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出身世家門閥、少年得志官居高位,固然看上去平和溫潤、謙遜知禮,但其實難免自矜自傲、睥睨天下,但是對于祿東贊的幾個兒子卻著實心生敬佩。
都說“龍生九子、各個不同”,世家門閥當中枝繁葉茂、子弟繁多,一般來說有出息的也就那么幾個,大部分要么桀驁不馴頑劣不堪、要么資質愚鈍、混吃等 死,似祿東贊幾個兒子各個出色實在是少之又少。
他也理解了松贊干布對于祿東贊的忌憚為何這般熾盛,不管不顧的將這位陪著他一統吐蕃的功臣、臂助驅逐至吐谷渾故地充當吐蕃與大唐之間的戰略緩沖,
幾乎沒給祿東贊留活路。
正是因為祿東贊的兒子們實在是太過出色。
祿東贊本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在吐蕃根深蒂固、威望絕倫,只要他再活十年,在他的提攜、培養之下,幾個兒子迅速成長占據高位、大權在握 ,畢竟影響松贊干布的超然地位。
況且“人有旦夕禍福”,萬一松贊干布本人未能長命百歲而是中年崩殂,自己的兒子還能坐穩贊普之位么?
即便不被祿東贊廢掉,也一定成為傀儡任其擺布…
所以松贊干布寧愿自毀長城,也要將勢力日益膨脹的噶爾部落驅逐出邏些城,鞏固自己的地位。
如果大唐接納了噶爾部落,是否會遭遇如同松贊干布一樣的困境呢?
面對裴行儉的夸贊之言祿東贊眉毛掀動一下,嘆了口氣:“噶爾部落被贊普放逐于這吐谷渾故地,說好聽的是自謀生路,實則就是喪家之犬。無根無源之部族 在這戈壁草原之上就是等待蒼鷹野狼啃噬的獵物,惟愿大唐能夠接納噶爾部落之效忠給予一片活命的土地,草雞麻雀一般卑微談什么人中龍鳳呢。”
不待裴行儉說話,他便反問道:“大都護此番指導噶爾部落反攻吐蕃,如若戰略目的達成,會否更進一步?”
裴行儉想了想很是坦誠:“幾率不大,畢竟我的年齡、資歷放在這里,功勞再大也不能突破這一層桎梏,只不過安西大都護的位置更加穩當而已。”
這話并無虛假,安西大都護的品階已經是從二品,人臣之巔峰升無可升,再進一步就唯有當年太宗皇帝名義上擔任的“大行臺尚書令”了,甚至不可能調回中 樞任職。
以他現在的品階若調回中樞,只能在三省六部任職,可他的資歷相比那些老臣又有所欠缺,所以即便立下大功,大概率也只能在勛階上晉為“上護軍”或者被 賜予一個“開國縣侯”,繼續坐鎮西域。
當然,一旦三省六部的長官出缺,他都將是第一梯隊的替補資格。
“當真是年輕有為啊,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剛剛接替去世的父親成為部族首領,趕上那幾年高原嚴寒,牛羊牲畜凍死無數,部族中幾乎每天都有人凍死、餓 死,我這個首領為了給族人尋一條活路,只能向還是個孩子的贊普宣誓效忠,換取一些青稞凍肉…”
祿東贊頗為唏噓,憶苦思甜是他這個年齡段的人最喜歡干的事情。
兩人雖然年歲相差很大,但或許是都很聰明的原故交談起來很是投契,相處氣氛愉快。
談了一些題外話,感覺彼此距離更為親近一些,祿東贊便進入正題,問道:“此番反攻邏些城,大唐需要噶爾部落做到什么地步?”
裴行儉手里婆娑著茶杯,笑著搖搖頭:“并非大唐希望噶爾部落做到什么地步,而是噶爾部落自認為可以為大唐做到什么地步,大唐希望得到盟友的幫助,卻 從不會逼迫盟友做任何事。”
祿東贊哼了一聲,對這種話術很是不滿,不過雙方強弱分明、噶爾部落沒什么討價還價的余地,便換了一個說法:“裴都護應當知道的,以噶爾部落之能力不 可能攻陷邏些城,甚至連靠近邏些城都做不到,紫山口已經是噶爾部落的極限,即便運氣好能夠攻下來也必然耗盡噶爾部落的所有力量,再不可能有所寸進。”
過了紫山口繼續向南的牦牛河、閣川驛、農歌驛直至邏些城,那里才是贊普真正掌控的領地,囤積駐扎著終于松贊干布的強大軍隊。
裴行儉對祿東贊的說法不置可否,只是淡然道:“大唐愿意幫助噶爾部落立足于青海湖,甚至可以準許噶爾部落在吐谷渾故地立國,但一切幫助之上限都取決 于噶爾部落自身之態度。”
祿東贊氣得不輕,也不在乎什么禮儀規矩,伸出干瘦如雞爪的手掌不滿的拍了拍面前茶幾,提高音量:“若噶爾部落一直攻陷邏些城呢?”
裴行儉笑道:“那就麻煩了,大論您取代松贊干布成為吐蕃領袖,自動替換位置成為大唐最大的敵人,到時候非但朋友做不成,咱們反而成為亟待將對方置于 死地的敵人。”
“唉!你們這些年輕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個兩個總是滿肚子的陰謀詭計,我這老頭子實在招架不住,何不敞開心扉坦誠相待?”
“論及陰謀詭計,普天之下又有幾人比得上您這位‘吐蕃第一智者’?吾等乳臭未干之輩在您面前只能虛心向學、孺慕崇拜,萬萬不敢班門弄斧。畢竟當年您只 身入唐、求娶公主,可算是給大唐施展了一個大大的陽謀,時至今日,大唐君臣每每思及都還后怕不已。”
“那怎能是陽謀呢?吐蕃仰慕大唐的一切,愿意求娶一位公主使兩國結下翁婿之誼長久友好,只可惜一腔熱忱卻被大唐冷酷拒絕,到了今日居然反倒怪罪吐蕃 別有所圖?實在是冤哉枉也。”
裴行儉大笑搖頭:“臨行之時,越國公還曾叮囑我莫要被你這張嘴給哄騙了去,告誡我莫要聽你所言、只需觀你所行,不過最了解的你的還是越國公啊。”
“房俊啊?呵呵,那小子…算是個異數。”
提及房俊,祿東贊不可遏止的想起了當初自己差點被其截殺之時的恐懼、憤怒,堂堂吐蕃大論出使大唐,大唐上下難道不應以最高規格接待么?對于自己所 提出的聯姻不應全力促成么?
結果房俊不僅用幾句“不和親不納貢不割地”逼著太宗皇帝打消了聯姻之事,使得吐蕃借助大唐完成自身改革的夢想落空,那廝更是不顧禮儀體面派出死士對 自己圍追截殺…
冷不丁醒悟,自己的話題居然被裴行儉給岔開了,沒有給予自己任何正式或者非正式的回答。
噶爾部落到底要打到什么時候、打到什么程度?
自己看著辦,大唐沒要求。
既然沒要求,自然不必擔負責任,也就不會有任何承諾。
欺負人可以,但是欺負成這樣就過分了吧?
祿東贊沒好氣道:“別以為噶爾部落起兵攻打吐蕃就與贊普不死不休了,贊普乃不世之梟雄,不僅有超卓的智慧、更有如同瑪垂措一樣寬闊的胸襟,只要我現在下令結束戰爭將刀口對準大唐,贊普會馬上寬恕我所有的過錯,并且派遣軍隊前來相助。大唐固然強盛,但是想要越過噶爾部落鎮守的伏俟城也要付出極大代 價,所以裴都護當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噶爾部落不是草甸上的山羊、兔子,可以壓榨、可以威脅,但不要太過分。”
裴行儉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根本不搭腔。
祿東贊發現自己可能的確老了,在面對大唐這些后起之秀的時候越來越覺得乏力,幸好自己的兒子也各個出色足以擔當一面,否則他當初也不會一氣之下率 領部族來到這吐谷渾故地,而是老老實實窩在邏些城躲在贊普的羽翼之下茍延殘喘了。
既然裴行儉不搭腔,祿東贊只能轉換話題:“噶爾部落會因為這場戰爭得到什么呢?”
事實就是如此的悲哀,噶爾部落甚至都沒有與大唐談判的資格就被逼著上了戰場,在付出巨大犧牲之后能夠得到什么則全看大唐的心情,這就是赤裸裸的施 裴行儉反問:“大論想要些什么呢?”
“讓噶爾部落成為大唐的羈縻州怎么樣?”
祿東贊打得主意很不錯,“羈縻州”是從隋朝開始的一項政策,對于邊疆地域的胡族進行收編,名義上歸于帝國中樞指揮,實則因為地處邊境導致自主權非常 高,帝國也并不在意,只要名義上依附于帝國就可以了。
裴行儉連虛偽的拖延一下都沒有便直接戳破了祿東贊的美夢:“想必大論也聽聞帝國正在對軍制進行改革吧?實不相瞞,改革的第一項議題便是邊境各處都護 府、羈縻州的軍制問題,雖然現在尚未有結論,但羈縻州即將取締是確鑿無疑的,與其去奢想羈縻州,還不如噶爾部落自立其國更實際一些。”
他不敢有絲毫懈怠、疏忽、或者漫不經心,今日兩人的對話將確定往后至少二十年之后大唐與噶爾部落的關系,這段時間之內大唐的邊境是安安穩穩還是風聲鶴唳,就取決于今日的這一場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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