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忻峰一瘸一拐跑來入口處找江澈的時候,江澈已經尿遁了。同隊的志愿保安們替他打掩護,是因為不想看到剛才美女替他整理衣服那一幕再重演。
走在廣交會展館,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展位之間,江澈恍惚有一種小時候逛集市的感覺,興奮而又好奇,一路東張西望,看看停停。
他是這個時候的再歷者,弄潮兒,同時也是一個旁觀者。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觀察一個時代和這個時代的人們,感觸總是特別的。
就像馬小云在英語試卷上的賣弄。
像馬華騰的順拐、順拐。
然而最吸引他的,其實還是時代本身。
這是一個泱泱大國邁向崛起的重要過程,步伐凌亂、倉促,但是堅定;這是一代人浮沉逐浪的人生;這時候社會階層的躍升難度比之后來要小一些,機會似乎也更多。
他路過了一排善東省的展位。
一般這時候按省組團,帶隊的領導會是各省外經貿委的領導,主任、副主任之類,或有些更重視的,還會有一位高級別的行政領導同行。
善東省外經貿委的一位副主任把自己當成了酒店的店小二,站在一排攤位前,正不停用他蹩腳的英語、法語、俄語…招呼著經過的外商。
江澈經過他身邊,一路走去,看見食品區他們賣的產品,有“花生”、“對蝦”、“烤煙”…
拘束著手腳的樸實農民站在貨物后面,他們穿上了干凈的襯衫,努力打扮成得體的樣子,用培訓時候統一練習的標準微笑,一個個字節地說著:“Heloo,good…”
翻譯人員不足,他們每逢有老外靠過來,就開心地招呼,說這里要成,快來這里幫忙說話…但是很多時候,翻譯還沒跑到,老外就已經放下東西離開了。
怎么說呢,首先會有些心酸、感慨,因為不得不承認,我們整體依然很落后。
但是反過來,又會有感動,因為就是這些東西,無論哪樣,只要能拿到幾個出口訂單,都會讓幾千甚至幾萬農民,多一個機會可以通過自己的辛勞,過上稍好的生活…替孩子攢一筆學費,或把老母親扛了幾年的病帶去好好看一看。
江澈站下來,回頭看了看那位小個子的副主任,突然覺得他正扶著腰艱難直起身子的樣子,有些高大。
花季雨季的展位在服裝區。
整個攤位也不大,周圍因為都是服裝攤位的關系,看著像棉布市場。江澈到時,陳叔、江媽和唐玥等人正在攤位里忙碌。
江爸站在攤位前跟旁邊的幾位老板聊天…
“點頭說yes,搖頭說NO,對吧?”一位據說一天學也沒上過的工廠老板一邊練習,一邊詢問道。
江爸說:“這沒錯,這我知道。但你記得一定要連動作帶說一起做啊,我之前在酒店聽人說,外國有幾個國家,他們那兒搖頭才是答應,點頭是不答應,跟咱們反著來的。”
旁邊人都愣了愣,“還有這種事,不別扭嗎?”
“那我不知道,反正是這么說的。”江爸笑了一下,擺手說:“還是算了,咱這些土老帽,還是盡量都找翻譯的好。”
他這么說,周圍一群人也不介意,因為這是實話。
江澈湊上去,說:“爸,今天怎么樣,拿到訂單了嗎?”
“有,不過簽的都是國內的客戶。老外談了幾個,都是要找代工廠的,咱就沒接。”江爸說:“因為幫他們做價格都不高,咱家現在的銷路,自家的衣服都還產不過來呢…對了,你上次不是說咱還要弄個英文的國際品牌嗎?爸已經請人在弄了,但是說注冊好像還挺麻煩。”
“那沒事,反正現在還不急。”江澈考慮的是未來國產服裝品牌衰落,在大家眼中,天然低一檔,服裝廠需要弄個國外注冊的國際品牌唬弄人。
至于現在,還不需要。
跟老爸聊了幾句,江澈進去攤位里,又和老媽、唐玥聊了一會兒,發現什么都幫不上。
于是又轉去茶寮的展位。
一群老外眼淚鼻涕直流,正在攤位前嗚哇哇跳腳,張著嘴拼命吹氣…
“都跟你們說了這邊的很辣了,還非要試。”
茶寮這邊李廣年等人一邊推卸著責任,一邊忍住笑,上前遞水。
老實說這時候水的作用其實很小。
江澈看著無奈又好笑,全場以看老外集體掉眼淚為樂的,恐怕也就茶寮這一家商戶了,可是偏就這樣,茶寮還是已經拿到了兩個外貿訂單,只不過數額都不大就是了。
曲冬兒甜甜地笑著,跟老外揮手,把收到的錢放進身前的小鐵盒里。
她在攤位一角的地上做著自己的小生意,賣和小伙伴們自己做的泥塑玩偶。話說茶寮現在很重視孩子們的手工和創意設計,為此還為了不少錢引進了一些專門的設備。
“看來生意很不錯啊,曲老板。”
江澈走過去,一手摸了摸冬兒的腦瓜,一手拿起一個戴著斗笠的熊貓小玩偶,說:“這些都賣多少錢一個啊?”
曲冬兒仰頭看看江澈,稍微尷尬說:“一百多…看情況。”
1994年,這玩意賣100多塊…你讓人民群眾怎么想?江澈拿時下的普遍工資對比了一下,嘖嘖…難怪冬兒也會有點兒尷尬,不好意思了。
這哪是賣手工玩偶?這根本就是賣萌。
“你這是打劫哦,小富婆。”江澈說著拿起小鐵盒看了一眼,里面少說也得兩千多塊了。
“唔…可是我都只賣給外國人,所以才這么貴。”曲冬兒仰著頭辯解。
想想也是,老外對大熊貓本就熱衷,再看看攤主是這么可愛一小姑娘,還怎么講價?百來塊買了帶回去當個紀念品,估計還真不少人愿意。
對了,江澈突然想起來,冬兒長大了是想當外交官的,所以至少目前這思路和邏輯,一點都沒錯。
想罷肯定了冬兒的做法,還陪她看了會兒攤。
從茶寮的展位離開后,江澈并沒有回去保安隊,而是一路亂逛出了展館。
展館外面其實更熱鬧,而且某種程度上更代表這個時代的多數群體。
后來的人恐怕很難想象,就在廣交會的展館外不遠的地方,江澈一路走去,看到有賣耗子藥的,竹編小籠子和笛子的…甚至還有賣彈弓和鐵絲彎的玩具火柴槍的。
而且這些東西能不能賣掉呢?
能,彈弓、火柴槍,笛子和精巧的小竹籠都賣得不錯。
一件兩件的,老外真的會買,他們瘋起來連耗子藥都買。
江澈一度很擔心老外買了耗子藥回去泡咖啡,直到看見賣藥的面前鋪的報紙上還有幾只曬干的死老鼠,而攤主也努力比劃著:
“這個…老鼠…吃。”
“啊!”
攤主一手拿藥,一手拿老鼠,比劃了一陣,再把東西一放,慘叫一聲手掐著自己脖子,倒在地上抽搐幾下,再一攤手,四仰八叉,表示,“死了。”
跟著爬起來比出大拇指。
老外如果還不確定,就會自己叫翻譯。
算命的也有,不過他們的客戶就不是外國人了,而是奔著發財夢來到羊城的老板們。
江澈看到的時候,正好一位老板愁眉苦臉站在算命攤子前,唉聲嘆氣說:
“忙一天連一筆單子都沒成,而且連個意向都沒有,唉…大師你前天不是說我的八字面相,這回都是肯定發財的么?你看…”
“這個不急。”大師穩穩說,“這不還有幾天么?你不要…”
“可是大師你前天還說我這回會開門紅。”
“…是…么?”大師懵逼一下,低頭捋胡子掩飾、思考,嘴里嘀咕著,“我也奇了怪了,這不對啊。”
說罷捻手指算了算,上下打量那個老板。
“來,你身上東西我看看,怕不是有什么不該帶的,把你財運破了。”大師說道。
這是要開始找借口了,江澈估計他一會兒肯定隨便揀一件東西就開始掰。
“嗯?”老板困惑,因為他手上就一個小皮包。
他把小皮包遞了過去,自己打開…
包里意外的什么多余的東西都沒有,就只幾百塊錢,還有一串鑰匙。
大師看著愣了一下。
江澈看著好笑,心說這下你該懵逼了吧?
結果,
“啪。”
大師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搖頭嘆息,“你呀,你看這是什么?”他把包里的一張100塊舉起來,表情很生氣問。
老板茫然,“錢啊,我做生意,總不能不帶錢吧?”
“你先別急…你再說,這又是什么?”大師又拿了東西問。
“鑰匙啊,這賓館的鑰匙,我不帶著我怎么回去啊?”老板有點氣悶了,說:“大師你總不會是說,我不能帶鑰匙吧?”
說到這,老板的語氣開始不善,他心里其實已經有點懷疑了,因為他敢保證,現在場內的人,肯定個個身上都有帶鑰匙。
“沒說不能帶,但是…”大師一點不慌,一手錢一手鑰匙那么舉著,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你再說,你現在手上的,又是什么?”
老板:“包啊,皮包,這…大師?”
“所以你還不明白?”大師質問。
“我…不明白。”老板困惑。
“錢…包…要…死。”大師神情嚴肅,一邊示意那三樣東西,一邊一字一頓道。
“我…啊?!”老板…懵了。
說實話連江澈都有點懵了,而且心里一下埋了個忌諱,以后估計就再也不敢單把這三樣東西放一起了。
“明白了?”
“這三樣東西,哪樣都沒問題,可是,是誰教你在這做大生意,命該紅火的緊要關頭,可以單單把它們放在一起的?!”
大師顯得很生氣。
老板:“原來還有這講究啊,那我,我…”
“你可以多放點東西啊,怎么能正好這三樣?行吧,現在你先把鑰匙放到口袋里去。”大師說著把鑰匙還給他。
至于另一只手里的錢,后來就沒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