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嘯辰有一點弄錯了,高磊的確是起了要給他穿小鞋的念頭,但這個念頭并不是因他剛才那幾句話而起,而是由來已久的。
戰略所有一群研究生發起了一個藍調咖啡沙龍,專門批判國際大協作理論,這件事豈能瞞得過同在社科院的高磊?他一開始對此事并沒有特別在意,但隨著丁士寬等人在幾家有點份量的學術期刊上發表了質疑國際大協作理論的文章,而且贏得了一定的認同,高磊就無法淡定了。
他通過自己帶的學生,深入了解了藍調咖啡沙龍的背景,聽到了兩個名字,一是重裝辦,二是馮嘯辰。這一回,他來參觀重裝辦主辦的技術交流會,當著謝文春的面大放厥詞,拼命貶低這個交流會的價值,其實就是因為對重裝辦存有芥蒂,想給對方一個難堪。及至被馮嘯辰用幾句話逼住,他更是惱羞成怒,剛才與羅翔飛聊天的時候,他心不在焉,一直在琢磨著那個刁難自己的年輕人是誰,直到謝文春點出了真相。
重裝辦,小馮,社科院學生,這幾個特征結合起來,高磊自然就猜出眼前這個年輕人是誰了。
馮嘯辰,戰略所研究生,原來就是你!
高磊臉上帶著微笑,但心里卻已經給馮嘯辰記下了一筆賬。他早知道馮嘯辰是沈榮儒的學生,所以一時還找不出給馮嘯辰穿小鞋的方法。畢竟沈榮儒的名氣比高磊要大得多,高磊只算是時下的一個“網紅”而已,即便是在欣賞他的那些領導心目中,地位也是不及沈榮儒的。
技術交流會上,也就出了這么一個小小的插曲,其他的事情都是照著重裝辦原來的設計進行的。這次交流會,也算是對前期技術引進工作的一次總結,從各家單位拿出來交流的技術看,過去幾年引進的技術大多數都得到了消化吸收,變成了自己的能力。一些企業在引進技術的基礎上,還形成了一些自己獨創的技術,這就更是可喜的事情了。
交流會的成果也十分可觀,各家企業之間實現的技術交流多達一萬余項,達到了技術外溢的效果。出讓技術的那些企業收到了不菲的轉讓金,而受讓技術的企業則全面地提升了自己的技術水平,這就是雙贏的結局了。
在這次交流會中,收獲最大的是包成明。幾十萬元的傭金收入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這次展會得到了國家經委、計委等部門的關注,拍過他肩膀的部級領導就有一個巴掌還多,這是包成明從未享受過的殊榮。那些領導親切接見的畫面,都已經由包成明的手下及時地拍成了照片,未來是要掛到辰宇信息公司會議室以及總經理辦公室里的。有了這些照片,包成明走出去就不再是一個土鱉,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牛人了。
熱熱鬧鬧的技術交流會結束了,重裝辦的工作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盡管交流會得到了有關領導的表揚,媒體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羅翔飛的心情卻絲毫并沒有輕松起來,反而顯得比交流會之前更加沉重了。
“小馮,你沒感覺出一些什么嗎?”
在馮嘯辰充當司機開著的吉普車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羅翔飛一邊用手揉著太陽穴,一邊用郁郁的口吻問道。
他們這是剛剛結束了技術交流會的閉幕式,羅翔飛代表重裝辦送走了各家參會企業的代表,顯得疲憊不堪。馮嘯辰主動請纓,開車送羅翔飛回家,至于這車,自然還是從林北重機的辦事處那里借來的。冷柄國至今仍然承認馮嘯辰是林北重機的生產處副處長,馮嘯辰自然也不必跟他客氣了。
“您是指哪個方面?”馮嘯辰放慢了車速,對羅翔飛問道。
“這次交流會的會場。”羅翔飛道。
馮嘯辰想了一下,說道:“總的來說,交流會很成功。許多企業的成果我都去看過,的確是一些真材實料的成果,不是拿出來糊弄人的。和幾年前相比,各家企業的工藝水平上升了一個臺階。就說羅冶的150噸自卸車,設計上采用的是美國海菲公司的技術,只能算是依葫蘆畫瓢,還達不到能夠完全自主研發的水平。但工藝上與當年的120噸自卸車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這應當算是一個很大的成績吧。”
“我不否認這樣的成績。”羅翔飛道,“恰恰是因為看到了他們的成績,所以我才覺得有壓力啊。”
“這個…我不懂。”馮嘯辰無語了。也許是因為他離開重裝辦已經有一年多時間,雖然也經常和羅翔飛等人走動,但沒有身處一線,很多事情還是體會不到的,羅翔飛所說的壓力,馮嘯辰還真不知道從何而來。
羅翔飛道:“小馮,這次你有沒有和王偉龍私下聊過天?”
“聊過啊。”馮嘯辰道,王偉龍是代表羅冶來參會的,會議間隙馮嘯辰專門請他吃過一頓飯,聊了不少事情。
羅翔飛問道:“你們聊了什么?”
“啥都聊了,涉及到工作方面的事情,主要就是技術引進和150噸自卸車銷售的問題了。”馮嘯辰道。
“銷售情況如何呢?”
“只能說是還過得去吧。”馮嘯辰道,“他們把銷售任務外包給辰宇信息公司之后,包成明利用自己的關系,幫他們促成了好幾個訂單,其中倒也采用了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但結果還是不錯的。今明兩年他們拿到了70多臺車的訂單,基本能夠把他們的成本打平。就這件事,王偉龍還特別代表他們廠領導向重裝辦表示感謝呢。”
羅翔飛淡淡一笑,說道:“這是你小馮幫他們做的事情,重裝辦這邊出的力氣反而沒有多少。”
“我不也是您的兵嗎?”馮嘯辰乖巧地說道。王偉龍的原話還真的只是感謝馮嘯辰和包成明,并沒有提到重裝辦,馮嘯辰剛才是說了句謊,目的也是為了拍拍羅翔飛的馬屁。
羅翔飛沒有糾纏這件事,而是繼續說道:“羅冶的情況,還算是樂觀的,畢竟能夠把成本打平。這次交流會上,我和很多企業的領導談過,他們現在大多數都有不同程度的虧損,有一些虧損還非常嚴重,幾乎要到無法維持的程度了。”
聽羅翔飛說起這個,馮嘯辰的心情也不好了。80年代中期開始,國家的管理體制發生了一些變化,原有的計劃體制逐漸弱化,代之以商品經濟體制。重裝辦聯系的這些裝備制造企業過去都是倚仗著計劃體制生存的,在這種新形勢下,普遍出現了不適應的情況。
時下,各地政府關心的都是輕工業,什么電視機、電冰箱、摩托車等等,都是重點投資的產業。老百姓手里有了錢,也需要購買這些耐用消費品,一時間輕工業企業的效益大增,襯托著重工業企業就顯得有些沒落了。
像羅冶這種企業,生產的150噸電動輪自卸車屬于露天礦專用設備。在過去,礦山的采購是由國家計劃指定的,讓你買誰的,你就得買誰的,羅冶只要能夠把產品生產出來,就愁銷路。而現在,礦山有了一些自主權,地方政府并不在乎遠在異省的羅冶是死是活,他們只關心本省的礦山能不能迅速增產,所以往往會支持礦山直接從國外采購裝備,這就讓羅冶陷入了銷售上的困境。
在包成明的幫助下,羅冶倒是拿到了幾十臺車的訂單,這就算是不錯的情況了。像那些生產大型火電廠裝備、大型冶金裝備、大型化肥裝備的企業,日子都非常難過。一方面是地方政府對于這樣的長線項目不感興趣,投資減少,另一方面就是當地即便要建電廠、化肥廠,人家也不一定愿意采購國產裝備。這樣一來,大多數裝備企業都出現虧損就不奇怪了。
在當年,有一個名詞,叫作“政策性虧損”,意思是說這件事并不怪企業本身,而是國家政策調整帶來的影響。戴上“政策性虧損”的帽子,企業就可以向國家伸手要錢,以彌補虧損。國家出于穩定重工業的需要,也出于穩定社會秩序的需要,往往會讓當地銀行向企業發放一些貸款,以幫助企業發工資以及應付日常開銷。
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好幾年時間,但事情并沒有向好的方向發展,反而有些越來越糟糕的跡象。這一次的技術交流會,羅翔飛看到了各家企業在技術水平上的上升,同時也聽到了有關普遍政策性虧損的抱怨。一干國家裝備主柱企業,捧著引進的先進技術卻無處施展手腳,成天靠銀行貸款度日,這如何不讓羅翔飛憂心。
“可是…”馮嘯辰想說點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其實,前一段他去東翔機械廠解決的問題,也與此類似。但救一個東翔廠容易,要給如此多的裝備企業找個出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羅翔飛笑了笑,說道:“小馮,你也別想太多了,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對了,馬上要過年了,你奶奶晏老是不是還要回來過年呢?你可得抽時間好好陪陪老人家。”
“我明白,我會的。”
馮嘯辰敷衍著答應道,腦子里卻依然在思考著羅翔飛剛才提出來的問題:面臨著普遍性政策虧損的裝備企業出路何在呢?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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