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崗縣在江省東部,東臨黃海,是南港市九個區縣中最北邊的一個。雖同屬東部沿海,經濟并不發達,名副其實的農業縣,九十多萬人主要以種植水稻、小麥、棉花或養蠶為生。
絲河鎮距縣城二十六公里,同樣位于全縣的最北部。
砂石公路,兩側全是梧桐樹,坐在摩托車上風大,正值清晨,涼風習習,格外愜意。
一路景致同早上剛醒來時一樣,很熟悉又很遙遠,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比如剛剛沖上來的這座橋,似乎應該矮一些寬一些。又比如前面那排低矮的民房,似乎會變成大城市才有的鋼結構廠房。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或許這段時間整天想工作,想那幾個放棄國家分配去南方尋夢的同學,想得腦子里一片混亂,所以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夢,所以有了現在這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韓博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試圖讓自己清醒。
從出來到現在一聲不吭,李泰鵬以為他有些緊張,好奇地問:“小博,在想什么?”
“啊…哦,在想小時候的事,小時候家里窮,一年去不了幾次縣里。其實去也沒什么事,又沒親戚在那兒,可就是想去。我想,我姐也想,爸就騎自行車帶我們去。姐坐后面,我坐前面杠上。
到了縣里,一下車,整個腿全麻了。稍微動動,像無數針在扎,那滋味兒真難受,沒半個小時緩不過來。去麻一次,回來麻一次,簡直活受罪,但依然很高興。”
“怎么不跟你姐換著坐?”
“她個兒高,坐前面擋視線,爸看不見路。”
李泰鵬也坐過自行車杠,腿也麻過,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馬路上空空如也,一路沒見著幾輛機動車,自行車都很少,郎舅倆扯著嗓子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開進城里,順著人民路一直來到國營絲織總廠大門口。
高大的門樓比縣委縣政府氣派,快八點了,叮叮當當全是鈴鐺聲,女職工或騎自行車,或三三兩兩步行上班。
兩個小伙子,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在這個女人的世界回頭率高達99%。一個個朝這邊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時不時傳來一陣銀鈴般地哄笑。
韓博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掏出派遣證和人事局的介紹信,門衛早知道要分來一個大學生,熱情得無以加復,一路將二人送到辦公大樓。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雖然只是縣里的企業,但歷史悠久,同國字頭的企業一樣該有的部門全有。
黨指揮-槍,黨一樣指揮廠。
黨高官,黨委副書記,辦公室主任,宣傳科長,工會主席,團高官,保衛科長,計生辦主任的辦公室全在三樓。不過現在改革了,實行廠長負責制,廠長兼任黨高官,副廠長兼任副書記,廠辦主任兼任黨辦主任。
丁副書記也就是丁副廠長四十多歲,白襯衫,打領帶,黑色行李箱放在角落里,公文包鼓鼓的放在老板桌上,一看便知道要出差。
一千多職工全指著他們這些領導,韓博不敢耽誤他的寶貴時間,先在姐夫提醒下給他及剛進來的廠辦錢主任敬上一根煙,然后微笑著進行了一番自我介紹。
本科生,學士學位,學生黨員,學生會體育部副部長,品學兼優。要是早幾年,直接進縣委縣政府,怎會分到絲織總廠。
人剛到,檔案關系早到了。
丁書記對這些情況并非一無所知,真為韓博惋惜。
“小韓同志,你分配到我們廠,我們是歡迎的。只是專業不是很對口,在工作安排上,可能有些不盡人意,估計你應該有一定心理準備。”
“我聽領導的,領導安排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懂可以學。”第一天報到就能見到副廠長,人家很給面子,韓博態度誠懇。
“老錢,看看,大學生就是大學生,政治覺悟就是高,不像去年分來的幾個中專生,挑三揀四。”
“小韓是學生黨員,學生會干部,覺悟當然高。”錢主任豎起大拇指,為強調這一點,又重重點了下頭。
既然分配到絲織廠,工作就不會對口,再糟糕又能糟糕到哪兒去,反正他們不好開除自己,韓博倒沒什么感覺,流露出一臉滿是期待的神情。
丁書記磕了磕煙灰,招呼他坐到沙發上,不緩不慢地說:“小韓同志,考慮到你是學生黨員,政治覺悟高,廠里決定安排你到保衛科擔任副科長,同時兼任經濟民警分隊長。”
李泰鵬在農村一直在門戶上干活,跟老丈人去東海之后依然是干活,哪進過這么大單位,哪知道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居然會被分配來看大門。
一來就當副科長,兼任民警分隊長,感覺很了不起,韓博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許多。
大中專小中專要安排,安置過來的退伍兵不能拒之門外,七大姑八大姨要接收,這棟樓里人滿為患。
大學生又怎么樣,覺悟高有什么用,什么不會,只能這么安排。
廠辦錢主任笑瞇瞇盯著他看,事實證明多慮了,韓博沒流露出哪怕一絲不高興的神情。
丁副廠長清了清嗓子,接著道:“小韓同志,保衛工作很重要。國外有個加拿大,我們有個大家拿。許多職工法制意識淡薄,總想占單位便宜,廠里每年都會丟失許多面料,損失數以萬計。
她們不多拿,螞蟻搬家似的一次一點點。說是拿回家做兩件小衣服。抬頭不見低頭見,有的還沾親帶故,老同志拉不下臉。廠里呢,也下不了決心跟她們上綱上線。
你剛參加工作,沒那么多顧忌。而且經濟民警分隊正式掛牌之后,同公安一樣著警服,能起到一定威懾作用。總之,廠里對你期望很高,希望你能夠排除萬難,狠狠剎剎這股歪風邪氣。”
本以為會安排到宣傳科之類的部門混吃等死,沒想到一來就“委以重任”。
韓博感覺是很好笑,愁眉苦臉地說:“丁書記,錢主任,作為一個黨員,我當然服從組織和領導安排,也非常愿意做點實事。關鍵廠里全女同志,她們要是把面料藏在衣服里,我一個男同志怎么辦,難道搜她們身?”
“這個不用擔心,今年正好分來一個轉業軍人的家屬。姓楊,三十多歲,覺悟高,也是黨員。學習刻苦,剛拿到函授中專文憑,你不能動手她可以,必要時可抓幾個典型。”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在磚瓦廠上班蓋房子不用買磚頭,在運輸公司上班坐汽車不用打票,在絲織廠拿點面料回去做幾件小衣服很正常,這不是讓我家小博去得罪人嗎?
女人喜歡胡攪蠻纏,尤其絲織廠這種單位,搞不好就給你潑臟水,說你耍流氓,說你有作風問題。
一個干部,要是作風有問題,如果名聲臭大街,前途就徹底完了。李泰鵬心急如焚,一個勁兒給韓博使眼色。
領導的言外之意姐夫沒聽出來,韓博算聽出來了。
只是一個工作安排,沒指望自己真能剎住什么歪風邪氣,不然絕不會說必要時可以抓幾個典型。
既來之則安之,先安頓下來,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韓博點點頭,繼續說道:“丁書記,錢主任,既然保衛科有女同志,我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我想知道的是,什么時候正式上班,廠里有沒有宿舍。您二位知道的,我家在農村,離單位比較遠,上下班不太方便。”
沒挑三揀四,沒覺得懷才不遇,非要廠里安排更好的工作。
這樣的大學生不多,丁書記很滿意,接過敬上的第二根香煙,微笑著說:“報到了就算考勤,今天開始正式上班。宿舍現成的,錢主任等會兒安排人帶你去。另外廠里正在集資建房,已經封頂了,再過兩三個月交鑰匙。
小區在人民路上,單元樓,兩室一廳,一家一戶的那種。干部職工一視同仁,兩百六一平米,一套大概兩萬左右。當時考慮的是一步到位,有十幾套暫時沒人要。如果你想來一套,直接去二樓基建科。”
思崗縣是小縣城,沒大城市那種商品房,就算有開發商開發也沒人買。
人民路,最繁華的地段。
工作怎么樣放一邊,一上班就能買套房子這個很讓人心動。十年寒窗,不就是為了進城。在縣里有自己的房子,爸媽知道一定會高興。
“謝謝二位領導,兩萬左右,湊湊應該能湊出來。”
因為房子,全家人曾傷透腦筋。
以前韓家不在鎮上,在離鎮六七里的一個村里,交通不便。有了錢,自然想要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于是求爺爺拜奶奶在鎮上買宅基地。
好不容易把手續批下來,鎮政府所在的絲河村村民又不讓建,只能挨家挨戶送禮,請他們吃飯,說好話,磕磕絆絆搞了一年才破土動工,才在鎮上蓋了一棟二層小洋樓。
他高興,李泰鵬更高興。
兩萬多買套房子,雖然不是一點兩點貴,但這么一來就等于分家了。老丈人不止一次說過,等兒子在城里安頓下來,有屬于自己的房子,鎮上的樓房就歸女兒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