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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巧合?

  談起這個話題,基爾伯特的眼神認真起來。

  “你想象不到北地人,尤其是伯爵以上的貴族們,他們是怎么理解軍事課嗎,又是怎么安排它的。”

  說到這里,泰爾斯的表情也凝重了起來:

  “軍事課被他們分成了兩部分。”

  “戶外和室內。”

  泰爾斯的目光凝結在虛空中:

  “貴族的軍事戶外課里,包含個人武藝和軍隊統率等。”

  “占比極大,幾乎每天都有。”

  泰爾斯掰開手指:

  “挨揍,騎乘,沖鋒,射箭,打獵,巡視軍營,戰陣演習…當然,最后的幾個部分,星辰王子一般都沒份。”

  基爾伯特瞇起眼睛:

  “挨揍?”

  泰爾斯嘆了口氣,把腦里那個死人臉趕出去: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公爵回過神來:

  “至于貴族的軍事室內課,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也吃了一驚…”

  泰爾斯看向外交大臣,嚴肅地道:

  “是文法,算術,幾何,天文…”

  基爾伯特的筆停了下來。

  “對,你沒聽錯,”泰爾斯皺起眉頭:

  “如何讀寫,算術,識天氣、算距離…這些全部都被埃克斯特人壓縮,放在了‘軍事室內課’里。”

  基爾伯特沉默了一會兒,隨后開始書寫:

  “我確曾聽聞北地人習慣在戰爭課中學會讀寫,但即使是星辰境內的亞倫德家族…”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這么近的親歷者敘述…有趣。”

  泰爾斯扯扯嘴角,晃晃肩頭。

  “至于為什么,根據某個死人臉所說,如果不懂讀寫軍令,不能算對人數,不曉地形地貌,不通氣候天文,”泰爾斯諷刺地勾了勾伸出的兩根手指:

  “‘那還打個屁的仗啊’。”

  泰爾斯不忿地向后靠去。

  誰能想象,看上去笨頭笨腦的尼寇萊,只要抬頭觀星,就能曉得還有多久到天亮以及什么時候是突襲時機;只要粗粗一眼,就能算清楚眼前大地的坡度和騎兵沖鋒所需的準備;只要旗桿一立,就能弄明白現在的風向對弓弩射擊的影響?

  (“隊里都知道,全是冰山逼著他死記硬背下來的,但他根本不知道里面的道理,”這是英靈宮里,某個跟新人們侃往事的白刃衛隊老兵:“所以野外偵查的時候,你們就直接問頭兒‘哪邊是東方’得了,千萬別具體到‘哪一顆是至明星’或‘至明星為什么指向東方’——以賽亞曾經很不給面子地問過一次,那天,他們當著蘇里爾王子的面打了一架…”)

  (“什么,你問后來怎么了?后來啊,冰山想了個好主意,調解他們的矛盾:彼此握手五萬遍。”)

  (“那天,整個白刃衛隊啥事兒不干,就在宮門前集體罰站,看著他們倆面無表情地握手握手再握手,從早看到晚,輪流計數,差點數吐了…陛下知道了,就干脆把餐桌搬了出來,邊吃邊看他們倆握手…”)

  (“令人欣慰的是,那之后他們相處就和氣多了,頂多指著鼻子互放狠話,但再也沒打過架…”)

  (“看,這就是刃誓之下的兄弟情啊,哎媽呀感動死我了…”)

  (“嗯,時間飛逝,感人的故事講完了,來說說正事:今天敢在崗位上打架的,是哪幾個兔崽子來著?”)

  而尼寇萊還只是半路出家——他甚至都不是貴族出身。

  “至于幾何跟天文,雖然他們大部分時候是在古籍上來回,混雜了一大堆老掉牙的算例以及古代傳說,配以北地周邊的自然地理,你知道,‘北地人少天氣冷,荒漠炎熱植物稀,星辰遍地是壞人,海里充滿大怪獸’的那一套…”

  泰爾斯的嗓音沉重下來。

  “但只要一扯上實際的、經驗的戰場應用,這些在我們看來淺顯的學問就會變得無比詳細實用。”

  泰爾斯面色凝重:

  “讀寫注重高效直接,算術在乎方便快捷。”

  “至于幾何天文,比如沖鋒距離計算,坡度和射界測量,隊伍統計,戰損比估計,觀影定向,觀星識途,天氣預測,地貌觀察…”

  公爵說到這里,心情復雜地看了基爾伯特一眼。

  “而軍事課里甚至還有外語和音樂。”

  基爾伯特抬起頭來:

  “外語?音樂?”

  泰爾斯點點頭:

  “你知道獸人語里‘小孩兒’怎么說嗎?”

  “北地人知道——‘索里諾’,‘索里那’,分別是荒漠和冰川的獸人語。”

  “因為跟‘雜種們’打交道的時候用得上。”

  基爾伯特又是一凜。

  “至于音樂,你知道,北地戰鼓和骨笛的種類就有好多種,”泰爾斯默默道:

  “有粗獷蒼涼也有熱血澎湃,從沖鋒死戰到撤退收兵,從勝利慶祝再到葬禮送別,不一而足。”

  “這就是北地音樂存在的意義。”

  待客廳里又安靜了一小會兒。

  “北地崇兵尚武,世人皆知,”這次輪到基爾伯特嘆了口氣:

  “但看來,他們戰場常勝,所向披靡,絕非毫無來由,而是有歷史傳統的。”

  “別的暫且不論,至少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埃克斯特貴族,必然會是合格的戰場指揮官——無論精神氣質,還是能力素質。”

  “他們不是文盲,更不是蠢材。”

  基爾伯特感慨著,眼里帶著最大限度的忌憚:

  “是我們命中注定的…”

  “可怕對手。”

  這個話題有些沉重。

  泰爾斯只能心情復雜地點點頭。

  “所以,北地的歷史傳統,北地的禮儀法理,北地貴族的統治學問,”基爾伯特擺脫了感慨:

  “還有他們最特別的軍事課,這些是您在北地所學到的?”

  “不能說學到,只是知道,”泰爾斯勉強笑笑:

  “畢竟,他們沒有真的把我當成王子悉心教導——至少在老烏鴉之前沒有。”

  基爾伯特微微頷首,看向泰爾斯的眼神多了一絲憐憫。

  外交大臣翻過許多頁,重新拿出一張寫得滿滿當當的紙。

  “一般而言,星辰的貴族教育繼承帝國傳統,從‘帝國七藝’延伸而出,自成一體,與北地大相徑庭。”

  基爾伯特瞥向泰爾斯:

  “但我會考慮您的北地教育經歷,殿下,稍作微調,稍作微調。”

  公爵只得露出微笑。

  基爾伯特同樣微笑解釋:

  “一般,一名合格星辰貴族所需的知識,分為三類。”

  三類。

  泰爾斯在心底里點點頭:嗯,還行。

  不多。

  “第一,是基礎類。”

  “其下分出文法、歷史、禮儀、古語和外語四門…”

  泰爾斯微微蹙眉。

  第一類就有四門?

  有點多啊。

  不過。

  文法、歷史、禮儀…

  “和北地還蠻像的嘛…”泰爾斯嘀咕道。

  直到基爾伯特笑瞇瞇的下一句話:

  “而文法作為第一門課,其下…”

  “再分…三個科目。”

  泰爾斯頓時一僵。

  什么?

  基爾伯特還是那副笑不見眼的神情,繼續道:

  “語法,邏輯,修辭。”

  泰爾斯連忙阻止他。

  “等等,有點耳熟。”

  王子先不去吐槽“三乘四乘三”的科目總數,而是觸發了另一段回憶:

  “雖然只有幾個月…”

  泰爾斯撓著下巴琢磨道:

  “但是,結合北地的國情,老烏鴉重訂過我們,我是說,重訂過我的課程表。”

  基爾伯特示意讓他繼續。

  “文法,這是北地人最輕視的科目,”泰爾斯試探著道:

  “但老烏鴉反其道而行,他特別把它從軍事室內課里拆了出來,還專門強調,文法要學三樣東西。”

  基爾伯特笑了。

  “讓我猜,他指的就是——語法,邏輯,修辭?”

  泰爾斯點了點頭。

  “對,但沒那么細——北地人不喜歡——平常而言,老烏鴉會給我們一首詩或一篇短文什么的,讓我們研究它的語法,說清楚作者的想法,總結它的邏輯結構,然后讓我們自己在修辭上加工它,重寫它。”

  基爾伯特似乎想起了什么,滿是懷念地頷首道:

  “龍吻學院歷史悠久,而龍吻地少受戰火波及,數個世紀以來,更是西陸人文薈萃之地。”

  “他們的文化受帝國影響極深,對帝國文明的保留也極多——某種程度上更甚我們。”

  他贊許而欣慰地點點頭:

  “感謝希克瑟先生,他省了我們不少事兒。”

  可這卻輪到泰爾斯皺眉了:

  “所以,所謂的帝國傳統,放在星辰這兒,一門文法課就要學這么細?”

  三大類,第一類就有四門,第一門就有三科…

  所以,三乘以四再乘以三…

  不會吧。

  想起了什么的他臉色一黑。

  基爾伯特則笑了起來:

  “您也許沒注意,殿下,但六年前,我在這里教給您的就是文法課的組成部分:無論是古帝國文和古詩體的語法理解,抑或是十四行詩的行文邏輯與修辭。”

  泰爾斯恍然。

  “但是既然您這么說了,在文法課上我會酌情做出修改——希克瑟老師的處理就很得體。”

  基爾伯特重新抬起眼鏡,低頭把紙張的日程表第一排全部打上標記:

  “那文法課,讓我們…每周拿出六個上午吧。”

  泰爾斯臉色一變。

  等等。

  六天?

  王子苦起臉:

  “既然時間緊迫,那我們不能放在歷史和禮儀課里嗎?你知道,文法這東西,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

  可基爾伯特卻很是堅持。

  “文法課的重要遠遠超乎您的想象,殿下。”

  外交大臣依舊努力在紙上劃拉著課程安排:

  “聽和說,這不難。”

  “但難的是,在聽說之外,并不是人人都會思考、理解、表達。”

  基爾伯特抬起眼睛:

  “更糟的是,人人都以為自己會了。”

  狡狐瞇起眼睛:

  “所以希克瑟先生有句話:‘這世上大部分的矛盾沖突,都是因為某些人的文法課不及格’。”

  “這就是為什么,在聽和說之外,我們還需要讀和寫——這可不僅僅是識字兒這么簡單。”

  泰爾斯啞然。

  好吧。

  基爾伯特低下頭去整理他的課表:

  “您生而高貴,殿下,但如果您連他人講出的話語都理解不全,連行文背后的邏輯都難以看清,連內蘊情理的修辭都一無所知,”基爾伯特輕哼一聲:

  “那我貿然讓您去了解歷史,習得禮儀,把您推給整個世界,那是極不負責任的。”

  基爾伯特似乎越說越來勁:

  “若您不通語法,不解邏輯,不明修辭——或者更糟,你知曉以上三者,卻不知如何應用,更未從中獲益——那面對歷史和禮儀,面對不同的人、事、物,您依靠智慧作出的選擇就會很有限:不是沖動的盲從就是無知的反對,不是拙劣的模仿就是自以為是的不屑。”

  “而它們都能歸為一類:誤解。”

  “讓您變成自大的蠢貨。”

  泰爾斯挑了挑眉毛。

  我只是提個問題而已…

  怎么感覺…被教訓了?

  而且…

  泰爾斯不禁心想:

  這個時候的基爾伯特,還真像…老烏鴉本人啊。

  基爾伯特的話還在繼續:

  “相反,如果您通曉文法,那無論歷史禮儀,人情世故,學起來就都是事半功倍,一點就透。”

  “而非像大部分人一樣,只憑直覺與運氣,渾渾噩噩地活在這世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基爾伯特話鋒一轉,臉色一暖:

  “請記得,殿下,這不是為眼前,而是為長久。”

  泰爾斯被說得一陣頭大,忍不住向后靠去。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

  都對。

  “所以文法課就這么定下了,那么基礎類里,就剩下歷史、禮儀、古語和外語…”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放下手持眼鏡:

  “我相信,老烏——希克瑟先生也有做出相應的調整?”

  歷史、禮儀、古語和外語…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對,他的第一節課就是講歷史。”

  “但他的歷史不止是北地人傳統的寓言故事,只告訴你發生了什么,而你需要記什么,得到什么教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誰在里頭功績最大最需要記住之類的馬屁詞兒…”

  泰爾斯說著說著,也漸漸被勾起了懷念:

  “相反,老烏鴉所講解的每一段歷史,都引出一個主題,然后他止步于此,回頭來逼你思考。”

  他越說越入神:

  “法律的成因、信仰的基礎、統治的界限、勝負的意義…所有你只看流水敘事、只讀英雄贊歌、只翻既定結論時看不到,更想不到的東西。”

  也許是出于對老師的尊敬,也許是剛剛說了太多口干,這次基爾伯特沒再多說什么。

  “很好,那歷史課就每周三次,三個晚上,我們只需要調整一下歷史的重點,不妨從帝國的兩百零八位皇帝和星辰的三十九位國王開始…”

  基爾伯特愉快地把日程表的三個格子勾滿。

  等等。

  多少?

  泰爾斯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沒錯,他是讀到過不少帝國皇帝們的事跡,但是…

  兩百零八位?

  看著基爾伯特笑瞇瞇的神情,泰爾斯無力地呼出一口氣。

  “禮儀課是金克絲女官上的,里斯班伯爵得空的時候也會出現,據說經常會請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貴族和貴婦來…”

  泰爾斯無精打采地道:

  “本來這些課我經常翹,自己跑出去看書自學…”

  同時躲避耳目,試探英靈宮的漏洞。

  跟隕星者斗智斗勇。

  “但老烏鴉來了之后,他告訴我們,雖然枯燥,可禮儀課不止是禮儀,至少不止是教你怎么見面行禮,點頭鞠躬,”泰爾斯精神一振:

  “這里頭包含著倫理、道德、貴族規則與宗教傳統。”

  “是真正的‘北地之道’。”

  “這么一看,就算北地人的禮儀課也不無聊了,因為它反映的是北地人所看重的東西:他們告訴你,作為一個北地領主,什么時候要殺人,什么時候能赦免,什么時候得打仗,什么時候須和平。”

  “所以在他的眼里,禮儀不止是禮儀,而是約定俗成又不言而喻之物,是埃克斯特的新舊法理,貴族的規則階序,封君的責任義務,封臣的權利自由,比如說…”

  泰爾斯的眼神聚焦起來:

  “耐卡茹的共治誓約。”

  它映襯的,不止是冷冰死板的規則本,更是溫熱鮮活的行動者。

  是真真正正的…

  政治。

  它就好比…

  泰爾斯的眼前突然一陣模糊。

  加芬克爾的所謂‘說明’和‘索引’,這些所謂不言而喻的默契因素,它在‘行動’與‘場景’之間構建了一座橋梁,讓人和環境之間相互反射,共同建構…比如大家都要遵守的公共禮儀…

  泰爾斯死命搖搖頭,把這片距離這個世界已經太遙遠,也太高深的記憶扔回大腦里。

  從西荒歸來,不知為何,他六年里漸漸沉寂的舊日記憶,又像壓力積滿的火山一樣,開始不時翻滾涌來。

  就像回潮一樣。

  泰爾斯按著額頭,一面驅除剛剛的眩暈,一面心生疑竇。

  回了星辰就這樣…

  這是…

  巧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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