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力量大,兩個時辰之后,整個涇陽的麻繩和麻袋都被集中到涇河大堤之上。
長江、黃河孕育了華夏文明,可是由古到今,這兩條河流帶給華夏子孫的卻不僅僅是充沛的水源和璀璨的文明,更有無休無止的災難和罄竹難書的苦痛。
若是論起治水,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可以跟華夏民族相媲美。
幾千年的華夏文明繁衍過程中,關于治水的技術可謂日新月異,無數種方法被拿出來討論及至付諸實施。
雨勢漸弱,但洶涌的洪水依舊奔騰咆哮,涇河水位一直居高不下。
天色早已全黑,因下著大雨無法點燃火把,房俊便令軍卒用木樁搭建了數個丈許高臺,臺上以木板覆頂遮擋雨水,下置松明點燃,仿若篝火一般照亮數十丈方圓。
房俊穿著蓑衣,指揮著民夫將麻繩編織成網,而后站在堤壩旁邊命令兵卒將一根一根長達丈余的木樁釘進堤壩缺口處附近的河堤之中,密密麻麻連成一排。
回頭正欲吩咐下一步的進程,卻見到林若芾以及兩個工部官員正指使幾個書吏撐起雨傘,撅著腚跪在地上幾個腦袋湊在一起…
“諸位干嘛呢?”
房俊忍不住好奇,湊過去看。
卻發現這幾位將一個箱子鋪在地上已然漫過河堤的河水里,然后筆墨紙硯備齊,正在嘀嘀咕咕奮筆疾書…
聞聽房俊詢問,林若芾抬起頭,一臉鄭重道:“房侍郎此等治水之法著實前所未見,雖然尚未證明是否可用,但吾等認為實乃防水固堤的一等良策,應當詳細記述,而后擴散天下,必將造福天下。”
房俊無語…
“這算什么一等良策?真正的一等良策你們卻視而不見啊。”
“房侍郎此言差矣…”林若芾直起身來,一臉欽佩:“自古以來治水,如何穩固土石不被激流沖走,皆是難比登天。而房侍郎這個以繩結網的法子一舉將此難題攻克,必然被天下效仿,實乃利國利民之創新。”
房俊搖搖頭,開始指揮兵卒們將繩網放入水中。
幾十名水性好的兵卒褪去衣物,用一根粗粗的麻繩連成一串捆住,然后義無反顧“噗通”“噗通”的跳入湍急的洪水當中。水流太急,而且靠近缺口的地方形成漩渦,人一跳下去便被水流席卷裹挾不見蹤影,好半天才冒出頭來,堤壩上的人這才松了口氣。
若非有麻繩串聯,怕是再好的水性也不抵不住這滔天的洪水…
然后繩網的一頭從堤壩上順下去,一點一點的從一頭扯到另外一頭,緊緊的固定在釘入堤壩的木樁之上。
命令兵卒們將土石裝入麻袋之中,推入缺口沉入河底,湍急的水流將麻袋裹挾著沖入河心卻被繩網阻擋,無法將其帶走。
房俊指揮著繼續往缺口里填充土石,一邊對林若芾以及工部的官員的說道:“其實真正治水的良策,非是救險,而是固堤。”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官道:“瞧見沒有?以水泥修筑的官道即便是雨雪肆虐照樣暢通無阻,若是以水泥將河堤容易潰堤的地段整個澆筑,又豈會怕這洪水?再是滔天的洪水在固若金湯的河堤面前,也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
工部官員苦笑道:“話是如此,可談何容易?且不說這水泥之造價幾何,單單這燒制水泥的規模得多大才能應付天下河道的修補?此法雖好,卻未免脫離實際。”
房俊搖頭道:“此言差矣,爾等乃是工部,自應改良技藝、推廣技術,水泥乃是本官所研制,剛剛面世不過數年,其中是否尚有可改進之法,爾等可曾探究?說到底,還是世人目光短淺,從未對各種新式技術投入關注罷了。”
這話說得工部諸位官員有些尷尬,卻又無可辯駁。
眼前這位房侍郎便曾在工部任職,他深知整個世間對于各種工藝技術是何等的輕視。
然而這便是世人的認知,誰都無法改變…
一個缺口很快都填充,裝滿土石的麻袋被繩網和木樁阻攔,死死的將缺口堵死,肆虐的洪水只能咆哮著奔騰而下。
大堤之上群情振奮,毋須房俊鞭策,大家便興奮的奔向下一道缺口。
只要將缺口盡皆堵死,不使得整道大堤崩潰,那么涇陽便有可能挨過這一次的洪水…
家園的厄運似乎已有解救之法,涇陽百姓自然各個爭先。
另一邊,劉洎帶著手底下幾個御史以及一隊兵卒押解著韋義方回到涇陽城內。
此前熏香敷粉的翩翩公子早已發髻散亂神情焦慮,一身整潔的官袍滿是泥水污漬,狼狽不堪不復世家子弟之風采。
風雨如磐,涇陽城空無一人,仿若鬼蜮。
幾乎所有涇陽人都已經跑去大堤抗洪,在洪水肆虐之際,沒有人想著拖家帶口的逃離此地而后成為流民奴仆,而是選擇與命運爭奪生存的權力,這導致城內空空蕩蕩,只有凄風苦雨肆虐。
韋義方神情灰敗,被押至城內官衙后身的義倉門前,整個人仿佛被抽去骨頭一般萎靡…
劉洎嘴角挑起,一臉嘲諷。
他看不起房俊,一直認為似房俊那般依仗家族勢力和皇帝寵信便為所欲為的世家子弟實在是無恥之尤,與敗類無異。但是現在看看面前的韋義方,卻發現同樣算是紈绔子弟的房俊著實強出了七八籌…
最起碼,房俊是真的有本事,哪怕面對再惡劣的境地亦會挺直胸膛不甘屈服,將“棒槌”進行到底。
而眼前這位呢?
劉洎敢肯定,現在他哪怕質問韋義方是否鉆過他父親小妾的床榻,這小子都會老老實實的交代出來…
毫無氣節,骨氣全無。
“韋縣令,將義倉打開吧,本官要親自勘察存糧數目。”
“這個…鑰匙不在某的身上…”
韋義方雖然已知難逃罪責,卻仍舊僅存一絲僥幸。
劉洎歷經過多少貪官污吏?當下冷笑道:“這倒無妨,本官派兵卒于你前去縣衙取鑰匙,順帶將義倉的賬目取來,本官要一一驗查。”
韋義方面色蒼白。
賬目?
其實不用看賬目的,因為當劉洎打開義倉的大門,便發現整座義倉之內早已無一粒糧食…
連老鼠都不見一只。
“呵呵…”
劉洎氣笑了。
各地義倉之中的貓膩,早已是朝中不成文的潛規則,世家子弟或是當地官員從中動用一些手腳賺取一些好處乃是普遍現象,就算是御史臺亦對此睜一眼閉一眼,并不去尋找其中的齷蹉。
身在官場,有些事情既然是大家都默認了的,那就只能都去遵守,即便這些事情不合情理甚至不合法度…
但是能夠如眼前這般做得這般決絕徹底,卻是前所未聞。
這等事多么貪婪、多么愚蠢的人才會將整座義倉搬空?
劉洎的初衷只是逮著一個京兆韋氏的子弟狠狠的彈劾一番,以此來增大自己的影響力和名聲,卻不料居然挖出這么一個膽大包天的蠢貨…
“韋縣令切莫告訴本官涇陽義倉今歲未曾有人捐糧。”劉洎一臉譏誚。
韋義方垂頭喪氣,哀求道:“在下乃是京兆韋氏子弟,若是劉御史能放過在下一馬,京兆韋氏必有后報…”
劉洎搖頭嘆氣,這小子看上去人模狗樣,實在是愚蠢至極…
上前拍了拍韋義方的肩膀,劉洎嘆氣道:“都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心存僥幸嗎?整個朝廷的目光此刻都在涇陽,別說你只是京兆韋氏的子弟,就算是皇族子弟…那又能如何?聽本官一句勸,痛痛快快的將所有事情都說出來,也算是免受皮肉之苦,本官是沒有審案權力的,但是一旦陛下震怒,此案必然要移交給‘百騎司’…那幫陰狠毒辣的家伙,會讓你后悔來到這個世上的。”
韋義方嚇得激靈靈打個寒顫,失聲問道:“這關‘百騎司’何事?”
不過是倒賣義倉的糧食而已,又非是謀朝篡位,怎能入得了“百騎司”的手中?
劉洎真是服了這個智障…正欲說話,身后的一位御史小跑著從倉庫外跑進來,到劉洎身邊低聲道:“‘百騎司’來人了,說是奉了陛下之命,嚴查此案。”
“噗通”
一旁的韋義方跌坐在地,雙目無神失魂落魄。
只不過是一時礙不過堂兄的蠱惑盜賣了義倉的糧食,總計所得的糧款不過是幾萬貫,這也能驚動皇帝?
自己這是何等的苦命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