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文良的質疑,也是長谷佑都事先就知道的。崔永峰曾經告訴他,胥文良那一關不好過,老爺子對技術前沿不太了解,但卻喜歡認死理,自己也無法說服他。既然是談判,肯定要有討價還價的環節,長谷佑都對此并不介意。不過,因為上一次談判中胥文良發了脾氣,長谷佑都對他有一些莫名的畏懼感,一聽他說話,腦子里就有點亂了。
“胥先生,我覺得賬不是這樣算的。”長谷佑都訥訥地說道,“我們向貴方轉讓的是200多項專利,涉及到軋機設計的各個方面。而貴方只有15項專利,這種交換,無論如何都是對貴方更有利的。”
“我正要說你這200多項專利呢。”胥文良沒有理會長谷佑都的辯解,而且繼續說道:“你光說了軋機設計專利,這對我們來說遠遠不夠,有些專利我們一時也用不上。我們更需要的是軋機制造工藝方面的技術,這些技術也是需要納入交易范圍的。”
“制造工藝?這里涉及到的內容就太多了吧?”長谷佑都皺著眉頭說道。
“小崔,我讓你列的單子呢?你給小鬼…嗯,給日本朋友看看。”胥文良差點又說漏嘴了,話到嘴邊趕緊改了口。徐振波在旁邊聽得真真的,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在心里嘆了口氣。
崔永峰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紙,隔著桌子遞給了長谷佑都,同時還向對方使了個眼色。長谷佑都看不懂崔永峰的眼色是什么意思,不過,以他的猜測,覺得崔永峰大致是想說自己開出這個單子是迫于無奈,來不及與長谷佑都通報。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崔永峰與長谷佑都的接觸機會很少,不可能事事都進行充分的溝通。
“焊接件表面清洗工藝,噴丸處理工藝,管材酸洗工藝、軋輥表面堆焊工藝…”
長谷佑都讀著單子上的標題,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再次油然而生。這張單子列得如此詳盡,幾乎把軋機制造中的技術難關一掃而盡。長谷佑都相信,如果中方能夠掌握所有這些技術,那么制造一臺達到國際先進水平的軋機,就真的不是什么夢想了。
難道,中方要的不僅僅是做一項政績工程,而是真的想趕超世界先進水平,與三立、克林茲這樣的企業同場競技?
這個念頭在長谷佑都的腦子里一閃而過,隨即就被他給否定了。掌握這些技術有那么容易嗎?這需要有大批一流的工人,經過相當長時間的磨練,才能達到三立制鋼所目前的水平。中方提出這樣的要求,只是一種自我安慰而已,三立就算是答應了,中方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真正地掌握這些技術。
雖然有了這樣的判斷,長谷佑都還是把頭搖成了一個撥浪鼓,說道:“這太過分了。這相當于是獲得了我們三立制鋼所的全部核心技術,如果我們把這些制造工藝都傳授給你們,那你們將成為我們三立最大的競爭對手,這樣的要求,我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的。”
“長谷先生,你的擔心未免太不必要了吧?”崔永峰說道,“以我們秦重的實力,要和三立形成競爭關系,起碼是30年以后的事情。而這30年中,三立制鋼所本身也是會發展的。我們沒有與三立爭奪市場的意思,我們只是希望能夠獨立地掌握軋機技術而已。”
“話不能這樣說,我對貴國的學習能力還是敬重的。”長谷佑都道,“我認為,你們非常有可能成為我們的競爭對手。”
“你是說,因為我們有可能成為你們的競爭對手,所以你們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向我們轉讓技術?”坐在最旁邊位置上一直沒有吭聲的那個年輕人發話了,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極度不悅的神情,看向長谷佑都的眼神也有些懶洋洋的,似乎是很不愿意和長谷佑都交談的樣子。
“這是我們國家重大裝備辦的馮嘯辰處長。”崔永峰趕緊向長谷佑都做了個介紹,他似乎是擔心長谷佑都不了解馮嘯辰的地位,又補充了一句,道:“我們準備新建的軋機生產線,就是受重大裝備辦指導的,馮處長是分管這件事情的領導。”
“我不是什么領導。”馮嘯辰冷冷地打斷了崔永峰的介紹,然后繼續對長谷佑都問道:“長谷先生,你剛才說,因為擔心我們會成為你們的競爭對手,所以你們不能向我們轉讓相關技術,是這樣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長谷佑都否認道,“我只是說…”
長谷佑都說不下去了,他在心里罵著娘:尼瑪,我到處該怎么解釋呢?我們之間有競爭關系,我們不能扶持自己的競爭對手,這不是一個大家都明白的道理嗎?這樣的事情,怎么能夠拿出來問呢?我如果否認這一點,那么就相當于否認前面說的話。而如果不否認這一點,又沒法解釋我們不能轉讓技術的原因。
馮嘯辰沒有在意長谷佑都的支吾,他說道:“我們是把你們當成合作伙伴來進行談判的,如果你們是把我們當成競爭對手,那么今天的談判根本就沒有必要。你們不愿意向我們轉讓你們擁有的技術,又有什么理由要求我們給你們專利授權呢?如果你們堅持這樣的態度,那我們完全沒必要浪費時間,克林茲公司的代表已經約了我好幾次,我想我會和他們找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的。”
“不不不,馮先生,完全不是這樣的。”長谷佑都慌了,這個年輕處長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一張嘴就是這么犀利的問題,一言不合就打算砸鍋,哪有這樣談判的?我知道你們和克林茲有往來,但這種話你能當著我的面說出來嗎?
“馮先生,我想這可能是一個誤會。”長谷佑都在心里組織著語言,對馮嘯辰說道:“我的意思是說,胥先生和崔先生提出希望我們轉讓的這些制造工藝,屬于我們公司的核心技術,我們輕易是不會轉讓給其他企業的,不管這家企業是我們的合作伙伴,還是我們的競爭對手…”
“輕易不會轉讓是什么意思?”馮嘯辰問道。
“就是…”長谷佑都苦著臉,支吾了一會,才說道,“我想,我們應當商討一個合理的技術轉讓價格,僅僅用你們擁有的那15項專利就想換到我們所有的核心技術,這樣的交易是不公平的。”
馮嘯辰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需要給你們付費?”
長谷佑都含糊其辭道:“我想…你這樣理解也是可以的。”
“一共要多少錢?”馮嘯辰逼問道。
“…”長谷佑都傻眼了,這讓他怎么報價呀。他前面一直在壓中方那15項專利的轉讓價格,現在輪到他自己報價了,報高報低都很被動啊。
崔永峰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他轉頭對馮嘯辰說道:“馮處長,這個價格一時還真不太好估計。我和胥總工原來的設想,是雙方用技術進行互換,看起來,長谷先生有些顧慮,覺得這種互換對他們不利…”
“是這樣嗎?”馮嘯辰看著長谷佑都,問道。
長谷佑都想了想,點點頭道:“是這個意思。因為我們的技術是全套的軋機設計和制造工藝技術,比貴方的技術更為完整,也更為成熟。雙方直接這樣交換,對我們來說是不太公平的。”
“我們不是合作伙伴嗎?你們技術比我們先進,日本也比中國發達,你們一直都說愿意和中方竭誠合作,怎么稍微吃點虧就不行了呢?”馮嘯辰理直氣壯地質問道。
長谷佑都又覺得牙疼了,他決定等談判結束之后,一定要找崔永峰好好地問一問,這個年輕得古怪的什么處長到底是什么來頭,怎么說話的口氣這么大,而且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可偏偏這種質問又是長谷佑都無法回避的,因為三立制鋼所的確一直都在聲稱自己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愿意為中國人民做貢獻。現在這樣談價錢,似乎有悖自己的承諾。
“馮先生,我想這可能是中日兩國文化的差異吧?”長谷佑都道,“我們日本人也非常重感情,但我們同時也非常看重商業規則。”
“這不就是你經常說的話嗎,什么友誼是長存的,合同是無情的。你過去到南江去的時候,就成天把這話掛在嘴里。我真不明白,你們三立制鋼所的董事長腦子是不是被驢踢過,居然選了你這么一個不懂得啥叫客戶關系的人來做中國區的談判代表,他難道是想放棄中國市場了嗎?”馮嘯辰口無遮攔地說道。
聽到馮嘯辰的話,徐振波好懸沒把一口老血噴在桌上。他先前只知道胥文良不會說話,還指望著馮嘯辰能夠壓一壓胥文良,沒曾想這個馮嘯辰說話更沖,連什么腦子被驢踢過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幸好他說的是中文,人家外商聽不懂。外貿部的翻譯這點基本素質應當還是有的吧?不會把這種罵人話直接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