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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利用他們的競爭關系

  馮嘯辰不知道,坐在他身邊的這位老者,可不是煤炭研究所的什么所長、總工,而是煤炭部資格最老的副部長,在煤炭行業甚至整個工業系統都屬于跺跺腳就能引發一場地震的人物。老爺子名叫孟凡澤,今年已經快70歲了,參與過煤炭系統的許多次大會戰,門生故舊遍布中央和地方各級機構,也就是馮嘯辰這種愣頭青不認識他,換成王偉龍、程小峰等人,恐怕在見到他的第一時間就跪下了。

  孟凡澤今天到煤炭研究所來,也是來查資料的。照理說,這種事情他完全可以讓手下的秘書去干,但他今天正好有點閑,也想活動活動筋骨,便撇下秘書,自己到了煤炭研究所。煤炭研究所也是煤炭部的機構,秘書倒不用擔心老部長在這個地方會有什么不方便。

  孟凡澤查的資料,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煤炭建設方面的一些史料。這些資料讓他回想起那些激情燃燒的年代,心里一時有了頗多的感慨。查完資料,他正準備離開資料室的時候,突然發現有個小年輕在聚精會神地看外文期刊,這讓他動了一些惜才之心,于是便上前詢問,打算再勉勵對方幾句,以示老領導對年輕人的關懷。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對方年紀雖輕,口氣卻頗為不小,一上來就攻擊他主抓的25立米挖掘機項目。這個項目還真讓馮嘯辰說著了,的確就是一個領導項目,而且就是孟凡澤自己倡導的項目。孟凡澤的初衷當然不是用這個項目為自己樹碑立傳,像他們這一代的老領導,覺悟是非常高的。

  他的想法是國家迫切需要這樣的設備,12立米挖掘機的研制成功,又說明中國工人有能力、有勇氣、有決心攻克各種技術難關。他想到自己年齡已經很大了,中央已經提出了干部隊伍年輕化的要求,像他這樣年紀的領導人將要陸續離開崗位。在退居二線之前,他想再親手抓一個大項目,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他的理由也是比較充分的,抓這種大型的攻關項目,他是有經驗的,而且他的威望也能讓這個項目得到更多的支持。如果他退休了,換一個缺乏經驗、缺乏根基的年輕干部上來,這個項目的研發起碼要多耽擱三五年時間。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在煤炭部的黨組會上提出了這個建議,并馬上得到了支持。現在想來,其他的部領導或許也是看在他的資歷上,不忍心或者不方便否決他的提案。這種事情照著馮嘯辰的話來說,就是典型的拍腦袋決策了,所以馮嘯辰一張嘴,就已經把孟凡澤給得罪了。

  孟凡澤年輕時候是個暴脾氣,工作作風極其硬朗,這也是他能夠啃下很多硬骨頭的原因。上了歲數之后,他的脾氣變得好了一些,尤其是在年輕人面前,他總是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緒,避免對年輕人過于苛刻。馮嘯辰遇到這個歲數的孟凡澤,也算是幸運了,如果再早20年,沒等他放完那些厥詞,就已經被孟凡澤一巴掌拍扁了。

  孟凡澤原來的打算,是聽完馮嘯辰的話,再給他講講艱苦奮斗的大道理,教育教育他要多向工人師傅學習,不要呆在機關里不接地氣。可沒曾想,馮嘯辰的話讓他都無法反駁,而且其中有些道理還讓他覺得很受觸動。孟凡澤是個心態開放的人,對于自己服氣的人,他一向是禮敬有加的。馮嘯辰雖然年輕,但見識非凡,所以孟凡澤便做出了折節下交的姿態,讓馮嘯辰全面地闡述一下自己的觀點。

  “就大型挖掘機來說,目前國外主要是美國、西德和蘇聯這三個國家的技術比較先進。蘇聯的大型挖掘機產量較高,但技術發展緩慢,質量也不如美國、西德,而且蘇式技術規范與西方技術規范不同,我們國家未來的發展方向應當是與西方技術體系接軌,蘇聯技術對我們的參考意義不大。”馮嘯辰道。

  “我同意這個觀點。”孟凡澤說道。他不知不覺地已經重新摸出煙盒點著了煙,馮嘯辰看到,也無可奈何。這是人家單位的資料室,資料員都不管,他一個外人更沒理由去干涉了。

  “美國方面,大型挖掘機的生產廠家主要是BE公司、Marion公司、施益公司等幾家;西德主要是迪馬洛公司,其主要產品是大型液壓挖掘機。刨除這些產量最大的企業之外,世界范圍內生產大型挖掘機的公司還有20多家,斗容最大已經達到了35立米。”

  “不錯,你的資料做得很扎實。”孟凡澤贊道。

  馮嘯辰道:“我的想法是,我們國家可以選擇美國、德國的挖掘機企業進行洽談,引進大型露天礦急需的大型挖掘機,同時要求這些訂貨必須由中外雙方共同生產,外方有義務向我們提供全套技術圖紙及重要工藝,還要負責對我們的工人和技術人員進行培訓,確保他們能夠掌握國外的先進制造技術。”

  “等等,你這個想法,有點異想天開吧?”孟凡澤道,“人家的技術,憑什么要教給你?人家不怕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嗎?”

  馮嘯辰道:“我的理由有二。第一,我們是付錢的,我們可以單獨為技術付錢,同時把轉讓技術作為設備引進的前提條件。西方那些廠商想要獲得中國市場,就必須拿技術來換。中國市場是一塊很大的蛋糕,不怕他們不動心。”

  “可是我們也需要設備啊?這不是麻桿打狼兩頭怕的事情嗎?”孟凡澤提醒道。

  馮嘯辰道:“這不一樣。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而世界上卻有20多家能夠生產大型挖掘機的公司。對于那些規模較小的公司來說,生存都已經是一個問題了,他們還會在乎技術流失嗎?而對于規模比較大的公司來說,他們不能容忍這么大的訂單落到小公司手里,因為這樣會讓小公司發展壯大,成為他們的新對手。我們只要善于利用他們之間的競爭關系,不難在他們中間打開一個缺口。”

  “嗯,有道理,就像我們過去打仗一樣,利用敵人各個派系間的矛盾,各個擊破,所以屢屢能夠做到以弱勝強。”孟凡澤總結道,他們這代人都是戰爭年代過來的,思考問題也容易用戰爭來類比。

  “那么,這只是你說的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方面呢?”孟凡澤一點都不糊涂,清楚地記得馮嘯辰先前是說過有兩個理由的。

  馮嘯辰笑道:“這第二個理由,就更有意思了。美國也罷、西德也罷,他們根本就不認為中國會是他們的競爭對手。您說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擔憂,在他們心里是絲毫不存在的。他們覺得把一些過時的技術轉讓給中國,并不會讓中國變得有威脅。恐怕在您的心目中,也不覺得中國能夠威脅到這些西方國家吧?”

  “…”孟凡澤無語了。他口口聲聲說中國人不比外國人差,外國人能夠辦到的,中國人也一樣能夠辦到。但中外間巨大的技術差距也時時都在提醒他,要想追上外國人的水平,那是很難很難的,三五十年之內,中國肯定沒有這樣的機會,也許再過100年,中國勉強能夠與國外相提并論吧?

  這種認識,在當年的領導干部中間是極其普遍的。他們在各種會議上要大談民族自信,但內心卻充滿了無奈。馮嘯辰直接問孟凡澤是不是有這樣的想法,讓他如何回答呢?說自己相信中國企業能夠很快趕上外國,頗有些違心;說自己的確對中國企業沒有信心,又不合適。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苦笑了。

  馮嘯辰知道孟凡澤的苦衷,也不緊逼,而是說道:“老同志,我可以拍著胸脯跟你說,我堅信我們在30年之內就能夠趕上并超過美國、德國,把那么什么BE、迪馬洛之類的企業都壓迫得無法生存。不過,目前我們還需要保持低調,利用對方對我們缺乏戒心的這個有利條件,從他們手里盡可能多地獲得我們急需的技術。就像咱們剛才說的高錳鋼鑄造難題,如果能夠得到迪馬洛的指導,我們只需要半年或者一年的時間,就可以攻克,為什么要等待三五年呢?”

  “有點道理。”孟凡澤被馮嘯辰說動了,他點點頭道,“還有呢,你還有什么想法,不妨一起說出來,讓我這個老頭子開開眼界,嗯,我去拿張紙來,記錄一下。”

  孟凡澤起身去找王亞茹要紙筆,馮嘯辰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大鐘,不由失聲喊道:“哎呀,不好,時間過了!”

  沒等孟凡澤拿著紙筆回來,馮嘯辰已經飛快地收拾起了自己的東西,向著資料室外面跑去了。

  “喂喂,小伙子,你跑啥,咱們還沒聊完呢!”孟凡澤著急地叫道。

  “老同志,我來不及了,末班車快開過去了,我們改天再聊吧!”馮嘯辰撂下一句話,人影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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