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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不以敵亡(下)

  至于對方所說的其他話…

  意外所致。

  形勢所迫。

  絕非私人恩怨?

  泰爾斯瞇起眼睛,看著竭力控制自己的詹恩,腦子里響起的卻是西荒公爵的話:

  接受他們的好意前,請記得:他們只是反對你的父親,可絕非真心效忠你。

  “噢,是么?”

  泰爾斯冷冷道:

  “這么說,六年前,你是‘意外所致’,才把蔓草莊園借給瑟琳娜?”

  “你也是‘形勢所迫’,才在表演了一番好話之后,讓夜幕女王來追我咯?”

  詹恩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說來也巧,”泰爾斯端正坐姿,冷笑道:

  “你知道,那位拜你所賜才找上我的瑟琳娜女士,給了我什么教訓嗎?”

  詹恩的眼神停在虛空中,隨著呼吸顫動了一陣。

  “但這是你說的,時代變了。”

  “我們總得向前看。”

  可泰爾斯緩緩搖頭,一字一句地開口:

  “不,公爵閣下,我拒絕你的提議——因為我壓根,就不相信你。”

  兩人默默相對,姿態正常,禮節得體。

  但氣氛,卻有著外人無法可想的緊張。

  鳶尾花公爵的眉心掙扎了好一會兒,他的咬字似乎有些艱難: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好聲好氣地建議,甚至是請求你,泰爾斯,至少…”

  但泰爾斯壓根不想理會對方的演技,他笑著打斷對方:

  “快問快答:當年,我為什么要去埃克斯特?”

  詹恩抬起眼神。

  “為了旅游觀光?增廣見聞?蹭吃蹭喝?找老婆?”

  泰爾斯嘖聲搖頭:

  “都不是…哦,對了,我想起來了。”

  泰爾斯目光一厲,語氣漸緊:

  “因為,有一群國內封臣聯合起來,襲殺了埃克斯特使團,結果卻被人利用,引來了努恩王的雷霆震怒。”

  “而我們需要有個冤大頭,去收拾爛攤子,替他們擦屁股?”

  詹恩沒有說話。

  “但他們為什么要襲殺埃克斯特使團呢?”

  泰爾斯向對方前傾,表情陰翳:

  “你又為什么呢?”

  “詹恩·凱文迪爾公爵?”

  詹恩的眉心不住波動。

  “你成為王子已經六年了,現在更是星湖公爵——縱然北方佬們再蠢再笨,也應該教會了你:有些事情,我們身不由己。”

  鳶尾花公爵的眼神已經徹底冰涼,語氣也不再客氣:

  “當年的事情,一碼歸一碼,不該延續到現在,更不該牽連到其他。”

  一碼歸一碼?

  泰爾斯笑了。

  王子的表情也沉了下來,目露寒意:

  “告訴我,詹恩,哪怕是現在,你有沒有想過…”

  “當年,若我沒有出現,或者,我干脆死在了吸血鬼或者埃克斯特人手里。”

  泰爾斯向著宴會廳努了努下巴:

  “那今天,頂著這個頭銜,占著這座莊園,坐在這個位置,看著下面的來賓們熙熙攘攘絡繹不絕的人…”

  “就會是你了?”

  詹恩猛地抬頭!

  “泰爾斯,這是最后一次,小心考量你的決定,”鳶尾花公爵咬牙切齒,隱含威脅:

  “我的讓步已經夠多了,提議也足夠真誠。”

  “不要逼我與你為敵,你不會想到那一步的。”

  但泰爾斯冷笑以應。

  “最后一次?讓步?”

  泰爾斯嘖聲搖頭:

  “‘不跟我合作,我便與你為敵。’你把這叫讓步?”

  詹恩死死盯著他,之前那個笑容友善的鳶尾花公爵,早已蕩然無存。

  “我從未逼過你,詹恩,你的所謂‘被迫’,”泰爾斯冷冷道:“只不過是你自己經受不住外界的動搖,也是自己作出的選擇罷了。”

  “相反,從過去到現在,從頭到尾,都是你在逼我。”

  泰爾斯語帶警告:

  “而所有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這一瞬間,兩人四目對視,氣溫仿佛下降到極點。

  詹恩怒哼一聲。

  “當你還小,也許無牽無掛,無畏無忌。”

  “但你長大了,經歷了,擁有的更多了,也許你就會懂得,朋友比敵人重要得多。”

  詹恩低聲咬字: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但泰爾斯笑了。

  “你知道嗎,在我初到龍霄城的時候,那個不可一世的努恩七世也是這么威脅我的:要么乖乖合作,要么乖乖受死。”

  詹恩目光一動。

  泰爾斯的笑意冷卻:

  “猜猜看,那個晚上,他下場如何?”

  “詹恩·凱文迪爾,你的頭顱,比他的硬多少?”

  詹恩沒有說話。

  但就在下一秒,他臉上的怒意如冰雪消融,變成絲絲笑意。

  仿佛那個優雅文明,溫和友善的鳶尾花公爵又回來了。

  可那一刻,泰爾斯只覺內心寒意激涌。

  “告訴我,王子殿下。”

  詹恩笑容不減,一字一句地道:

  “你去了一趟北方,平平安安地活過了六年,就真得變得堅強無畏,堅韌強悍了嗎?”

  泰爾斯皺起眉頭。

  “不,真相是,其實你自己清楚得很。”

  “這六年,你身處敵國勢單力孤,卻仍能無所忌憚平安歸來,更能有今日榮耀名利雙收,是因為你所倚仗的強大后盾——是因為他至高無上的王冠與權杖。”

  泰爾斯內心一震。

  詹恩的危險笑容讓泰爾斯極度不安:

  “而現在,當你作為王國的繼承人脫離險境,重歸王國的蔭蔽,重回王座的陰影,重回王權的視野…”

  鳶尾花公爵輕笑道:

  “猜猜看,那面強大后盾所給予你的,還會是因敵我形勢所迫,而毫無保留的庇護與支持嗎?”

  “而你,你還能,還敢重復你賴以成名的杰作,像拒絕努恩王,像硬撼查曼王一樣…”

  “拒絕他,硬撼他嗎?”

  那一瞬,仿佛有某種力量,由內向外把泰爾斯牢牢束緊。

  讓他胸口沉悶,動彈不得。

  “第二王子?星湖公爵?王國血脈?哈,你清楚得很,更恐懼得很。”

  泰爾斯艱難地呼吸著。

  仿佛嗅到了泰爾斯的感覺,詹恩的語氣也開始束緊:

  “相信我,在星辰國內,你所能受到的傷害,比在埃克斯特多得多。”

  他的眼里寒光閃現:

  “而能傷害你的人,也比在北地的大公們,強大得多。”

  泰爾斯死死盯著他,一言不發。

  “感覺如何,殿下?當這事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

  凱文迪爾公爵嘖聲道:

  “這種被人撕開偽裝與掩蓋,按住要害,毫無保護,遭受威脅的感覺?”

  泰爾斯用盡全力,才忍住扭頭避讓和惱羞成怒的玉望。

  “威脅?”泰爾斯心知自己不能示弱,更不能露出端倪,他語氣平穩:“不,公爵閣下。”

  “要知道,你在威脅的不是我,而是璨星王室,更是我的父親。”

  詹恩輕笑一聲。

  “那就去告訴他啊。”

  他眼中的笑意讓泰爾斯十分不適:

  “告訴他,南岸公爵與你關系不睦,在人人都愛戴你,討好你,指望你的時候…他膽敢出言不遜,惡意威脅。”

  “看看你父親,看看我們愛民如子的國王陛下,是傾向于為兒子出頭,以成就你、愛護你、提攜你?”

  “還是更愿意把我當成這王國里,一把足夠敲打你、威脅你、壓制你的好斧子?”

  泰爾斯心中的寒意達到頂峰。

  未曾稍減。

  那是一種,當面具和偽裝,甲胄和衣物被徹底撕開揭破后,無法可忍的徹骨深寒。

  “我說過的,這本與我們的家族無關,不必牽涉,”詹恩輕輕搖頭:

  “但你非要執迷不悟,一意孤行。”

  泰爾斯猛地看向他。

  “那你能做什么呢?”

  星湖公爵從齒縫里咬出字來,但他知道,這還擊毫無力道:

  “派另一個女吸血鬼來殺我?殺害他的繼承人?”

  “再看看,我父親會怎么反應?”

  詹恩冷笑回應。

  “我們不是試過一次了么,”詹恩·凱文迪爾嘖聲道:

  “你受傷,他得利——他這不是挺滿意的么?”

  泰爾斯呼吸一滯。

  “所以,這是宣戰嗎?”王子咬牙道。

  詹恩輕輕站起身來,依舊親和友善。

  “不,當然不是。”

  詹恩滿面春風地回答,隨即化出凜冽寒意:

  “下次才是。”

  “而相信我,我能做的遠不止如此。”

  泰爾斯捏緊拳頭。

  “那么,祝您夜晚愉快,星湖公爵殿下。”

  鳶尾花公爵,詹恩·凱文迪爾優雅地行禮,諷刺地做最后的道別:

  “愿你寧因友故…”

  “不以敵亡。”

  泰爾斯看著詹恩遠遠離去的背影,努力恢復成那個合格的閔迪思廳主人。

  但他發現,這沒那么容易。

  詹恩·凱文迪爾。

  這家伙,究竟在發什么瘋?

  宴會中,隨著凱瑟爾王離開,如庫倫首相等年事已高的人也紛紛離去,但大部分客人依舊在場,暢飲不休,談笑無忌。

  因為長者的離場,宴會廳反而嘈雜更甚,笑聲與喊聲越加瘋狂而肆無忌憚。

  掌旗翼的人在催促亞倫德公爵離開,但后者磨磨蹭蹭,顯然沒多少配合精神。

  璨星七侍們絕大部分還留在原位,似乎打定主意要以此展現對星湖公爵的態度。

  唯一能使泰爾斯開心的是,因為宴會廳里的狂歡到了新的階段,反而沒什么人來打擾王子殿下了。

  馬略斯也終于有機會上來向他匯報。

  “您和凱文迪爾公爵,似乎聊得不錯?”

  泰爾斯輕哼一聲,竭力壓下滿腔的情緒:

  “很不錯。”

  “我們是老相識,老朋友了。”

  老到一撩就炸。

  馬略斯望著詹恩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么,殿下您若有疑問,不妨請教你的那位警戒官朋友。”

  警戒官朋友…

  泰爾斯一愣:

  “啥?”

  “你是說——科恩?”

  馬略斯點點頭:

  “沃拉領的卡拉比揚家族一直是南岸棟梁,與翡翠城的凱文迪爾家族世代交好,再了解他們不過了。”

  “尤其是,”馬略斯看著面無表情的泰爾斯,又看看遠處的鳶尾花公爵:

  “紓解仇怨,居中講和。”

  “當然,當我說‘請教’,我是說通過那位科恩·卡拉比揚警戒官,聯絡上他的父親,再行請教。”

  而不是那個傻大個。

  紓解仇怨…

  泰爾斯一驚。

  他連忙捏了捏自己的臉,確認沒有表露恨意和憤怒:

  “這么明顯嗎?”

  “不,您做得很好,比上次有進步,”馬略斯淡定地道,確認了自己的感覺依舊敏銳:

  “只是你知道,我對周遭的情緒和氛圍,嗯,比較敏感。”

  泰爾斯嘆了口氣。

  “好吧,說起這個…刺客呢?”

  馬略斯沉默了一會兒。

  “我們做好了萬全準備,一直在等他出手現形。”

  守望人依舊毫無波瀾,但與他相處日久的泰爾斯還是感覺到,馬略斯此刻不太高興。

  “但是,直到陛下都離場了…”

  馬略斯淡淡道:

  “說實話,要是他再不出現,連我都要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過于緊張了。”

  “噢?那還真是你少有的自知之明,馬略斯。”

  兩人齊齊回頭:副衛隊長沃格爾皺著眉頭走上前來,向泰爾斯行禮:

  “殿下,雖然陛下離開了,但我受到指派,會和一些人手留到宴會結束,以確保您的安全。”

  泰爾斯擠出笑容:

  “謝謝您。”

  “不必謝我,”沃格爾不滿地看著馬略斯:

  “要感謝某人再一次的無私建言,兢兢業業。”

  馬略斯面無表情。

  哥洛佛和多伊爾雙雙歸來,但他們的回報依舊是一切正常。

  “也許陛下離開后,他就放棄了。”

  泰爾斯疲憊地捏捏額頭,從塞爾瑪到詹恩,現在的他腦袋被擠得滿滿當當,完全不想去念叨刺客的事情:

  “沒關系,這是好事。”

  “或者他還在等待,包括等待陛下離場,”馬略斯環顧著宴會,似乎不太甘心:

  “而此刻恰是動手之機。”

  沃格爾從鼻子里諷刺地嗤了一聲。

  泰爾斯只能無奈地假笑。

  “等陛下離開之后…所以你的意思,他應該是來殺我的?”

  “或者,在場的某位公爵?”

  馬略斯沒有回答。

  泰爾斯真心實意地期盼著:

  比如,姓凱文迪爾的那位?

  另一側,詹恩公爵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路笑臉迎人,親切和藹。

  一如既往地令人贊嘆不已。

  他的老管家,阿什福德為主人斟上一杯葡萄酒,一言不發。

  倒是詹恩率先開口:

  “阿什福德,回去之后,查一查家里的藏書——我是說,,無論年代多久。”

  阿什福德面無表情地點頭:

  “您要查的是?”

  “一個法師,”詹恩淡淡道:

  “叫黑格爾。”

  阿什福德微微蹙眉,但沒說什么。

  法師。

  魔法。

  詹恩在心底默默不屑。

  該死的璨星王室。

  還真是,什么都敢教給子孫啊。

  詹恩這么想著,向星湖公爵看去。

  正好,泰爾斯也在同時向鳶尾花公爵望去。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者友善,一者漠然。

  卻同樣復雜。

  兩人內心均是一堵。

  仿佛有默契一樣,他們齊齊向對方一笑,又同時頷首。

  而那位神秘的刺客。

  就在此時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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