,我們和人類有一定的相似性——這不奇怪,我們與許多種生命形式都有一定的相似性。和你們、以及許多其他智慧生命一樣,對我們來說,未知之中也分為兩種,一種是‘已知的未知’,一種是‘未知的未知’。”
林三酒趕緊插了一句:“我不明白。”
“比方說,解決掉你們一行五人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任務,要花多長時間完成,這個屬于‘已知的未知’;換言之,我知道我不知道什么。人類常常活在一種能夠局部預估未來的幻覺里,并為此發明了許多種運算、統計工具,比如高斯鐘形曲線。人類社會中充滿了謬誤百出的測量預計辦法,而且最致命的是沒有足夠的計算能力,因此在億萬個——甚至更多——對未來或有影響、或沒有關系的因素中,你們無法辨別、無法計算,因此才產生了混沌理論,才會認為蝴蝶效應十分令人著迷。”
“而對于數據體來說,‘已知的未知’雖然存在,但只是一個待解的問題罷了。只要我們愿意,我們可以動用你們無法想象的計算量,精確得出一只臺球在桌面上的運動軌跡和外太空一個星球自轉之間的關系。”數據體似乎著意使用了最直白的語言,叫林三酒也能聽懂它的意思:“所以簡單回答你的問題的話,我可以說,我只是沒有動用這方面的計算,因此才沒有料到這件突發任務會演變成加班。”
它都說了這么多了,最高神和禮包怎么還沒來?
“那么未知的未知是指…”林三酒硬著頭皮問道,希望能再拖延一點時間。
“很簡單,這意味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數據體立刻答道,“所以我也沒法給你舉例。”
“就…就這樣?”
“是的,我相信我已經解答了你的問題。”數據體靜靜地說,“有一點我要指出的是,我從頭到尾始終都清楚你為什么在拖延時間。”
林三酒一愣。
“如果你是在等你的那兩位同伴,那我就不得不打消你的念頭了。他們是不會來找你的了…”
“不可能!”
“你別急,聽我說完。他們不會來找你的原因是,他們已經接到了一個林三酒,此時正在想辦法從光絲中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