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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七百六三章 各懷機心

  自立一國?

  即便以祿東贊之城府也難免心旌搖曳、血脈賁張,以家族之名義開天辟地創立一國,子子孫孫繁衍無盡,這是世間自詡為英雄者最為崇高的成就,幾乎無與倫比。

  但祿東贊也明白這有多難,現在能夠以部族之名義游走在吐蕃與大唐之間,即便現在依附于大唐攻打吐蕃,他也有信心在局勢驟變之時調轉矛頭投靠贊普敵對大唐,可一旦立國,那就是夾持在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受氣包”,不僅喪失了主動性更要承受不可言喻的壓力。

  立國之后在面對巨大壓力之時放棄國家依附于吐蕃或者大唐之其一?

  先享受開國之君的榮耀,再品嘗亡國之君的恥辱?

  祿東贊不會為了那短暫的歡愉而將自己與部族束縛起來,立國雖然美妙卻也是無形的枷鎖,還不到時候。

  “立國?老夫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噶爾部落不過是高原上一支傳承悠久、窮困落魄的部族而已,在苦寒之地掙扎求存只為了繁衍生息,并沒有立國之底蘊。眼下的噶爾部落上上下下都在謀求內附大唐,每一個族人都希冀著能夠‘編戶齊民’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唐人,從今而后以唐人自居,絕不是什么自立一國。”

  哪一個蓋世英雄不想自立一國、子孫傳承不絕呢?

  但在大唐面前只能表示恭順之意,即便沒人相信他的忠誠也務必做出忠誠的模樣…

  裴行儉笑著喝茶,對于祿東贊的言語自然半個字都不信,噶爾部落就是一條毒蛇,當嚴冬來臨的時候它選擇蟄伏起來看似渾身僵硬人畜無害,可一旦春暖花開有了適宜它生長的季節,就會四處游走擇人而噬。

  對于這樣一條毒蛇,豈能讓它游走于寢榻之側?

  所以無論是內附于大唐亦或者自立一國,噶爾部落都不可能在此戰之后繼續盤踞于伏俟城。

  雖然松贊干布將祿東贊“放逐”出邏些城但畢竟對其深有顧忌,不敢逼迫太甚,所以選擇吐谷渾故地作為安置之所。吐谷渾能夠在此繁衍生息幾百年,從一支遠程遷徙而來根基全無的部族發展至盤踞一方的豪雄部落,便可以窺見伏俟城以及青海湖地域之優越。

  水草豐美、雨量充沛、地勢平坦適合畜牧,又扼守大唐與吐蕃之間的商道,可謂得天獨厚。

  噶爾部落遠比吐谷渾的底蘊更為深厚,有祿東贊這樣一位智謀出眾的戰略大家領銜,更有贊悉若、論欽陵、勃論贊刃、贊婆幾個允文允武、當世豪杰的兒子接班,遲早必成心腹大患。

  若任由噶爾部落在此繁衍生息幾十年,未必就不會再度催生一個吐谷渾…

  所以噶爾部落的下場已經注定,要么全族內附被打散之后安置于大唐各州府,要么從吐谷渾故地遷出,去往蔥嶺以西擇選一地落足安置。

  當然,前提是能消耗掉吐蕃的國力,使吐蕃十年之內無侵擾大唐邊境之實力。

  祿東贊緊蹙眉頭,他又怎能不知大唐對噶爾部落之忌憚?更清楚噶爾部落在大唐兵威之下毫無反抗之余地,只能淪為大唐的棋子在其與吐蕃的爭鋒之中流干最后一滴血。

  只不過大唐的陽謀雖然無可破解,祿東贊卻從未打算老老實實的按照大唐的命令行事,在大唐逼迫之下這一戰不得不打,但打到什么時候、打到什么程度,卻未必由大唐說了算。

  廊前磚隙里的青草已被白霜覆蓋,蔫噠噠枯萎衰敗全無夏日之欣欣向榮,枯黃的落葉鋪滿庭院,腳踩上去咯吱吱葉脈斷裂的微響好似呻吟,春榮秋枯一生晃眼而過輾轉落地凌亂如泥。

  是從此融入泥土悄然無息,還是來年春至沿著根脈重歸枝頭?

  松贊干布穿著一身暗紅色僧袍,腳上穿著草鞋走過鋪滿落葉的庭院,至門前石階停下腳步,揚起頭看著光禿禿風中搖晃的枝椏,以及透過枝椏入眼的雪山,有些發愣。

  朝陽照耀著雪山之巔金光燦然仿若神跡,充滿了神威莫測的圣潔。

  然后他才走入屋內。

  桑布扎、赤桑楊頓、以及久未露面的塞如貢敦都已經等候在此,見到贊普入內,紛紛起身跪地施禮。

  “免禮吧,賜坐。”

  “謝贊普。”

  君臣圍繞著一張茶幾紛紛盤腿坐下,一旁的火爐上煮著酥油茶,香氣馥郁。

  桑布扎見茶壺已經咕嘟咕嘟煮沸,遂起身提起茶壺將茶湯注入一個盛滿牛奶的壺中,略微攪拌之后便成了酥油茶,給幾人身前的白瓷杯斟滿,而后入座。

  松贊干布捧著茶杯喝了一口,入口微咸,油膩之中蘊含著清香,便點點頭,對桑布扎贊許道:“手藝大有精進。”

  桑布扎含笑道:“是這一批從大唐進來的茶磚質量上乘,所以煮出來的酥油茶特別清香。”

  松贊干布又喝了一口,將杯子放在茶幾上,嘆了口氣:“是啊,這晶瑩剔透的瓷杯,芳香馥郁的茶磚,全都是出自大唐,咱們但凡想要過的舒服、奢華一些,就離不開大唐,否則就只能使用陶制粗劣的杯子、飲用烏黑反胃的茶磚。”

  各行各業、任何角度但凡略微有一些追求更好,就離不開大唐,大唐的經濟、文化、制造等等全部獨步天下。

  幾位大臣對這話沒法接,只能沉默。

  松贊干布擺擺手,略過這個話題:“說說吧,花石峽為何會被論欽陵一戰而克,連招架之力都沒有?我聽聞邏些城之中已經有人將論欽陵譽為‘吐蕃軍神’,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兒。”

  打仗打的是什么?

  是戰力,是后勤,更是士氣。

  如今隨著噶爾部落接連大勝,兵鋒長驅直入攻克一道又一道關隘,吐蕃大軍連戰連敗、喪師失地,彼此之間的士氣已然逆轉,當越來越多的人認為論欽陵不可戰勝,對陣之時自然灰心喪氣、膽怯驚懼導致己方發揮不出應有之戰力,或許真有可能繼續失敗。

  必須扭轉這種態勢。

  赤桑楊頓捧著茶杯,道:“論欽陵軍中有裝備了唐軍鐵甲的‘具裝鐵騎’,沖鋒之勢無可遏止,攻無不克。蘇毗羊雄沒能遵從贊普之令諭盡早撤回花石峽協防而是在烈謨海試圖阻擋論欽陵,結果被沖散前陣、狼狽潰敗,雖然率領殘部撤回花石峽,但蘇毗末羯未能及時收攏潰兵予以整編反而借機除掉蘇毗羊雄,進而錯失戰機…此戰論欽陵動用了一種‘火箭’致使守軍陣形大亂,這雖然是戰敗的原因之一,但我認為蘇毗末羯必須要負全責。”

  解析花石峽之戰的時候,他極力壓抑心里的幸災樂禍,使語氣平淡以免引發贊普之不快。

  可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相比于勒布杰在驟然遭受突襲之下的全軍覆滅,蘇毗末羯坐擁大軍準備十足鎮守花石峽天塹卻大敗虧輸才是更大的失誤。

  勒布杰犯錯沒什么,只要還有人比他犯下的錯誤更大,自然可以遮掩其罪責,使得部族逃脫贊普的責罰…

  桑布扎瞅了赤桑楊頓一眼,沒有做聲,而是詢問松贊干布:“蘇毗末羯已經回到邏些城,哭著喊著求見贊普,贊普是否見她一見?”

  松贊干布沒有回答,而是問道:“紫山口戰況如何?”

  赤桑楊頓嘆息一聲,搖頭道:“論欽陵攻陷花石峽之后只稍作整頓便直奔紫山口,以其‘火箭’在驛站之內放火燒毀大量糧秣輜重引發恐慌,又以震天雷炸毀圍墻不斷沖鋒,紫山口守將已經幾次打退論欽陵的沖鋒,但損失極大,守軍士氣低落,未必能夠頂得住。”

  “震天雷”“火箭”這等新式武器威力驚人,使得原本戰爭之中可為憑恃的堅城高墻形同虛設,更要命的是“火箭”可以飛過戰場直接對后軍發動攻擊,對于軍心士氣的打擊極其嚴重。

  “紫山口不容有失。”

  松贊干布冷硬的面孔流露出憤怒。

  紫山口乃是吐蕃真正的門戶,一旦紫山口失陷論欽陵的大軍就直接踏上他這個贊普親領的土地,距離邏些城更是僅剩下不多的幾處險隘,若是再被其突破一兩個兵鋒就將直抵邏些城下。

  到那個時候麻煩就大了,不僅僅是論欽陵長驅直入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更在于眼下蟄伏于他統治之下的各個部族必然蠢蠢欲動,借機生事。

  造反倒也未必,但若是趁機向他提出一些以往絕無可能答允的條件,也會間接動搖他對吐蕃的統治。

  這是絕對不可接受的。

  所以他看向塞如貢敦,神情滿是期待:“看來需要愛卿親自出馬了。”

  赤桑楊頓低頭喝著酥油茶,極力掩飾眼神之中的不甘與憤怒。

  按理說出鎮紫山口乃是他這位統領吐蕃軍事的大臣分內之事,不僅在他職權范圍之內,更意味著贊普并未因為勒布杰的罪責而對他依舊信任,可現在讓塞如貢敦出鎮紫山口,使得他這個軍事大臣顏面掃地。

  塞如貢敦寬闊的臉膛上毫無表情,淡然道:“臣遵命。”

  松贊干布頷首,對桑布扎道:“稍后讓蘇毗末羯來見我。”

  “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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