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夜,這個決定,不應該由我來做。”林蘇青按著夕夜的肩膀溫和道完,便踩著定瑞拖下的羽翼下去了。
殘忍,何止是軀體上的痛苦才稱之為殘忍。
萬一,即使是千百萬個萬一之一,假若夕夜的父君那妖界的祈帝,當真在這一次蒞臨了大千宴,那么,這就是夕夜打出生起至今,與他父君的第一次相遇。
是該如何,也不該由他去決定是怎樣的相遇。
也許狗子所言有幾分道理,可若萬一祈帝對夕夜的期許并非如狗子所說的那樣呢?
在這樣一個一念牽動生死的世界里,如夕夜這樣的驕子,卻能如此這般的信他、護他、敬他…那么不論是否別有用心,無論出于什么樣的目的,他都不能背棄仁義。何況,方才那眼神不假,他甚至能鐵定他只要一答,夕夜必然照做。
但對于夕夜,他覺得自己不能這樣殘忍。僅憑夕夜饋贈于他的信任眼神,他就不應該以殘忍相對。
大千宴是一個機會沒錯,無論是對于夕夜還是對于他,或是對于所有學子、尊者…都是機會。
可是因為那個眼神,因為夕夜,林蘇青毫不猶豫的改了主意。他也感慨,感慨何時自己才能真正的狠下心去,將每一個機會都當成機會去利用。可是他對于這個決定毫不質疑。
是了,之于這份情誼的回報,他不該過分殘忍。即使夕夜與他相遇,自開始便是夕夜所設的陷阱,那也是夕夜的本事。夕夜若當真害了他,大不了還回去。恩與怨但凡想報,何時都不算晚。何況時到今日,他也沒有發現夕夜有何目的。
林蘇青頭也不回的先行了一步,夕夜按著定瑞的背脊翻身躍下去,想追上去問,卻又頓住了腳步,木然的站了許久。
夜風習習,沸騰了一整日的三清墟忽而悲寂。抬首望去,夜色向月淺,四顧侵霜,咫尺也天涯。
“既建議我不爭,卻又任我去爭…小青青到底幾個意思?那我究竟爭是不爭…”常有看不懂之事,而如今最不懂,他喃喃自語。
倏然握拳一鼓作氣,振奮道:“哼!我想明白我該做什么了!”
少年意氣風發,前行一路,連盎然爭放的百花也紛紛為其退讓。
大家都在等,等一個機會。或進,或退。勢必要將這個夜晚載入長河,自己的,或別人的。
抵至廣華殿,形形色色的學子無非著三種衣袍,其一便是與夕夜同色的湖藍與藍相搭的天修院的院服,其二則是駝色與緇色相搭的天武院的院,其三,那些素白色衣袍的想來是大千宴的侍生,做一些接引、招待、侍奉的活計。
林蘇青從容自若的往前走著,路遇一老者手持金色蠶絲編織的長鞭,那老者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淡然,你看他們端莊的佇立等待著開席,眸子里卻滿滿皆是掩飾不住的澎湃,而老者不同,他旁若無人的走著,一如平常閑庭信步散步于庭后小院。
他將金鞭在手上套成圈,一邊走一邊仿似捻佛珠似的,數著金鞭上的銅錢,當與林蘇青打了照面時,他淡然的眸光霎時有所晃動,眸子將轉去眼尾以余光打量林蘇青,但將動未動,最終還是擦肩而過。
那一剎那的克制,誰也沒有察覺。
只是,當老者紫色的衣袂擦過林蘇青月白色的鮫綃袍時,分明是很平常的摩擦,卻在這煙花炸得震耳欲聾的時刻,林蘇青仿佛聽到了衣袍與衣袍之間的摩擦聲,他忽地迷惑,沒來由的轉身朝著老者的瘦長而挺拔的背影望去,直到跟隨在老者身后的儀仗隊,為了隊伍的完整與整齊,陸陸續續有人碰撞到他,他才回過神來。
“我為什么要看他?”林蘇青心道。
隨即便聽得一聲甩地的鞭聲,穿破蒼穹,喝止了漫天的焰火,天地剎那鴉雀無聲,一串鈴鈴顫響的銅錢聲過罷,全體肅然起敬,不約而同轉身望向廣華殿外——那腳踩睚眥獸,巍峨屹于云端的老者,一身紫氣輝光照耀了整個廣華殿外的太極廣場,映著那青銅甬道,承接著金紫色的光芒。
不知是從誰起的頭,大家紛紛抱拳躬身向老者朝拜,林蘇青也跟隨效仿,不知是拜老者,還是拜他手持的金色蠶鞭,或是那蠶鞭所代表的寓意。
唯獨夕夜不拜,當大家都似碩果累累的高粱成片的垂下了腰,偏偏他墊著腳伸長了脖子杵在人堆里尋找著林蘇青。
那老者垂下的松垮的眼皮似斂未斂的,似抬未抬,似看向了夕夜,又似沒有理會他。但是滿堂俱寂,睚眥怒瞪,必然不妙,已經不少學子滿面虛汗,心中不安。
可是夕夜完全沒有想到有什么不對勁,他甚至著急了,正要張口呼喊,霎時后脖頸子被猛地一摁,他怒火正欲發作,側首卻見是抱拳躬身的林蘇青,他怒氣頓消,笑顏剛上臉,便被林蘇青的眼神暗示打住。他這才學著抱拳躬下腰身:“這是做什么?”
換得林蘇青搖搖頭,示意他安靜。
當天地肅穆,緊接著又是兩鞭穿徹天地,在銅錢鈴鈴作響中,一聲金鈴聲搖響,接連便是齊齊整整一道低沉而悠長的號角聲…長長復長長,仿佛穿過了茫茫夜色通向了另一端世界,仿佛喚醒了那端世界的天地,而他們正值白晝。
老者收回金色蠶絲鞭,套成環持在手中,捏著誰也看不懂的訣法,誦念起誰也聽不懂的經文。只見青銅甬道上的青銅地磚,升起無數道密密麻麻的文字,是那地磚上所刻的文字,無數的字符在金光之中走向上空,也許抵達了天帝所在的凌霄寶殿,也許去的更高更遠…
剎那!仿佛飛上去的無數字符頓時化散成金沙金屑,洋洋灑灑的落下,偌大的廣華殿所處的山峰像下起了金屑作的雨,似籠罩似覆蓋似洗滌。
當號角聲住,老者雙手合十,雙目微闔,慢慢詠道:“請——”
也不知是從誰起的頭,各宗各院莘莘學子們陸陸續續往廣華殿內行去——
“大千宴這就開始了?”夕夜眉飛色舞道。
“你有決定了?”林蘇青轉身問夕夜。
“當然!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我…”
“天瑞院掌院先生,勞您大駕,這方請去。”卻被一名素白色衣袍的侍生橫插上前,以一個請的手勢打斷了正要邁向林蘇青的夕夜。
“你便以你的決定去吧,不必告訴我。”林蘇青淡淡道。
夕夜疑惑:“你不想知道嗎?”
“知道了便架不住多想,多分神,倒不如干脆不知道。”
“晚宴即將開席,勞駕先生入座。”侍生躬身垂首,一個“請”再次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走吧。”說給侍生,亦是說給夕夜。
入了殿內,抬眼望去,那演武臺下,中心所設的數張方桌居然已經坐滿。那些是尊者和貴賓的坐席,每一位都是獨立一桌,但是現在已經滿座。
仔細一看,竟然是一通通金雕玉琢的塑像。
然而眨眼,瞬間一通塑像展顏歡笑,須臾又是一桌笑逐顏開。
“是尊者們蒞臨了。”身后忽然響起孔戮先生渾厚的聲音,雖然嚴肅卻能聽出耐心。
“多謝先生指教。”林蘇青連忙轉身捧手,客氣相道。
孔戮先生卻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繼續隨著侍生去往天武院的區域,落座于眾學子桌最前的獨自的一張方桌。
“借過。”隨即天修院的策先生也與林蘇青擦身而過,落座于天修院學子所在區域的最前面的一張方桌。
“先生這邊請。”
在侍生提示之中,林蘇青循著方向看去,那處一片空曠,獨設一張方桌。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他且徑自去,邊走邊留意著“尊者區”,眼見著一桌又一桌瞬間從塑像成活,驚嘆道:“神仙下凡便是如此吧…”
卻是猛然一打眼發現,當其他塑像都已經成“活”,偏偏有一通始終靜謐不動,仍為金玉所砌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