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宮,沙陽郡最豪華,也是最神秘的一處所在,能在這里出沒的,基本上都是沙陽郡的頭面人面,等閑人等,即便有錢,也是難以踏足其間,像很多外來者,甚至都沒有聽說過沙陽郡還有這樣一處所在。
這里是沙陽郡真正的頭面人物的沙龍,既是他們休閑享樂之所,自然也是他們謀劃、交易的所在。
桐宮并不在郡城之內,而是建立在距離沙陽郡城數里之外的明湖之畔,桐宮有十數位東家,但只有一位是永亙不變的,那便是劉家,其它的東家,多年以來,已經換了許多。每一任的沙陽郡守一旦上任,也會自動成為桐宮的股東之一,當然,他拿得是干股,拿到他離任之時,這股東之位自然便也沒有了。從桐宮建立起之后,還沒有那一位郡守大人會拒絕這一股東之位,因為哪怕只是拿著一份干股,每一年的收益,也是他當郡守十年的俸祿也無法獲得的。
每一任郡守上任之時,劉老太爺向來都是胡蘿卜與大棒齊飛,聽話的,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乖乖的不別出心裁,劉家老太爺給你的利益,能讓你拿到手軟,拿到心驚膽戰。如果你想在沙陽郡撇開劉家老太爺來一個大權獨享,你便馬上會發現寸步難行,你的命令,連郡守衙門都走不出去。
數十年下來,所有來沙陽郡上任的郡守,也都學乖了,一至沙陽郡城,不是先去官衙,而是會先去劉府,拜訪一下劉老太爺,表示一下自己絕不會壞了以往的規紀。
郡守有規紀,劉老太爺自然也是很給面子,除了私底下的那些花紅之外,明面之上,劉老太爺那也是絕對恭恭敬敬的。
當然,這是在明處,暗底下,畫風可就完全變了。
就像今天,在桐宮之內,高據上桌的便是劉老太爺,而笑得很開心在一邊作陪的正是沙陽郡的最高長官郡守權云。
權云權郡守在沙陽郡郡守之位之上已經呆了三年了,今年正是朝廷考功的年份,來自朝廷的監察御史大駕光臨,對權大人這三年的功過進行考查,是留任,貶斥還是升遷,來考察的監察御史自然是大權在握。
權云不想升遷,但也不想被調任,因為這三年,他在沙陽郡呆得很舒服,大事小事兒劉老太爺替他辦得妥妥貼貼,每到年底,大批的花紅會準時送到府上,這樣的日子,哪里尋去?離開了這里,哪怕是到了越京城中去任職,又怎么能比得了這里的舒坦?在沙陽郡,除了劉老太爺,就是自己,到了越京城,自己這個郡守算個屁啊!
但他也明白,今年這一關,自己是很難過的,因為左相張寧,想將沙陽郡握在自己的手中。越國丟掉了大片膏腴之地,沙陽郡現在雖然位處齊越邊境,時時刻刻受到威脅,但卻是越國最富裕的一個郡治了。
他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劉老太爺身上了。
劉老太爺自然也不希望這位聽話的郡守大人就這樣離去,在劉老太爺的心目之中,這世上所有人都是有價錢的,如果買不動的話,便只能說明自己的出價還不夠,張寧想拿下沙陽郡,他亦是心知肚明。不過即便張寧現在貴為左相,想從劉老太爺的嘴里掏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劉老太爺在朝中也是有人的。
“周大人在越京城,自然是聽慣了那堂皇大雅之音的,到了我們這窮鄉僻壤之所,這等鄉間俚曲可還聽得入耳?”劉老太爺舉起了酒杯,向著坐在自己左側的監察御史周文龍遙遙舉杯。
趙老太爺有怪癖,這在沙陽郡是人盡皆知,不喜大雅之音,只愛聽些鄉間俚曲,今日席間獻唱的可是權云特意找來的一對流浪到此的父女。
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者盤膝坐在地上,雙目微閉,以二胡伴奏,站在他身側的卻是一個村姑模樣打扮的人,一手拿著一只碟兒,以一枚筷子敲擊,邊敲邊唱,曲調婉轉,曲音卻是悲愴莫名,唱得正是家鄉被齊人侵占,親人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歌詞。
如此場合,卻唱著這樣的曲子,自然是與氣氛極不搭調的,周文龍眉頭微皺,這曲兒便是劉老太爺給他的下馬威了,同樣的,也是給他背后的主子張寧的一個明顯的拒絕的信號。
劉老太爺人雖然不在官場,但在朝中的靠山卻也硬得很,洛氏雖然倒下了,張寧卻也無法權傾朝野,制衡之道,皇帝還是非常精通的,新上任的兵部尚書與老資格的戶部尚書,與這位劉老太爺都交情非淺,臨來之時,張相也再三吩咐,他要的是沙陽郡,那么,與劉老太爺的合作便是無法回避的事情,拿掉權云卻又要拉攏劉老太爺,這便是張寧給周文龍交待的任務。
可現在看起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拿眼斜睨了一眼滿臉媚笑的權云,心道也不知這位郡守大人是怎么討得了這位老太爺的歡心,竟然讓老太爺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左相的好意的。
誰都知道,張相是主和派,現在與齊人簽定的所有條約,都是張左相一手操辦,劉老太爺以這種方式表達了他對張相的不滿,這讓周文龍有些頭疼,或者只能給這位劉老太爺更大的好處,才能讓他倒向張相一系。
“這村姑長得模樣一般,嗓音倒是極佳。”周文龍顧左右而言他。
“嗓音還是其次,關鍵的是情真意切啊!”劉老太爺若有所思地轉動著杯子,憐憫地看著場中的父女兩人,“辛辛苦苦一輩子,倒得最后,忽然之間什么也沒有了,家沒有了,房子沒有了,田地沒有了,不得不淪落到當街賣唱,周大人,你進得城來,可曾看見,這沙陽郡城內內外外,逃難的人群絡驛不絕,每日餓死的人可不在少數啊!是不是權郡守?”
“老太爺說得是啊,每日送往化人莊的都有數十人,大部分都是餓死的,像老太爺這樣的大善人雖然設立了粥棚,可架不住逃難的人太多,哪今連官辦的粥棚都難以為繼了。”權云連連搖頭。
周文龍看著權云,冷笑一聲:“這賑災救民,本是郡守之職,如果有人餓死,哪是郡守失職,權郡守,你可得慎言。”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權云卻是絲毫不懼,“齊人割去了五百里土地,這些地方的百姓大量逃亡,其中很多都涌入了沙陽郡,沙陽郡雖然是產糧大郡,可今年,朝廷已經多次從沙陽征調糧食,現在沙陽郡內,多座糧庫已經空倉了,讓本官有何辦法?”
“權大人,朝廷國策,你最好不要擅議。這可是大罪!”周文龍頓時黑了臉。
權云冷笑,舉杯自飲,既然張寧想拿了他這郡守之位,他自然也不用給他的狗腿子周文龍臉面,反正現在抱的是劉老太爺的大腿,只要劉老太爺不松口,自己便無虞。而劉老太爺可能松口嗎,當然不會,劉老太爺松了口,投了張相,可也得罪了另外兩個大佬,權云相信,劉老爺子肯定權衡過利敝,做熟不做生,與其現在才去抱張寧的大腿,還不如牢牢地將以前的大腿抱緊一些。那兩位,現在與張左相在朝中可也是斗得不亦樂呼。
兩位大人物相互熗口,陪坐的沙陽郡其它富豪權貴可就噤若寒蟬了,眼見著兩人怒目而視,眾人紛紛低下頭,裝作看不見。劉老太爺卻是微微一笑,“周大人,這是私人宴會,是我老某人作東,在這里,什么都可以說,但出了這個門,自然是都不認帳的,這里又沒有外人,權大人發發牢騷,也是情有可原的,他這個郡守,當得辛苦呢!”
當得屁的辛苦!周文龍腹緋道。“劉老太爺,有些話不是我們當說的。眼下國事是艱難了一些,但在陛下的英明指導之下,在張左相的帶領之下,我相信,我們大越遲早會走出困境的,當然,這也需要像趙老太爺這樣的國之精英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啊。”
劉老太爺哈哈大笑起來,“老朽已經年過七十了,隔天遠離地近,周大人謬贊了,老朽現在不過是混吃等死,可當不得精英一說。”
“老太爺年紀雖然大了,但令公子可是正當壯年啊,這一次下官出使沙陽,臨走之前,張相還對劉興文將軍贊不絕口呢,說大越軍方,正需要劉將軍這樣的虎將,張左相說了,只要老太爺有意,張相便將劉將軍調到越京城,就任虎賁軍副統領一職。老太爺,那可是咱們大越的天子親軍呢!”周文龍不動聲色地拋出了一個重重的籌碼。
聽到周文龍的話,權云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小兒如今正在豐縣剿匪,兒大不由爹,現在他的主意大了,不見得聽得進去老朽的話了。”劉老太爺微笑道:“不過張左相的好意,老朽一定會轉達給他的。”
“如此甚好。張相是求賢若渴啊!”周文龍舉起了酒杯,得意地看了一眼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