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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草堂

  天啟歷九年,元月。

  生活在冰原上的蠻族遭到了天譴,暴雨、瘟疫、巖漿、地裂,種種可怕的天災降臨在蠻族人世代經營的土地上,將曾經興盛的種族在三個月內摧毀。

  站在天啟山向北看,電閃雷鳴,暴雨肆虐,地殼移動,巖漿縱橫,仿佛末日的景象。往后長達十年的時間,冰原的土地上再沒有受到過陽光的滋潤,黑暗的云和劇毒的煙成功遮蔽了天空,將溫暖的日光擋在外面。

  冰原,成為了一片被詛咒的土地。

  據說那片土地上已經沒有活人了。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朗朗書聲從簡陋的屋子里傳出來,陽光明媚的早晨,穿著華貴的學生們在一間與他們身份地位完全不相稱的破敗草屋中讀書。

  草屋的主人是一位隱居避世的大儒,字號晦翁,世人皆稱他為晦翁居士。此人年過半百,穿著補丁密布的衣服,眼下生著七顆黑痣,黑痣的排列如同北斗七星。

  他不單單是十里八鄉出名的大儒,也是人間佛國有名的大儒,天啟帝登基的時候曾經派人請他前去致詞,被拒絕;后來又邀請他入朝做官,又被拒絕。

  理由都很簡單,一個字——隱!

  晦翁居士是個隱士,視榮華富貴如過眼云煙,一心隱居。

  打那之后,天啟帝便不再派人尋他,晦翁居士名聲卻越來越響,人國的讀書人都會千里迢迢地趕來,拜他為師。

  “君子,向陽者也,雖遇百轉千折,卻總能更進一步!”只是這晦翁居士思想奇特,不拘一格。教課的時候雖然不收費,但是想起來什么就說什么,前一句還是鋤禾日當午,后一句便是君子向陽而生,讓人摸不到頭腦。

  他一身補丁的衣服,頭發也是潦草的像個雞窩一樣,坐在四處漏風的草庵中,右手握著一本書,左手拿著一條戒尺,看上去不像什么大儒,倒像是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惕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課堂上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學生們坐在堂下聽的津津樂道,搖頭晃腦,也不知道是真聽懂了還是假聽懂了,亦或只是圖個大儒學生的虛名而已。

  朗朗書聲不絕于耳,很多面孔臟兮兮的小孩趴在窗戶的破洞上偷學,學著儒生們的樣子搖頭晃腦,之乎者也,然后放肆開心的大笑。

  “小孩不懂事,我去趕他們走。”一名耿直的儒生站起來,義憤填膺地要將外面的孩子們趕走。

  晦翁居士眼睛微閉,看都不看他,直接用戒尺敲打桌面說道:“天搖地動而君子不動,坐下!”教訓人的時候倒頗有些圣儒風范,那性格耿直的學生馬上便蔫了下來。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話到此處,晦翁居士睜開眼睛向窗外看了一眼。眾人好奇,是什么引走了大儒的目光,順著他的視線好奇地看過去,卻見到一個臟兮兮的男人正在泥里打滾和孩子們玩在一起。

  草庵不單單是學子們的讀書地,也是孩子們的玩耍場所,村上的小童們喜歡聚集在草庵附近,一邊聽著師生們講學,一邊開心玩耍,胡打亂鬧,甚至在課堂上穿來走去的捉迷藏。

  只是,孩子們中間卻有一個成年人,樣子臟兮兮,頭發亂糟糟,整天癡癡傻傻地笑,不厭其煩地陪著孩子們玩。

  有些小孩蠻橫無理,看他傻而沒有親人,便故意欺負他,用石頭扔他,或者向他身上尿尿,他被打急了也不喊疼,被侮辱了也不會躲,癡傻的笑容萬年不變的掛在臉上,耐心地陪著孩子們跑來跑去。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晦翁居士又讀了一遍,精亮的目光落在這個傻大個的身上,惹起眾人的非議。

  學生們心中吶吶“先生說的天下至圣,不會是指這個白癡吧。”此人雖然寬裕溫柔,也足夠堅持,但是不聰明也不夠尊敬咱們讀圣賢書的人啊。

  卻見晦翁居士復又收回目光,閉上眼重新誦讀起來,還是和往常一樣,想到哪都就說到哪,肚子里仿佛裝著無窮無盡的知識與智慧。

  一堂課就是一上午,等到上午的課上完,學生們提前安排的人剛好送來了飯菜,晦翁居士卻不著急享用,而是走出屋子,走到草庵的院子里,目光又一次落在那傻笑的大個子身上。

  那人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咧著嘴回望過來,眼睛咪咪的,嘴角咧開笑個沒完,喉嚨里哼哼哈哈的,似乎把晦翁居士看得和眼前的小孩子沒什么兩樣。

  坐在草庵中的學生們又議論開了,“怎么先生對這個新來的傻大個特別關注的啊,是同情心泛濫還是怎的。”

  “誒,對了,你們誰記得這傻大個什么時候來的,來了多久了。”

  “好像是上個月吧,被人從河里面拾起來的,本來已經奄奄一息,卻出人意料的痊愈了,然后就每天來草庵中和小孩一起玩,順便蹭飯。”

  “我看他就是蹭飯來的。”

  “我覺得也是,和孩子們玩都是裝裝樣子。”

  “不!”站在院子里的晦翁居士像是聽到了幾人的對話,發出嚴厲的聲音反駁了他們,“他是被圣賢的教誨吸引來的。”

  圣賢的教誨吸引來的?

  眾人低下頭去,都被晦翁居士的發言驚到了。

  他們有的人想:不愧是老師啊,真能給儒家添色增光。

  有的人想:老師平常就不太正常,現在看是真糊涂了,一個傻子而已居然說是被儒家的教誨吸引來的,腦子銹住了吧。

  有的人想:老師平時看上去像個書呆子一樣,其實挺有腦子的嘛,簡單的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立時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總之沒人將晦翁居士的話當真,都以為他在故弄玄虛。

  晦翁居士也沒有解釋,俯下身伸出右手去觸摸那傻子的頭發,他伸出的是剛剛緊握圣賢之書的手掌。

  “不會吧,老師怎么主動摸那個傻子!”

  “好臟啊,圣賢書會被玷污的。”

  “不要啊!”

  任憑學生們唏噓嘲諷,晦翁居士充耳不聞,用右手掀開了傻子的頭發,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一言不發地又將頭簾放下了。

  “從明天開始,草庵中有你一個位置。”晦翁居士的話驚到了眾人。

  “好啊,好啊。”沒想到那傻子像是聽懂了,居然拍手應允。

  可是學堂上的其他人不愿意啊,誰愿意和一個傻子一起上課!一時間各種抱怨的聲音四起,卻聽晦翁居士說道:“有人進來,自然有人要出去,請自便吧!”

  眾人這才閉上嘴巴。

  當天下午傻子還是陪著孩子們玩耍,可是第二天,他就真的出現在了學堂上,而且是隨著晦翁居士一起來的。

  眾人猜測,可能是晦翁居士引著他走進來的,反正他和晦翁居士都來的很早,人們沒見到他們誰先誰后。

  傻子坐在第一排,咧開的嘴巴向下流出口水,身上惡臭撲鼻,以至于第一排位置都被空了出來。

  晦翁居士倒不介意,繼續誦經讀史,學生們能聽進去多少就聽多少。

  “喂喂喂,你們看,傻子都能讀書勒!”窗外的孩子們扒頭,看見傻子坐在了草庵第一排,一個個驚奇的不得了。

  “他能讀,咱們也能讀。”有脾氣壯的立時帶頭,想要沖進草庵。

  “說的對,連傻子都能讀書,咱們為什么不能讀呢。”幾個小伙伴一合計,鼓足了勇氣沿著墻根走到屋子里。

  他們的腳步聲晦翁居士聽到了,眼睛仍然微閉沒有出言阻止。

  孩子們膽子大了一些,屋里沒地方坐就坐在傻子旁邊,反正這一排位置都空出來,他們也不嫌棄傻子臟和臭。這些人都是村里面的孩子,和慕名而來的書生身份上天差萬別,也就趁著年紀小能夠四處在村子里玩一玩,再過兩年就要下田種地了。他們過去雖然一直在草庵附近玩耍,卻從來不敢走進來坐在位子上和儒生們一起聽學,因為讀書人衣著的華麗讓他們心里沒底。

  今天不一樣,一個流著口水的傻子都能進入草庵讀書了,他們為什么不可以,當下鼓足勇氣走了進來。

  一眾儒生們恍然大悟,心說:高,果然是高啊,晦翁居士真乃大儒也,借著一個傻子將村子里的孩子們引入了草庵,用圣賢的聲音教化他們,以此傳播圣賢的思想,真乃大儒也,厲害,厲害!

  對于這些議論的聲音,晦翁居士仍是充耳不聞,毫不在意。

  上午的課結束了,一如以往的有下人送來了飯菜,孩子們看著香噴噴的菜色口水直流,可是準備飯菜的儒生卻不想與他們分享,這些飯菜對儒生們而言不過九牛一毛,但要分給窮人,卻不高興如此。

  晦翁居士似是看出了儒生們心中的想法,將自己桌上的飯菜交給頑童們享用,作為弟子的儒生怎能看著師父挨餓,馬上命下人再送十份同樣的飯菜過來。

  他們以前覺得晦翁居士沒什么了不起,今日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一個好心的頑童將白中帶黃的饅頭遞到傻子面前:“吃吧,沒有你我們也不能進來聽學。”

  傻子接過饅頭開心的吃起來,晦翁居士對這頑童多留意了幾眼,唇角掛笑。

  傻子大口大口的啃吃饅頭,可能是吃的噎到了,又將吞到嘴里的饅頭塊吐了出來,接著嘔吐咳嗽個不停。

  一時間惡臭味彌漫了整個草庵,一眾儒生們惡心的不行,可是晦翁居士在場又不好發作。

  眼看著傻子就要將吐出來的東西復又送回嘴里,眾人已經不忍再看了,這時候,一條一尺多長的戒尺伸了過來,摁住了傻子的雙手:“地上的東西臟,不許吃了!”

  傻子居然出奇的聽話,呵呵笑著不再去撿,晦翁居士微微一笑:“孺子可教也!”

  傻子嘿嘿的應和。

  眾人覺得非常驚奇,心說這傻子不會真的聽的懂晦翁先生的教誨吧,怎么總是能準確了解老師的意思呢,便想找個機會上前試探一下。

  傻子哪知道他們的用意,咧著嘴對著晦翁居士笑個不停,搖頭晃腦的像是在回味圣賢的余音。

吃著可口的飯菜,長著美麗羽毛的鳥兒降落在院子里的大槐樹上,晦翁居士像是有所感應一樣,向著那鳥兒看了一眼,果然過了一會兒,鳥兒就開始嘰嘰喳喳的叫,像是在慶賀什么  天是藍的,云是白的,村子里鳥語花香,美不勝收。

  下午的課結束的時候,孩子們一哄而散各奔東西,傻子也走了,可能是隨著孩子們一起出去的吧,反正轉眼時間就不見蹤影。

  草庵是教書的地方,卻不是晦翁居士的住所,居士的住所在山上,每天從山上走下來進入草庵,要走十五里路。先生每天走這段路,日日如此,與一路上見到的人微笑打招呼,村子里的人很尊敬他,誰都知道山上住著一個不得了的人。

  今天,晦翁居士離開草庵之后沒有馬上上山,故意繞了一段路,走向了村子的另外一邊,在村口界碑后面的雜草叢里,找到了佝僂睡下的傻子。

  他可真是個傻子,山里的夜冷而有風,傻子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衣服躲在草叢里度過整個夜晚,孤苦又無依。

  晦翁居士早就知道他在這里,每到太陽落山,孩子們各回各家的時候,傻子失去了眾人的陪伴就會來到村子外面落腳,界碑后面剛好有一叢雜草,他躺在里面外面的人幾乎看不見,等到轉天天亮再爬出來。

  傻子似乎不需要吃東西,又或者他的腸胃并不很好只需要吃很少的東西,每天自己營生也不見乞飯找食。

  看著傻子安詳的睡臉,晦翁居士笑了,將身上的衣服摘下披在他的身上。

  居士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稍微厚一點的褂子,雖然也是縫滿了補丁,但是比起傻子身上單薄的衣服總要好的多了。

  做了好事而不聲張,晦翁居士轉身走了,而傻子自顧自的睡覺,哈喇子流了一地。

  第二天,儒生們到來的時候,傻子和晦翁居士已經坐在了草庵中,傻子正在打掃衛生,而晦翁居士正襟端坐閉目養神。

  儒生們大感意外,心說傻子什么時候學會掃地了,不會真的被圣人教化,開悟了吧。

  議論紛紛的聲音卻如同傳不進傻子和晦翁居士的耳中,又或者兩人明明聽到了也不會被影響,始終充耳不聞。

  握著掃帚的傻子看上去挺有力量的,“嘩嘩”的掃地,院子里的臟土落葉很快就聚集在了一起,再被統一收走倒出門去。

  傻子看上去比原來聰明了一些,雖然他的笑容仍然呆呆的,嘴角仍然不停地向外淌著哈喇子,可是他已經學會了掃地,這是圣賢的教誨起了作用嗎?

  昨日的頑童們有的來了,有的沒來。

  晦翁居士注意到,那個遞給傻子饅頭的孩子,他來了。

  開始上課,又是朗朗書聲余音繞梁的一上午,晦翁居士的肚子里好像真的裝著無盡的知識,每天說的都不重樣,偶爾重復也是應景而生。

  儒生們更是佩服了,這才明白眼前的先生不是浪得虛名。

  中午吃飯的時候,晦翁居士走到傻子面前,對他說:“今天別吃飯了,吃了會吐。”

  傻子點點頭,一邊開心地笑,一邊贊同的拍手。

  眾人這才想起,好像從沒見過傻子吃東西,也從沒見過他自己找東西吃,他整天不吃東西是怎么活到現在的呢,而且看上去身體蠻壯的。

  晦翁居士不叫傻子吃東西,傻子就不吃東西,看著別人在旁邊胡吃海塞,哪怕口水直流也忍耐不吃,看上去圣賢的教誨在別人那里是一句話,在傻子心中卻是一道不容違抗圣旨,或許他是真的愿意聽從的,或許他只是不愿意反抗。

  沒人知道真相,總之傻子一中午也沒吃一粒米,等到下午的時候肚子也沒有餓的咯咯叫。他坐在第一排搖頭晃腦,特別認真的樣子,仿佛圣賢之音都能聽入耳,讓人感覺煞是驚奇。

  窗外的鳥又來了,嘰嘰喳喳的叫像是在慶賀晦翁居士收了一個好徒弟。

  眾人心說真是邪門了!自從傻子進門讀書之后,那只漂亮的小鳥就每天站在樹梢上唱歌,仿佛真的在慶賀什么,難道傻子進屋讀書是天意的安排?

  他們忽然覺得晦翁居士有些高深莫測,君子之氣在晦翁居士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晦翁居士讀書的時候傻子在笑,書中的聲音在傻子聽來似乎是儒家祖師的圣言,給了他無窮無盡的啟迪。

  下課的時候,儒生們特別留意了傻子的動向,他們發現傻子臉上的笑容更濃郁了,眼睛出離的望著天空,仿佛從自己的世界中進入了更高層次的世界,仿佛真的因為一堂課而有所感悟。

  傻子隨著孩子們走出了草庵,他走路的速度很快,一直走出了村子爬進濃密的草叢中,披上晦翁居士昨天送給他的衣服,便要原地睡下。

  一路跟隨的儒生們扒開草叢找到他,發現轉眼的功夫傻子已經安然睡去,而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老師昨天穿的,肯定是老師送給他的。他們感到嫉妒,自己拜師已久都沒有收到過老師一件禮物,為什么傻子卻可以。

  他們拿起老師的衣服生怕將它弄臟了,發狠在傻子身上踹了兩腳,沒想到沒有踩疼傻子,自己反而被震退回來,倒地不起。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整天在草庵里聽學的儒生們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但要說用力打人反被所傷未免太夸張了。

  眾人大呼邪門,心說這傻子身上難道真的有什么不凡之處,讓老師如此看重?

  對他拳打腳踢,每次都被反震之力搞的狼狽不堪,向傻子扔石頭,石頭撞在對方身上居然不能留下一點傷。儒生們想起了傻子和頑童們嬉戲的場景,頑童們無論怎么打他欺負他,傻子都不還手,也不喊疼。現在想想,他不是不喊疼,怕是真的不會疼。

  這傻子不會是什么妖魔鬼怪吧!

  眾人大驚,跌跌撞撞地離開草叢,感覺發現了什么驚天的秘密。

  沒想到撞到了一面鋼板之上,抬頭看,居然是晦翁居士。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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