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什么樣的意見?各部委又是什么想法?”
孟凡澤果然被羅翔飛的話吸引住了。他雖然已經退休,但在上層的影響力反而更大了,改革面臨著許多新情況、新問題,國家需要像他這樣的老同志來把握大局。對于裝備制造業,孟凡澤一向是非常關注的,聽羅翔飛說有一個意見在各部委遭遇了爭議,他便忍不住要問個究竟,如果他覺得羅翔飛這邊的意見是正確的,少不得要把這些意見帶到上級去。
羅翔飛向孟凡澤說起此事,也是存著通過孟凡澤去告狀的想法。聽孟凡澤問起,他說道:“我們寫了一個意見,要求各部委未來在從國外引進技術的時候,要事先與重裝辦等單位通個氣。設備方面,如果是國內能夠生產的,原則上不再進口;技術方面,國內已經研發出來,或者已經引進過一次的,除非國外有重大突破,否則不再重復引進。”
“這個意見不錯啊,而且也是我們過去反復提過的。”孟凡澤評論道,“那么,各部委的不同意見又是什么呢?”
羅翔飛道:“當然也不是所有的部委都有不同意見,只是一部分而已。他們倒并不是直接提出不同意見,而是說現實中的問題比較復雜,不宜搞一刀切,所以還要再斟酌斟酌、研究研究。”
“斟酌、研究,這不就是踢皮球嗎?”孟凡澤冷笑道。都是有多年實踐工作經驗的官員,一聽這個情況,還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問道:“小羅,你們有沒有去深入了解一下,他們的顧慮主要是什么?”
羅翔飛點頭道:“我們了解過了,原因很復雜。不過比較有代表性的,不外乎是兩類。”
“說說看。”
“第一類,是出于個人私利。因為引進技術就意味著有出國機會,可以從國外帶大件家電回來,還可以借外事接待的名義買高檔小轎車,建樓堂館所。”
“這個情況我知道,國家也三令五申反對這種行為了。”孟凡澤道。
羅翔飛道:“這一類情況的確不算是新出現的現象了,而且隨著我們國家對外開放的步伐加快,許多地方的官員出國也已經不稀罕了,為了這個目的而盲目引進技術的事情已經在減少。我們目前遇到的,是第二類情況,說起來也真讓人汗顏啊。”
“什么情況?”
“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羅翔飛道,“一些部委對于下屬企業引進技術有指標要求,引進得越多,就顯得越開放,越現代化。這樣一來,有些單位明明不需要引進技術,就為了宣傳資料上好看,說擁有多少多少引進設備,所以即使是國內已經有了這樣的技術,他們還要千里迢迢從國外去引進。”
“這不就是崇洋媚外嗎?”孟凡澤怒道。
馮嘯辰在旁邊嘻嘻笑道:“孟部長,您的觀念太落后了,現在是全面開放的時代,還說什么崇洋媚外。”
孟凡澤也是與馮嘯辰打鬧慣的,在他心里是把馮嘯辰當成了一個晚輩,自然不會在意馮嘯辰的調侃,他瞪著眼睛說道:“不管什么時代,崇洋媚外都是錯誤的。我們國家起步晚,建國時候一窮二白,需要向國外學習,這一點不容否認。但把引進技術的數量當成開放的評價標準,連自己能造的設備都要從國外引進,這種人就是軟骨頭,打仗的年代里,叫他們漢奸也不算過分。”
“可現在的現實就是如此啊。”羅翔飛嘆道,“部委和省市,都在追求引進外資和國外技術的數量,把這當成一個評價依據。企業對外宣傳,不說自己有多少年的歷史,有多少勞動模范,光說自己引進了多少臺國外設備,有多少人出過國。還有一些學者提出中國應當搞國際大協作,用不著自己搞裝備制造業,直接從國外進口裝備就可以了。”
“簡直是一派胡言!”孟凡澤斥道,說罷,他又擺擺手,道:“小羅,小馮,你們的意見是非常好的,我會找機會向領導同志反映,這種一味追求洋貨的風氣,必須要加以打擊。不過,各行業和各地區也有自己的一些考慮,要想把大家的意見統一起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些時候,還需要有一些技巧。”
“這個我明白。”羅翔飛趕緊應道,“我們重裝辦本來就是一個協調機構,就是負責綜合大家的意見的。總體來說吧,基層的同志們積極性還是很高的,從這次的交流會上就可以看出一些跡象來。”
說到交流會,羅翔飛的情緒又好起來了,他詳細向孟凡澤介紹了前兩天達成的一些交易意向。正如他所說,基層的企業領導們還是非常務實的,接到重裝辦的通知,許多廠子都派出了由廠長或生產副廠長帶隊,由總工程師和一干技術人員組成的團隊,前往京城來參觀洽談。
自50年代末中蘇反目之后,中國成規模從國外引進技術的進程中斷了十余年,直到70年代中期的“43工程”才重新啟動。“43工程”的核心是鋼鐵、化肥、石化成套設備的引進,主要目的是解決國內在這些方面的燃眉之急,技術引進的成分稍遜一籌。例如當年引進的一米七軋機,花費了近10億美元購買設備,卻沒有多花幾百萬美元購買圖紙,以至于后來打算仿造的努力完全破滅。
運動結束之后,國家開始大規模引進技術,在走了許多彎路,付出了大量學費之后,逐漸學到了“技貿結合”的模式,開始將設備引進與技術引進相捆綁,這就是后來俗稱的“市場換技術”模式。
其實,市場換技術這種方式也并非中國首創,西方國家之間也有通過簽訂長期技術合同實現技術轉讓的方式。據資料顯示,二戰中,日、德的冶金裝備制造業都受到了嚴重的破壞,戰后,日本的三菱、石川島播磨、日立三家公司,以及聯邦德國的薩克、西馬克、德馬克三家公司,先后與美國的麥斯塔、維尤那特、保羅諾克斯等公司簽訂過長期技術合同,購買后者的技術圖紙和制造許可證。例如,西馬克與維尤那特的長期合同中規定,西馬克公司需要支付一筆可觀的技術購買費,未來每制造一套設備,還要向維尤那特公司支付相當于合同金額7的制造許可費用。
中國學習這樣的國際慣例,以國內市場的設備采購為條件,與國外裝備制造商簽訂技術轉讓合同,獲得了大量的技術專利和訣竅,提升了國內的工業技術水平。
然而,技術引進往往是由特定企業作為技術受讓單位的,這就限制了一些技術的推廣。許多未獲得受讓機會的企業,依然在使用過時的技術。這一次的技術交流會,給了這些企業獲得引進技術的機會,這豈能不讓各家企業趨之若鶩。
“振興民族工業”這樣的口號,往往是貼在墻上,或者存在于領導的講話稿之中的。大多數的普通干部、工人和技術人員并不會成天把這句口號掛在嘴里,他們每天關心和談論的,只是工資和物價,再不就是子女上學之類的家長里短。但是,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一些職業精神,作為一名工業人,追求更好的技術是一種融于血脈之中的本能,這不需要用口號去標榜。
過去兩天時間里,交流會上的技術交易非常活躍。按照重裝辦規定的標準,出讓技術的企業給每項技術確定了一個合理的轉讓價格,大多數受讓企業對于這樣的價格都是能夠接受的,畢竟一項技術的突破能夠給企業帶來的收益是遠遠大于付出的成本的。
“林北重機從美國引進大型礦用挖掘機技術,除了整機圖紙之外,還包括了400多項專項技術。整機技術是不能轉讓給其他企業的,但專項技術就不受這方面限制了。比如他們引進的耐磨鑄鋼件的冶煉、鑄造技術,這兩天已經達到了12筆交易,購買方分別是搞工程機械、農業機械的。中原拖拉機廠原本打算從國外引進這項技術,申請了40多萬美元的經費,結果在我們這里花了不到10萬人民幣就買到了技術,省下一大筆錢呢。”
馮嘯辰笑呵呵地給孟凡澤舉了一個例子。
“轉讓一項技術收10萬元人民幣,那這12筆交易,豈不就是120萬了?當初引進這項技術的時候,也沒花這么多錢吧?小冷,你這筆生意很劃算啊。”
孟凡澤轉頭去看陪同自己前來的林北重機廠長冷柄國,笑著調侃道。
冷柄國也笑道:“那是當然,小馮是我們廠的生產處副處長呢,他能讓我們吃虧嗎?不過,羅主任就有些不夠朋友了,他要求我們每筆交易要提出25的收入交給重裝辦,作為傭金,這實在是太黑心了。”
羅翔飛道:“傭金只是一個名義,真正用來辦會的錢,加上辰宇公司的收入,總共不到這25中間的5個點,余下20個點是作為進一步開展裝備技術引進的資金的。你們的技術也是國家花錢引進進來的,哪有賣了錢不給國家上繳的道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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