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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課程表

  基爾伯特咳嗽了一聲,極快地重回正色:

  “所以,按照常例,身為一位未成年的王子,您會有專職的教導隊伍,確保您在文法、禮儀等課程乃至更多方面有所收獲進益…”

  “一到兩位侍從官…”

  “若干貼身護衛…”

  泰爾斯喝了一口茶,借此拾掇好情緒:

  “聽上去很耳熟呢。”

  基爾伯特點點頭,似乎又有些感慨:

  “當然,六年前,事急從權,一切就簡,我們沒能為您配備最好最恰當的人員。”

  “而后來,事態的發展打破了我們的計劃,您在北方的日子里,我們很難為您送去為埃克斯特接受的人手,為此我深感抱歉…”

  基爾伯特的話帶著深深的歉疚。

  “不盡然。”

  泰爾斯搖了搖頭,不自覺地翹起嘴唇:

  “作為教導者,普提萊雖然失蹤了好幾年,還嘴上不饒人,但他確實見聞廣博,慮事獨到,一路上幫了我,也教了我很多。”

  難以想象,那個在角落里抽著煙斗,時不時噎你一句話,總在意想不到時跳出來的陰險小老頭…

  他和莊重得體、彬彬有禮、周全穩妥的基爾伯特,居然是故交好友。

  還是一位家庭教師教出來的同窗。

  “至于侍從官,懷亞在六年里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盡職盡責,是位不可多得的王子侍從官。”

  泰爾斯敏銳地注意到,提起懷亞,基爾伯特的神情再度一黯。

  王子不由得心中感慨。

  六年前見到懷亞的時候,自己還覺得他有些死板和嚴肅,可現在…

  泰爾斯隱蔽地瞥了一眼四周面無表情的星湖衛隊們。

  他在心中微微嘆息。

  有些事情,正是身在福中不惜福。

  “然后是護衛,對,埃達…”

  泰爾斯突感頭疼不已:

  “嗯…作為王子護衛嘛,她…”

  他嘆了口氣,尷尬道:

  “很…活潑?”

  在王子的敘述下,基爾伯特似乎也陷入了回憶,目光微動。

  “再說了,”泰爾斯回過神來,笑道:

  “在最后一年里,你們不是為我請來了老烏鴉嗎?”

  提起這個外號,基爾伯特神色一亮,眉開眼笑。

  “而我希望希克瑟先生能對您有所幫助。”

  “呼,他當然有,”泰爾斯聳了聳肩,想起那位特別的老師,想起盾區里那個身殘志堅的頑固老兵,更想起他們與自己那位神秘母親的羈絆:

  “而且他給我的幫助…”

  “你無法想象。”

  待客廳里沉默了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期間仆人們在王室衛隊的陪伴下換上茶水和點心。

  “我向您保證,殿下。”

  基爾伯特重新看向泰爾斯,語氣溫和:

  “既然您已回到永星城且晉位公爵,那就理應得到足夠高貴有效的教育。”

  “我和陛下所指派的有識之士們,會為您的學習竭盡全力,就從日程設置開始,規劃您每天的起居…”

  每天的起居…

  泰爾斯聽到這里,不由得撓了撓頭:

  “事實上,我在過去六年里習慣了自學,你知道,英靈宮里有個很大的藏書室…”

  可基爾伯特像是早有準備般搖了搖手指:

  “條件所限被迫閉門自學,以及有資源不用卻自我閉塞,這是兩回事兒。”

  “而且,”基爾伯特話鋒一轉,嚴肅而認真:

  “如果您對學習有所了解,我的殿下,那您就會知道。”

  “除了不費勁的死記硬背、知識累積,”

  “沒有什么東西是自學成才的。”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

  只見基爾伯特掰起了手指,苦口婆心:

  “您需要有人指導、有人討論、有人請教、有人監督、有人刺激、有人鼓勵、有人幫助,有人對你的學習成果給出回應,這些都是冷硬的書本不能給您的…”

  “好吧好吧,我懂了,”泰爾斯頭疼地打斷他,自暴自棄也似地勾了勾手:

  “學習啊課程啊什么的,好吧,來吧,都來吧。”

  算了算了。

  再說了,不就是上課嘛。

  除了鬼跟河蟹,我泰爾斯這輩子就沒怕過什么!

  基爾伯特笑瞇瞇地點了點頭。

  “很好,所以我今天就是要跟您討論一下,梳理一下您今后的學習日程…”

  星辰的狡狐重新舉起眼鏡,同時右手拿起一支筆,在膝頭的紙上寫著什么。

  爭取自由米蟲生活而不得的泰爾斯,則百無聊賴地看著他。

  “那么,文法、禮儀、歷史、軍事…”

  基爾伯特瞇眼抬頭:

  “于此四者,您在埃克斯特分別學到了哪些?”

  泰爾斯抬頭想了想。

  在英靈宮里,在塞爾瑪書房里的日子…嗯…

  文法、禮儀、歷史、軍事。

  “他們沒這么分類…”

  “但是,讓我們先跳過文法和禮儀吧,”泰爾斯頭疼地道:

  “首先,是歷史。”

  泰爾斯敲起了手指回憶著:

  “六年里,他們換了不少歷史老師,從學者、貴族到神殿教會的教士祭祀都有,甚至,里斯班伯爵有閑時,也會親自授課。”

  “夏爾·里斯班,我記得,那位‘龍眸’閣下,”基爾伯特的眼神聚焦起來:

  “十八年前要塞和談的時候,他是個難纏的對手。”

  想起里斯班攝政那雙仿佛能看穿他心事的眼睛,泰爾斯心有余悸地點點頭。

  “北地人,尤其是教給貴族的歷史課,與其說是歷史,不如說是…傳統課。”

  基爾伯特眼神一動:

  “傳統?”

  泰爾斯頷首:

  “從古北地諸國開始,先君塔克穆的《萬獸之盟》,到鐵血王的‘人類最后防線’,騎士圣殿落成,諸王聯合發起逐圣之役…”

  “再到諸王戰亂,天馬出世,淌血地授勛,帝國征服…”

  “及起義王反帝首義,北地獨立,六王決斗,山脈精靈東遷…”

  “再到近代帝國崩潰,‘無月隆冬’里的獸人南下,最后防線復立,三十八哨望地重光…”

  泰爾斯數完了一個又一個,基爾伯特也在紙上沙沙地記著什么。

  公爵嘆了口氣:

  “就差沒說整個遠古帝國都是仰仗著無敵的北地騎士建立,然后又被他們推翻,最后還要倚仗他們保衛人類世界了…”

  泰爾斯的語氣里透著無奈。

  “可是,一直到耐卡茹逆轉寒風,十騎士共立埃克斯特,聽多了就會發現…”

  公爵的眼神漸漸認真起來:

  “與其說他們銘記歷史,不如說是為了銘記北方獨特的傳統:生存、鐵血、共治、決斗、戰爭、榮光。”

  基爾伯特深思一會兒,接話道:

  “或者是屬于他們的法理與正統。”

  泰爾斯瞇起眼點點頭。

  或者總結起來一句話:

  吃飯、睡覺、打獸人。

  最后一項可以隨時和“帝國”或“星辰”替換。

  嗯,沒準哪天會換成“泰爾斯”呢。

  星湖公爵掃去不必要的胡思亂想,回到主題。

  “然后,是北地的禮儀課。”

  “是的,你沒聽錯,北地貴族們也有禮儀課,如何見面、招呼、寒暄、相處、求愛…當然,還有如何決斗。”

  泰爾斯嘆息道:

  “天煞的北地禮儀…地位越高的貴族越是如此。”

  “禮儀…”基爾伯特思索著,咀嚼著這個詞:

  “無論哪個方面,不喜歡帝國的人們,越是鄙夷它,就越是向曾經的偉大帝國看齊——比如禮儀。”

  泰爾斯想起某些往事,冷笑一聲:

  “相信與否,某個版本的故事里,北地的決斗傳統源自古代的一對弟兄:傳說他們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就像獅子一樣,為了爭奪該死的…

  群落交配權。

  泰爾斯撇了撇嘴。

  事實上,在龍霄城的第一年,不懂行的泰爾斯就招來了各色埃克斯特貴族們友好而熱切的決斗申請。

  幸好他地位夠高(王子),也幸好他后臺夠硬(女大公),更幸好他臉皮夠厚,泰爾斯才平平安安活過了第一年,并發誓不能在公眾場合跟塞爾瑪走在一起(“明明是她先過來拉我的手!”——夜深人靜,九歲的泰爾斯對著枕頭委屈地申訴道)。

  “除此之外,他們還會在禮儀課上講解宗教和信仰。”

  泰爾斯回憶著:

  “從遠古的先祖崇拜,到近古的群山信仰,到近世的圣日教會,再到如今的皓月與落日,終結之戰后的王座與巨龍——北地禮儀與信仰分不開。”

  基爾伯特記了幾筆,點頭道:

  “這恐怕,脫離不開帝國的遺澤影響。”

  “幾百年前,當圣日教會還是帝國國教的時候,幾乎所有帝國貴族手下的書記和學士都出身教會學校,幾乎每一個貴族家庭都有自己的教士,而對圣日的信仰更是必修課,僅次于對御座的忠誠。事實上,宗教禮儀、騎士禮儀都有著相當大的共性。”

  泰爾斯聳了聳肩,也不知道是贊同還是無奈。

  “歷史和禮儀之外,就是統治課。”

  “顧名思義,它教導一個領主繼承人如何治理領地,當然,只有伯爵以上的貴族家庭會有這樣的課。”

  泰爾斯頭疼地回想起來:

  “包括財算,農事,商政,人情禮法,貴族聯姻關系,諸如此類…又多又雜。”

  基爾伯特若有所思。

  “但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嗎?”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半是嘲弄半是鄙夷:

  “一般情況下,女人是沒有資格聽這堂課的,它們只為男性繼承人準備。”

  當然,在過往的數百年里,埃克斯特也從未出現過一位能擺上臺面的女性繼承人。

  所以他才有幸陪著某人一起上課——諷刺的是,泰爾斯比他的女同桌更能在這堂課上激發老師的指導欲。

  “但實際上,北地統治課里的內容,無論丈量收支掌管家政,還是揣摩人情張羅宴會,抑或按照禮法安排婚姻,尤其是跟數字和聯姻有關的部分,都是由女主人在婚后掌管的——在某些只會喝酒打獵,算術腦瓜卻并不靈光的貴族里尤其如此。”

  泰爾斯歪著腦袋想了想,想起了尼寇萊:

  “事實上,這樣的北地男人還挺多的。”

  “所以,在我和女大公許許多多的課業里,莫名其妙的統治課反倒是最不受龍霄城貴族爭議的存在——因為她反正是個女孩兒,嫁人了也要學這些,而我是個男人,讓我學來這些也沒用。”

  王子鄙夷地道。

  基爾伯特朝他笑了笑。

  “在諸王紀的混亂時代,妻子與女兒只是連接家族與家族,城邦與城邦的紐帶,毫無地位可言。”

  “唯自帝國以降,有智識的女人才有了自己的舞臺:一位好姑娘方得以成為未來丈夫的賢內助,分擔男主人肩上的職責,而非呆滯在畫像上的美人。”

  “由此可見,貴族夫人們地位的提升依賴于外部條件和環境的成熟:唯有戰亂不再,糧谷滿倉,生產恢復,統治穩定,戰馬無用,兵器無主,體力活兒少了,勞心事兒多了,女人們的身體劣勢才會被縮減,智識才有發揮作用的余地。”

  基爾伯特似有深意地多說了一句:

  “如果世界未到那一天,那您再為自己的龍霄城同窗打抱不平,也只能是徒勞。”

  然而泰爾斯卻來了興趣:

  “所以,如果外部的條件永不成熟,比如生產不發達,經濟落后,時局不穩,戰亂頻繁;如果世界永遠不到那一天,比如人們勞作的方式依舊依靠體力與力量…那女人就應該作為附庸,永遠這么過下去嗎?”

  基爾伯特一揚手上的眼鏡:

  “很可惜,但這是顯而易見的客觀事實,我們無能為力。”

  泰爾斯盯著他,突然笑了。

  “實然與應然。”

  基爾伯特一愣:

  “什么?”

  “你給了我一個‘是’(is)的回答,基爾伯特,”少年公爵嘆了口氣:

  “來回應我那個‘應該’(ought)的提問。”

  “這可不對。”

  基爾伯特先是一怔,隨后恍然。

  “看來我們的文法課可以提升一點進度了,”外交大臣溫和地笑笑:

  “尤其是邏輯的部分。”

  泰爾斯配合地笑了笑。

  “但在解決這個千古難題之前,我們還是回到主題來吧,”基爾伯特很明智地不再糾纏這個話題:

  “那么,除了歷史、禮儀、統治?”

  泰爾斯大力吹了口氣,卻沒能吹響哨音。

  但這無損他對下一個回答的復雜感情:

  “最后,也是最有北方特色的部分。”

  “北地人的…”

  “軍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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