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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換班

  空曠的宴會大廳中,泰爾斯與詹恩遙遙相對。

  遠處人影稀疏,衛隊和仆人們還在禮送忐忑不安的客人離開,不時謹慎卻敬畏地向此處看來。

  “現在?”

  詹恩訝然的神色僅僅持續了一秒,良好的涵養就讓他收束表情。

  鳶尾花公爵不言不語,也不理會遠處少數人緊張的眼神,他只是緩緩舉步,跨過一地狼藉,向泰爾斯走來。

  泰爾斯冷冷注視著對方。

  直到詹恩停下腳步,站定在那把短劍之前。

  “所以你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隨口詐一詐,碰碰運氣?”

  凱文迪爾的主人看著地上的短劍,不慌不忙,似笑非笑。

  他悠然自得,絲毫沒有陰謀被揭發,計策被戳穿的那種失態與自覺——就像六年前的國是會議上,泰爾斯戳破“新星”的謀劃時一樣。

  這讓泰爾斯倍感不安。

  “我從他嘴里套出來了,”泰爾斯面不改色:

  “這把劍確實是某位客人給他的,而非其他未知的渠道。”

  王子瞥向幾個出口:

  “不巧,今晚宴會安保嚴格。”

  “而不用貼身搜查,就得以入場的客人,并不多。”

  詹恩突然發話:

  “為什么一定是我?”

  他看上去饒有興趣,若是不知道的人,大概還以為兩位公爵在談著什么茶余飯后的趣事。

  而非驚心動魄的政治陰謀。

  泰爾斯微微蹙眉。

  少年突然發現,相比起六年前那個停留在他印象中,上位未久、年輕有為的南岸公爵,詹恩現在的氣勢收斂了不少,身形壯實了許多。

  對方不一樣了。

  泰爾斯默默地告訴自己。

  他少了一分輕快明亮,多了幾絲沉郁穩重。

  有個念頭在泰爾斯腦里一閃而過:在北地的經歷,興許讓自己變得更加強硬、鋒利、游刃有余。

  那在星辰的這六年。

  又讓詹恩變成什么樣了呢?

  “我們談崩了。”

  泰爾斯淡淡道,維持著星湖公爵的城府與體面:

  “在宴會開始前。”

  詹恩眼神一動。

  “可到宴會中途,你反倒眼巴巴地湊上來攀談,聊起了政治得失。”

  泰爾斯直直望著對方的眼睛:

  “或者直白點兒…”

  “沒話找話。”

  短暫的沉默。

  泰爾斯看向遠處的廳柱,望著影影綽綽的仆人們來回收拾著宴會殘局:

  “我知道你涵養好,詹恩,也知道你臉皮厚。”

  “可畢竟沒好到這份上。”

  詹恩緩緩點頭,嘴角上揚,就像在品味一杯美酒:

  “就不能是我真的想跟你聊天…”

  泰爾斯冷冷打斷他:

  “你注意到了。”

  詹恩的眼神凝結。

  “你注意到王室衛隊在頻繁調動,加強防護:你意識到,是有人出乎意料,提前發現了安克的存在。”

  少年望著那柄孤獨地躺在地上的短劍,舉步向前:

  “你坐不住了。”

  “你需要來拖住我,以確保計劃順利,確保即便國王離開后,安克的目標仍然在場。”

  “這就是你最大的破綻。”

  詹恩沒有說話。

  “而根據我的經驗,每次你蹊蹺虛偽地來示好的時候,壞事就來了。”

  泰爾斯停在那柄短劍前方,直視對面的鳶尾花公爵,呼喚對方的姓名:

  “詹恩·凱文迪爾。”

  老朋友。

  泰爾斯默默地道。

  詹恩笑了,一臉毫不在意。

  “您的疑心病真重,殿下。”

  “也許還在北邊的時候,沒少被各色人等算計加害?”

  算計,加害。

  泰爾斯揮去腦海中努恩與查曼,甚至包括黑先知的形象,同樣輕笑道:

  “而也許你沒意識到,詹恩,今晚,你沒話找話時所提及的話題…”

  “國王與封臣?土地與安全?統治與反抗?”

  泰爾斯語含諷刺:

  “所言映所思。”

  詹恩笑容微斂。

  “我想,今天以前,你大概已經被鴉啼鎮與鏡河的事情,拜拉爾與多伊爾的恩怨,以及如何利用機會從中漁利的問題,發愁困擾了許久吧。”

  泰爾斯不去看詹恩的表情,他環顧一圈,看著因安克大鬧宴會而破碎的無數桌椅杯盤,輕嗤一聲:

  “而所有這些,危及復興宮的威信,離間璨星七侍,挑動貴族沖突,揭發統治矛盾…”

  “就為了給我找麻煩?”

  遠處的大廳里,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的哥洛佛和皮洛加正要進來,卻被馬略斯伸手攔住。

  守望人看著正在廳內對峙的兩人,搖了搖頭。

  燈火通明依舊,閔迪思廳古樸依然,但相比之前的門庭若市熱鬧非凡,此時的宴會廳卻是寂靜無聲,清冷空曠。

  唯有大廳中央的泰爾斯與詹恩,他們站在彼此對面,靜靜對視。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唯有地面上那柄刃口鋒利的短劍。

  許久之后,詹恩走向一旁的長桌,拈起管家為他留下的酒杯,斟上一杯瑟拉公國的名種葡萄酒:

  “像大部分西荒人一樣,安克·拜拉爾既現實也務實,不是一個會輕易為言語動搖的人。”

  泰爾斯看著他的舉動,皺起眉頭。

  詹恩舉起酒杯,倚著長桌回過身來。

  “你怎么篤定他一定會放棄退讓?”

  他細細打量起泰爾斯,仿佛要把眼前的少年與六年前的男孩貼合在一起:

  “不至于一怒之下豁出一切,玉石俱焚血濺當場?”

  安克·拜拉爾。

  泰爾斯偏過頭,面上陰影一閃而過。

  “跟你一樣。”他低沉地道。

  詹恩晃動著手中酒杯,淺聞酒香:

  “哦?怎么?”

  泰爾斯看著對方手上的酒杯,只覺得自己也口渴起來。

  “在成為棋子之前,他是人。”

  “他是人,一個很復雜,也很簡單的人。”

  星湖公爵來到另一張長桌旁,掃開礙事的雜物,隨手撈起一個酒杯。

  他也不管它先前被誰喝過,直接向身后一甩,灑掉里面剩余的液體。

  酒水落地,少許幾滴濺灑上詹恩的靴子,讓正在細品果酒香氣的鳶尾花主人皺起眉頭。

  泰爾斯提起一壺清水,同樣倚住長桌,回過身來。

  “無論為何人唆使,被何方影響,被何事裹挾,他的一切思想行為,歸根結底,都源歸自身。”

  詹恩不動聲色地離開原地:

  “你之前認識他?”

  “不,”泰爾斯倒滿了杯子,“但情報資料上寫了,安克還有一個弟弟,三個妹妹,俱都年少,住在鴉啼鎮。”

  泰爾斯的眼神凝固在手中酒杯上。

  “當時我就在想,若他為父報仇死了,他們怎么辦?”

  詹恩看著他,翹起嘴角。

  泰爾斯重重放下水壺。

  “單槍匹馬,闖宮陳情,手刃仇人,為父雪恨。”

  “這事兒聽著是很豪情,很快意。”

  泰爾斯沉聲道,望著酒杯里自己的倒影:

  “但放在現實里,這樣什么都解決不了:王室不會容忍刺殺,他的行為只會被視為藐視秩序的犯罪,作為破壞穩定的惡例,嚴加懲治,以儆效尤。”

  “作為拜拉爾的家人,本就落魄不堪的他們,只會迎來滅頂之災。”

  詹恩笑得越發微妙。

  而泰爾斯的眼神漸漸凝結成冰:

  “但一想到,他要跟多伊爾決斗的時候,我就懂了。”

  “安克不是想殺人,甚至不是公道,興許復仇也只是由頭。”

  泰爾斯猛地抬頭。

  “在父親的巨債、封臣的背叛、多伊爾的謀算這三分重壓之下,經驗淺薄、無計可施的他,只想為家人爭取最后一份保障:博取公眾的同情,逼迫王室出面,保證他的家人平安渡過這場大難,不致破產失地,家毀人亡。”

  詹恩依舊從容自得地靠嗅覺品味著酒香,卻不入口。

  王子的語氣緊張起來:

  “他鋌而走險,不為復仇,甚至不求公道,只是想爭取未來。”

  “而為了不留后患,完美完備地完成這個目標…”

  泰爾斯咬緊牙齒。

  “他必須死。”詹恩抬起頭,冷冷地接過話。

  泰爾斯精神一恍,突然想起D.D向他決然表態,下場決斗的表情。

  鳶尾花公爵的的聲音飄蕩在大廳里,縹緲卻神秘:

  “他只有拿再正當不過的復仇與公道作借口,一力承擔,利用自己的死亡,帶走所有的指責和厭惡。”

  “最好還死得光明正大,引人贊嘆,富有戲劇性和傳奇性。”

  “像個英雄豪杰。”

  “成為一個不受苛責、盡善盡美的完美受害者,只在身后留下懷念和同情。”

  詹恩觀察著泰爾斯的表情,玩味道:

  “只有這樣,才能讓刻薄狠毒又自私虛偽的圍觀群眾們放下心來,釋放他們可憐的同理心。”

  “才能讓王室與王國不得不迫于壓力,在這個讓人哀婉的故事之后,無可奈何出手接濟,照顧他困頓的家族,不致破敗衰亡。”

  泰爾斯酒杯里的清水微微翻滾起來。

  就像風浪欲來的海面。

  “安克·拜拉爾。”

  泰爾斯面無表情:

  “他不是那些大家都喜歡的傳奇故事里,一怒之下輕生就義,不顧身后孤寡號泣的自私英雄。”

  “也不是什么一時想不開,為了狗屁的念頭通達,就頭腦發熱,玉石俱焚的人渣豪杰。”

  詹恩默默地看著他,手中酒杯平靜無波。

  王子緩緩抬頭,眼神死寂:

  “他只是一介偏野僻地的破落鄉紳,有家人,有弟妹。”

  “在困頓不堪的生活里肩扛責任,負重忍辱。”

  “一個在強權之下,苦苦籌謀,勉力養家,為身邊親人尋求一線生機的…”

  泰爾斯的呼吸急促起來:

  “普通人。”

  所以,安克才會退讓。

  泰爾斯苦澀地想。

  他必須退讓。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

  不僅僅為了自己而活。

  想到這里,泰爾斯忍不住心中的憤慨,提高音量:

  “而你,凱文迪爾,你利用了這一點,利用他的人性,利用他生而為人的、最根本、最在乎的東西。”

  “把他變成你的棋子。”

  泰爾斯字句生寒:

  “來對付我。”

  詹恩靜靜看著他,許久之前,方才展顏一笑。

  如春風化雨。

  “你不是嗎?”

  泰爾斯微微一顫。

  詹恩輕輕晃動酒杯,看著杯中的液體朝著一個方向有序而平穩地轉動:

  “難道你不是也利用了這一點,看似‘說服’他,實則逼迫他嗎?”

  詹恩的笑容變得陰冷起來。

  泰爾斯的酒杯顫抖起來。

  “不久前,當拜拉爾來到我面前時,”詹恩的語氣很隨意:

  “我見到的,是一個傷痕累累,走投無路的可憐人,想要向出了名平易近人的鳶尾花家族求助。”

  鳶尾花公爵的眼中閃過亮光:

  “他需要希望。”

  “所以我就給了他希望。”

  詹恩頓了一下,揚揚眉毛:

  “也許,還有重壓下的解脫。”

  “我告訴他,要扭轉他家族的命運,只能靠一個人。”

  “一個帶著天賜的光環歸來,與座上國王,朝中諸君,都截然不同的‘新人’。”

  泰爾斯咬緊牙齒,死死盯著自己杯中的清水翻騰來回,波瀾迭起。

  詹恩整個人離開長桌,向前走去,向泰爾斯逼近,語氣不免得意:

  “直到你下場決斗。”

  “直到你用強權掐斷了這點希望:無論決斗是勝是負,是生是死,無論殺死王子還是永不翻案,他的家族都將萬劫不復。”

  泰爾斯生生一顫,閉上眼睛。

  凱文迪爾的主人冷哼一聲:

  “你利用他的人性,逼他放棄決斗,甚至逼他茍活下來,吝嗇之處,連死亡的仁慈都不肯下賜。”

  “只比我更加殘忍。”

  泰爾斯無言以對。

  南岸領公爵悠然邁步,跨過地上的短劍。

  “你知道,當今晚他活著走出去后,會面對怎樣的未來嗎?”

  泰爾斯的呼吸停滯了。

  凱文迪爾來到泰爾斯的面前,笑容神秘,輕晃酒杯:

  “現在,到底誰才是無情的那個人,王子殿下?”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只是望著自己的酒杯。

  看著杯中的水面,從翻滾不休到翻江倒海,再重新歸于沉寂。

  就在詹恩散去笑容,準備轉身的時候。

  “你不打算喝嗎?”

  詹恩蹙起眉頭。

  只見泰爾斯抬起頭,表情淡然,望著對方手里的酒杯。

  也許有些愕然,但南岸公爵看著手里的葡萄酒,依舊欣然回應:

  “從香氣上看,比翡翠城進口的要差,”詹恩搖了搖頭,晃著酒杯卻一臉惋惜:“但是要喝的話…”

  “不,不是我最喜歡的口味。”

  泰爾斯不言不語,只是輕哼一聲。

  但下一刻,他忽然舉起酒杯,將杯中清水灌進口中。

  一飲而盡。

  星湖公爵喝完了水,緩解完干燥的口舌,也不忌諱形象不佳舉止不雅,抹掉嘴邊水漬,隨手一甩。

  水滴濺來,看得詹恩默默退后。

  而泰爾斯卻長身而起,離開長桌!

  “為什么?”

  泰爾斯大步向前,冷冷質問:

  “就為我剛剛沒答應你的條件?跟你狼狽為奸相親相愛?”

  詹恩站定腳步,但他皺眉發現:泰爾斯一路向前,向他逼來。

  “還是你本來就打定主意,要跟我撕破臉皮,不死不休?”

  泰爾斯一路逼到詹恩面前,直到他們之間相隔不過一尺,重新剩下地上散發寒光的短劍。

  兩人目光相遇,如有火花。

  詹恩緊緊盯著泰爾斯,悠然的表情慢慢消失。

  “這是個警告。”

  泰爾斯輕哼:

  “警告?”

  詹恩翹起嘴角,直呼其名:

  “宴會上,我是故意來找你的。”

  “泰爾斯。”

  “說實話,我不怕你發現是我,不,不如說我想要被你發現,”

  泰爾斯蹙緊眉頭。

  “不止是為拜拉爾創造機會,”詹恩冷笑道:

  “泰爾斯,更是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詹恩放低酒杯,毫不在意地貼近情緒低沉的泰爾斯:

  “拜拉爾的行為都是自發的,我所做的不過指條明路,輕輕一推,隨手下一步閑棋。”

  “但僅僅如此,你就已經吃受不住,狼狽不堪了。”

  他貼近泰爾斯的耳朵,像情人耳語,卻語氣深寒:

  “你能想象,當棋局認真起來的場景嗎?”

  泰爾斯沒有回答,只是捏緊自己的酒杯。

  “我想要你知道,泰爾斯,我想教你知曉:這就是我的回應。”

  南岸公爵罕有地狠聲道:

  “作為對你六年后冒犯我、拒絕我,乃至威脅我的回應。”

  泰爾斯渾身僵硬。

  對方的氣息離開泰爾斯的耳廓。

  眼前人重新變回那個親切和藹,讓人如沐春風的年輕鳶尾花公爵。

  但僅僅幾秒后,泰爾斯就深吸一口氣。

  他輕笑起來。

  “我?拒絕你?”

  泰爾斯的表情變了,他從頭到腳,論斤稱兩般打量著詹恩。

  讓后者一陣不悅。

  直到王子輕佻而諷刺地道:

  “抱歉啊,我還不知道你喜歡男人呢。”

  “親愛的詹恩。”

  那一瞬,詹恩目光驟寒。

  但泰爾斯毫不在意,他甚至舉起左手,輕輕搭上詹恩的右肩頭,同樣貼近對方的耳朵,嘖聲搖頭:

  “否則,也許我剛剛拒絕你的時候,可以更溫柔紳士一點?”

  詹恩不笑了。

  他沒有動,也沒有看搭在他肩頭的手,只是冷冷盯著泰爾斯。

  “如果你選擇戰爭,泰爾斯,鐵了心要與我為敵。”

  “那這步棋就只是個開始。”

  詹恩看著泰爾斯的樣子,就像在看著一具尸體:

  “星辰王子?星湖公爵?王權的庇佑?良好的聲望?臣子的效忠?北地的履歷?清高的立場?”

  他清冷反問,音調毫無起伏。

  下一刻,詹恩突然抬起左手,一把按住泰爾斯的左手!

  “我能毀了它們,”鳶尾花公爵的每一個字眼都蘊藏著狠毒:

  “一個接一個。”

  感覺到對方的手腕在用力,泰爾斯抿起嘴唇。

  “在這里,在我熟悉的棋盤上,我能讓你痛不欲生。”

  那一刻,詹恩的眼神之鋒利,簡直能劃破血肉,直刺心臟:

  “真到了撕破臉皮的時候,我縱然犧牲一切,也能讓你,也一定會讓你付出最慘烈的代價。”

  南岸公爵輕哼一聲,移走泰爾斯的手掌。

  但出乎他的意料,沉默的王子非但沒有松手,反倒迅捷反抓,一把扣住詹恩的手腕!

  詹恩眼神一凝。

  但讓他不滿乃至憎惡,不是這個舉動本身。

  “是因為那次談話嗎?”

  泰爾斯的話輕輕響起。

  “六年前,我要離開永星城北上的時候,我們的那次離別談話。”

  六年前。

  離開永星城…

  談話。

  一秒,兩秒。

  詹恩的目光先是迷惑,隨后墮入深寒,暈出慍怒。

  “因為我過問了你的家族,你的家人?”

  泰爾斯的話幽幽響起,仿佛毒藥流入血管般,流入詹恩的耳朵:

  “和他們遭逢不幸的秘密?”

  任何表情,都瞬間從詹恩的臉上消失。

  那一刻,泰爾斯體內的獄河之罪爆發出一陣無來由的躁動!

  幾乎讓他失態。

  也就在那一瞬,泰爾斯知道,他走對了。

  就是這個。

  泰爾斯死死克制住終結之力的沖動,重新看向南岸公爵,從齒縫里咬出字來:

  “看?”

  “某種程度上,你和安克的區別也不大。”

  泰爾斯的手上傳來一股力圖掙脫的逆力,但他仍舊死死抓住詹恩的手腕,絕不松脫——至少不能讓優雅得體的對方,優雅得體地掙脫。

  “而你問,誰才是無情的那個人?”

  泰爾斯死死盯著詹恩,盯著他面無表情,仿佛血族般灰暗的臉龐:

  “這取決于你。”

  “詹恩·凱文迪爾。”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在兩人恍若無事的對視中散發開來。

  大廳里,兩人之間的氛圍終于降到冰點。

  外圍,等待著公爵們交涉的王室衛隊似有所感,想要上前,卻被馬略斯一概攔回。

  終于,詹恩扭過頭,避開了泰爾斯的視線,也不再試圖掙開王子。

  但他卻笑了。

  “你知道么。”

  “從‘黑目’約翰,到‘南方人’海曼,‘登高王’埃蘭,‘守誓者’米迪爾,‘征北者’艾麗嘉…”詹恩重新變得悠閑,游刃有余,但他目中無以復加的寒光卻道出了真相:

  “歷史上,讓埃克斯特吃到教訓的星辰國王不少。”

  “而你知道,關于如何對付北地人,我學到了什么嗎?”

  泰爾斯皺起眉頭。

  詹恩不再把泰爾斯向外推,而是把他拉近,淡然耳語道:

  “在他們要操你之前…”

  “你就操死他們。”

  泰爾斯目色一冷。

  “別學我說話。”

  但詹恩微微一笑。

  “你以為,你熬過了天生之王,就有資格志得意滿,我行我素了?”

  “北極星?呵呵呵呵…”

  鳶尾花的主人柔聲道:

  “相信我,想在星辰王國里,效仿努恩七世的那套玩法,你只會死得更快更慘,更莫名其妙。”

  泰爾斯內心一寒。

  這個樣子的詹恩,往往比那個陰翳慍怒的南岸公爵更令人不安。

  下一刻,泰爾斯手腕一抖,被詹恩大力甩脫!

  “管好你的手,殿下。”

  鳶尾花公爵笑意綿綿,若春意盎然,芳草萋萋:

  “如我所言,時代變了。”

  “不比從前。”

  泰爾斯默然不語。

  他的威脅…

  不奏效。

  或者…

  太奏效了?

  詹恩后退一步,渾不在意地掃了掃肩頭,仿佛那里被玷污了:

  “你不會想被我操死的,殿下。”

  “在你遇到真正的敵人之前。”

  泰爾斯面色一變。

  他緩緩抬起頭。

  “我看得到的敵人,目前為止,只有你一個。”

  詹恩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啞然失笑。

  “如何選擇敵友是門學問,殿下。”

  “星辰王國盛世太平,前景大好,”他的笑容依舊,話語卻漸趨微妙:“看得到的都是朋友。”

  “看不到的,才是敵人。”

  詹恩執起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液尚在,其色如新。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他溫言而笑,旋即松開手指。

  泰爾斯瞳孔以凝。

  酒杯落地,摔得粉碎,晶瑩四濺。

  每一片碎片,都將大廳里的燈火,映出別樣的光影。

  詹恩再不留戀,回身而走。

  “那是我的財產。”

  泰爾斯在他身后,看著地上的碎渣,冷冷開口。

  “沒錯,”詹恩頭也不回:

  “所以你覺得心痛。”

  泰爾斯緊皺眉頭。

  “你就不怕嗎?”

  看著對方越走越遠,泰爾斯忍不住揚聲道:

  “在永星城里,公然挑釁王室權威,離間璨星與旗下封臣,破壞復興宮與西荒的關系,危害王國繼承人。”

  “還是說,你依舊打著璨星王室死光,你上位加冕的主意?”

  泰爾斯盯著對方的背影,壓低聲音:

  “我父親不會高興的。”

  詹恩發出了冷笑。

  “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明天也許會很忙。”

  他依舊不回頭,只把后背留給泰爾斯,高聲回答:

  “但若是有空,不妨去牢里探望一下拜拉爾。”

  泰爾斯一怔。

  “相信我,陛下會很高興的。”

  詹恩的聲音越來越遠,泛起回音:

  “不高興的,也許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泰爾斯心中一動:

  “為什么?”

  “因為我說了,這只是一次警告。”

  詹恩的步伐優雅如故,姿態從容高貴:

  “所以我給你留了點意外收獲。”

  泰爾斯疑惑不解。

  “聰明些,殿下,安分些。”

  南岸公爵的聲音漸漸褪去感情:

  “我說了,再有下次,就是宣戰了。”

  什么?

  宣戰?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望著對方,不爽,憤怒,憎惡,云集一處。

  這該死的、優越感爆棚的在搞什么鬼?

  再有下次?

  難道他還認為,今晚是泰爾斯得罪了他?

  泰爾斯驚怒交加,一時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嘲笑。

  詹恩的身影遠去,離開大廳,同他的管家匯合。

  “結束了?”

  馬略斯的步伐從身后傳來。

  泰爾斯嘆了口氣。

  才剛開始。

  一想到今天經歷的磨難,以及明天將要面對的事情…

  這才第一天,第一個宴會。

  逼著自己裝了一晚上人(逼)樣的泰爾斯吐出一口氣,疲憊地坐倒在椅子上,心中不忿: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他這么恨我。”

  泰爾斯冷哼一聲,望著地上的碎玻璃渣,越發不快,想要把手中的空杯也砸出去泄憤。

  但手臂伸到一半,家大業大、財大氣粗的星湖公爵,還是做了幾個深呼吸,不忿而理智地…把杯子放回桌面。

  “就像我禍害了他全家似的。”泰爾斯悶悶不樂。

  馬略斯來到他身后,默默點頭:

  “那你禍害了嗎?”

  王子回過頭,白了他一眼。

  “我讓多伊爾提前換班了,他得回去安頓好家人,”馬略斯顯然已經對公爵的眼神死刑習慣了,淡漠如昔地匯報著:

  “當然,明天…”

  明天。

  噢,不。

  泰爾斯捂住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打斷親衛隊長。

  “對了,馬略斯。”

  守望人露出傾聽之色。

  “你的臨時狙擊小隊,”泰爾斯有氣無力地抬起頭:

  “他們還沒換班吧?”

  馬略斯看了一眼外圍:

  “沒有。怎么?”

  既然沒換班…

  泰爾斯冷哼一聲,向南岸公爵離去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面色陰翳,字句生寒:

  “那如果我命令他們暗地里跟蹤潛行,干掉詹恩·凱文迪爾…”

  “不行。”馬略斯回答得很快。

  泰爾斯皺起眉頭:

  “為什么?”

  “因為,”馬略斯回過頭來,云淡風輕,毫無愧色:

  “他們換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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