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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6章 舊金山夜未眠

  在鄭書記人生和事業都充滿希望,正開啟一場和另一場征服的1994年。

  在大學生還是天之驕子,江澈還不想在履歷中添上一筆被退學經歷,也不認為它會被當作好事津津樂道,所以正拼命苦學的1994年。

  這個國家因為邁開了市場經濟的步伐而滿是希望,但同時也滿是憂懼和迷茫。

  她依然是落后而混亂的,落后到離開她,是很多人的夢想。

  米國,舊金山。

  這座城市是來米國的華人,包括正常移民、偷渡客、非法滯留者在內,很多人都會選擇的一個地方,大量聚居的華人長久生活,已經在這里形成了一個自有的生態圈。

  葉瓊蓁的選擇也是這里。在考察團周轉來到舊金山的第二個晚上,她夜半離開。

  其實從七八十年代開始一直到現在,像她這種情況并不少見,所以考察團一路上都是有所防范的,但是她為此做的準備更久,決心也夠大。

  第五天了。

  離團的第五天,葉瓊蓁不知道考察團是否已經離開,有沒有報警,警察是不是正在找她…她沒辦法打聽,也不敢去打聽。

  作為非法滯留者,一旦被抓回去,后果完全不是她可以承擔的。

  現在是凌晨一點多,拎著巨大笨重的行李箱,葉瓊蓁艱難地走在陌生城區黑暗的角落里。

  累了,手臂很痛,她放下箱子,抬頭看了看外面主街道的燈光,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縮回去找到一個陰暗的角落,抱著箱子坐下了。

  待會兒怎么辦?去哪?說實話她都不知道。

  “就算是非法滯留,也沒有人像你這么干的。”這是之前在那個家庭式小旅館,別人對她說的。

  葉瓊蓁沒有同伴,也沒有當地接應的華人親戚或朋友,她甚至為了避嫌沒敢帶太多東西。至于錢,她這兩年多能弄到的錢大部分在國內的時候,為了能進入這個考察團就已經用掉了。

  好不容易帶過來的一點,之前五天在那家小旅館,又花了不少。

  那是近乎敲詐式的房費,她以為的同根同源的親近和照顧只在第一天的言語熱情里,之后,就變成赤果果的吃相了。

  有一些當地華人,就是靠像她這樣的“黑戶”為生的,這是另一個產業鏈。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另一些事情,哪怕黑旅館的費用再高些,葉瓊蓁也不會選擇離開那里,她甚至還因為聽說的經驗,寄望于對方能幫忙介紹工作。

  她在國內聽說很多過來的人前期都會在華人餐館后廚打工。

  直到她住到第三天,開始聽到打罵的聲音,看見過旅館的老板和他的兒子在不同時間段敲開同一條走廊上另一個女孩子的房門…

  那個女孩也是黑戶,而且是老板同村沾親的關系來的。

  葉瓊蓁準備了一把刀,并且刻意讓他們看見了。

  但是,老板和他兒子投來的不懷好意的目光還是變得越來越頻繁,暗示和威脅性的話越來越多。

  “今晚給我開門…否則我就去舉報你。”

  當老板17歲的兒子說出這句話,葉瓊蓁不敢去賭他是真是假,敢還是不敢,匆忙選擇了逃離。

  她現在無處可去。

  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去敲開某一扇門,會是什么結果。

  后悔么?大概很難免,只是葉瓊蓁并沒有去想。她也沒有哭,哪怕其實很害怕,很迷茫,很想哭。

  氣溫只有十幾度,有點冷了,葉瓊蓁打開箱子,找了一件外套蓋在身上,縮成一團。

  打開的箱子上方的網兜里有一本書,《米國旅行指南》。這是她這趟出來之前,本已經被調到周邊縣里鍛煉預備提拔的蘇楚,特意來送給她的。

  “旅行么?”帶著幾分自嘲,葉瓊蓁把書拿出來,又側了側身子,對著外面微弱的燈光翻了起來。

  閱覽很粗略,上面的介紹也引不起她的任何興趣。很快,葉瓊蓁就翻到了末頁,在末頁,她意外看到了蘇楚手書的一行字:

  如果你看到了這行字,又湊巧還沒辦法安頓自己,去這里吧…后面是地址和聯系人。

  就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葉瓊蓁整個手顫抖了一下,來不及思考太多就連忙起身,蓋上箱子,收拾好一邊研究著路牌,一邊朝上面的地址找去。

  她要趁天亮前找到這個地方。

  四個小時后,天蒙蒙亮,葉瓊蓁站在一間華人商店前,猶豫了一會兒。“蘇楚沒道理害我。”她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女人,“你好,請問你找誰?”女人一邊說,一邊從頭到腳打量她,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腳邊的行李箱上。

  “我找葉禮寬先生。”

  對方點了點頭,退后,示意她進去。

  “能看看你得身份證和護照嗎?”進屋,對方問。

  “嗯。”葉瓊蓁點頭把身份證和護照都拿出來。

  對方仔細看了看,扭頭喊:“那個姓葉的女的找來了。”

  屋里走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看了看她,坐下。

  “這里是3000美元,你數數?”他丟出來一個信封,接著道:“一會兒她會帶你去一個地方,暫時住幾天,然后我們會想辦法幫你弄一個短期的工作簽證,然后你就離開。”

  “就這樣了。”

  對方說完,起身。

  葉瓊蓁困惑了一下,跟著起身問道:“你好,那個,我能不能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蘇…”

  “吶,你不要說名字啊。”身后那個剛才開門的女人打斷她,問道:“你自己不知道么?”

  男人則連一步都沒停。

  葉瓊蓁點頭。

  “這樣啊,總之我們拿錢辦事而已,不止你一個,也不管你是誰,你也別多問。”

  葉瓊蓁明白了,這大概就是一個專門做這種生意的堂口,國內的人接活拿錢,國外的人負責辦事。

  這種產業鏈其實她在國內打聽過,聽說東南沿海有不少,只是因為自身的局限一直沒找到門路,而且清楚知道就算找到了,自己也沒有足夠多的錢。

  她沉默著。

  “走吧。”那個女人催了一句。

  兩個人從商店后門出來,穿過一條不算長的街道,進了一棟房子。

  在這棟房子里,葉瓊蓁首先看到了幾個中國人,男的女的老的都有,她被交給了這些人,帶上樓,然后又看到了十幾個一看就是和她差不多情況的人。

  “都跟你一樣,不過聽說你是要弄短期簽證的,那可要花不少錢…他們大部分就準備當黑戶了,或者走別的路子。”

  帶她上來的六十歲老奶奶說。

  “吶,你就住這好了。”老奶奶推開一扇門,小房間發散著臭氣,“別亂跑,等著,這里食宿都不收你的錢。”

  說完她就下樓了。

  葉瓊蓁站在走廊上,抱著警惕的心理觀察了好一會兒,終于勉強放下心來,進屋,關門,坐下來。

  想著還是要警惕的,同時也有很多困惑,但是她實在太累了,不知不覺和衣睡著,醒來已經是晚上。

  到樓下吃飯,其他人已經吃過了,但是說她可以自己煮面。

  煮好面,吃完隨意打聽了幾句,回到房間,葉瓊蓁發現靠墻的桌面上有一臺很破舊的錄音機。

  她試著按了一下,女聲傳出:“站在大丸前,細心看看我的路,再下個車站,到天后,當然最好…”

  葉瓊蓁對流行歌曲興趣不大,但是竟然是中文歌,雖然是粵語,依然感覺很親切。

  于是她沒關掉,就這么在音樂聲中坐下,開始思考一些問題。

  “是蘇楚幫我的么?估計要花不少錢吧。”

  “不對…她不可能知道我會非法滯留。”

  “沒人知道…不對,有的,可能有…”

  葉瓊蓁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和江澈的那次遇見,當自己說要隨團出國考察,他的神情似乎不太對,還有他說的是“出去后好好照顧自己”,這句話的語氣和邏輯,似乎也不太對。

  他一直都知道我有多想出國…他猜到了…他也有這個能力…他認識蘇楚…

  “嗡。”葉瓊蓁腦袋嗡一聲,整個人就這樣怔住,好久。

  “萬一你要是后悔了,怎么辦?”“我不會。絕對不會。”“那就好。”

  一段發生在1992年的對話浮現在腦海里,那天所發生的事情,也隨之被想起。其實這段對話和這幅情景,這兩年來在葉瓊蓁的腦海里出現過不止一次…

  只是她從沒有承認,自己后悔過。

  “我后悔了,江澈…對不起,其實我后悔了。”

  葉瓊蓁喃喃自語。

  跟著腦海中的畫面偏轉,出現了那個走在江澈身邊的姓林的女孩,她笑著向她自我介紹,她扯著他的衣擺走在校園路上,他們互相幫對方戴了一塊手表,把手腕湊到一起。

  她是那么的燦爛。

  葉瓊蓁知道,后悔,已經太晚了。

  當他選擇以這樣一種方式幫她,其中意味,并不是余情未了…如果一定要說,也許,叫同情,叫了斷。

  磁帶里的歌不知道放到了第幾首,兩個女孩中相對沉穩的那個聲音獨自在唱著:

“也許還能很偶然聽到你的消息也許我唱的歌還存在你的記憶我和你不再聯系希望你不要介意要怪就怪當初沒在一起而你對現在也比較滿意所以我留下來也沒有道理我和你斷了聯系  明知與己無關的歌聲中,面對封閉的窗戶,葉瓊蓁坐在桌前,不知不覺開始掉眼淚。

  漸漸,終于出聲,“嗚…咳咳…”

  哪怕是之前那樣的五天時間里,還是沒有哭過的葉瓊蓁,突然一下開始放聲大哭。

  然后就怎么都止不住了。

  樓下的人聽見了,互相看看,笑笑,他們習以為常了,初到國外的人總有不少會出現這種情況,勸也勸不了,干脆隨它去吧。

  可是那女孩子的哭聲斷斷續續,一直沒停。

  一直到半夜,還不時嗚咽幾聲,終于有人忍不住了,喊了那個老奶奶上去看看。

  敲開房門,老奶奶看了看已經整個哭得一塌糊涂的葉瓊蓁,心軟勸道:

  “好了,別哭了,其實你算命好的了,剛下面人都說你英文說得很好啊…而且你還能拿短期簽證,這樣路子就多了。”

  葉瓊蓁淚眼迷蒙看了看她。

  “不了解啊?”老奶奶說:“去找個人嫁了啰,或者你去找米國政府說你受到人權侵害、…就是去罵中國,知道吧?這倆辦法能拿綠卡。”

  說完看看她,“看你這姑娘長得不錯,要不我幫你介紹一個?”

  “不用。”葉瓊蓁毫不猶豫地搖頭,“你們,可以幫我介紹工作嗎?再苦再累都行。”

  國內,江澈接到了蘇楚的電話。

  “那邊說她找去了。”

  “嗯,那就好。”

  “所以你這樣,到底是不是心疼舍不得啊?”

  “不是,我其實早就忘了。”

  “是么?那你這樣…”蘇楚問了一半。

  電話對面江澈頓了頓。是因為前世最后那條圍巾嗎?他也問自己,問完說:“你就當是我心胸狹隘,終于還是選擇報復吧。”

  蘇楚愣了愣,說:“好吧,也許,這確實也是一種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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