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的本意是要從南冠美、申大形、羅世浮三人當中選出一位狀元,全未料到會突然聽見“順勢而為”四字。
可這四個字并非望氣者獨有的口號,偶爾冒出來說明不了什么,韓孺子不動聲色,問道:“怎么個順勢而為法?”
曾蕩云二十多歲,個子很高,看上去卻很虛弱,總像是在往左邊微微歪斜,即使是躬身行禮的時候也不例外。
“神鬼大單于大勢已去,楚軍若是遠征,必然大勝。”
“你剛剛還說楚軍必敗無yí。”宰相卓如鶴忍不住開口,覺得這個人是在嘩眾取寵。
“并不矛盾,楚軍必然擊敗神鬼大單于,卻會敗給西方諸國。”
卓如鶴忍不住笑了,周圍的官員以及來面圣的考生也都發出笑聲。
“這話可就怪了。”卓如鶴當宰相久了,知道什么時候該由自己開口,像這種質疑的話,皇帝輕易不能當著眾人的面提出來,以免遭遇尷尬,只能由他人代勞,“楚軍西征是要幫助諸國,皆是盟友,何來勝敗之說?”
曾蕩云不笑,正色道:“數十萬楚軍,耗費巨億,只為取一顆人頭?擊敗神鬼大單于之后必然要留下一部分吧?”
“當然。”朝廷對此制定計過劃,卓如鶴看了一眼皇帝,決定稍稍透露幾句,“可以效仿西域之例,派置都護官以及少量楚軍,羈縻而已。”
“據我所知,西方諸國矛盾重重,否則的話,也不至于為神鬼大單于所制,這些矛盾存在已久,有如長城南北的千年爭戰,有共同敵人時還好些,神鬼大單于一亡,必然恢復明爭暗斗。到時各國都向大楚求裁,信使一來一往,需要半年甚至一年之久,大楚不管,則威名掃地,大楚干涉,則少量楚軍必然不夠,只好再度增派軍隊,長此以往,對西方諸國來說,大楚就是新的神鬼大單于,必生反心。”
“放肆!大楚從未想過將西方諸國納入大楚疆界,怎么會被當成神鬼大單于?”卓如鶴厲聲呵斥。
曾蕩云行禮,“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大楚的一舉一動,在西方諸國眼中怕是別有含義,到時候非由大楚所能決定。”
卓如鶴又要開口駁斥,韓孺子沖他擺下手,向另外幾名考生道:“你們有何看法?”
眾人都明白,這是皇帝的另一論測試,申大形搶先開口,向曾蕩云道:“羈縻之策在西域曾行之有效,為何不能在更遠的地仿效?”
曾蕩云拱手還禮,“西域與大楚相隔遙遠,難以納入版圖,因此施行羈縻之策。古人云五服,由近及遠有甸服、侯服、賓服、要服、荒服,以此觀之,道路的遠近、難易極為重要,羈縻在西域有效,放在更遠的地方卻未可知。此乃大勢,人力難以逆之,或有一日,器械之利達于極致,日行數千里,大軍朝發夕至,屆時西域為郡縣,極西可羈縻之。”
眾人又大笑,南冠美站出來道:“此言差矣,大楚非要統治西方之地,乃是懲惡誅兇,諸國矛盾重重,正可利用之,扶弱除強,不必非由大楚出兵。”
“兵者,兇器也,數十萬楚軍遠征西方,按最好的可能估算,損失也有一兩萬,至于馬匹、糧草更是不計其數,聲勢之大、耗費之多,亙古未有,卻只為懲惡誅兇?”
韓孺子向羅世浮看了一眼,微點下頭,羅世浮得到鼓勵,也開口道:“所謂懲前毖后,楚軍遠征,耗費雖多,卻示天xià以威,此后千百年不受西方之亂,一勞而永逸,很是劃算。”
曾蕩云微微一笑,“今人休言千年事,一勞永逸只是一廂情愿,神鬼大單于忽然而興,莫說千年前,便是百年前、十年前有誰能料到?敵變,我亦變,怎可存一勞永逸的想法?勢者如水,需與之沉浮,方得自由,君名‘世浮’,大概也是此意吧?”
羅世浮臉上微紅,“按你的意思,大楚備戰數年,大兵陳于塞外,卻要虎頭蛇尾?”
“非也,圣人不逆勢,卻可順勢、造勢、助勢、借勢,大楚備戰數年,西方諸國盡皆知之,也正因此而敢于反抗神鬼大單于。在下不才,獻一愚計:塞外繼續陳兵,與此同時多向西方派遣使者,與諸國約定開戰之機,并許下諾言,先破敵酋者、斬送頭顱者,封以大王,位在諸王之上。西方諸王必爭此位,不待楚軍移師,而敵酋之頭已懸于京城北闕。”
眾人一時無話,韓孺子看向門口的五名考生,問道:“你們也說說。”
五人以為自己早已出局,突然聽到皇帝親口發問,嚇了一跳,一人跪下,其余四人急忙也跪下。
太監讓他們起身,五人互相看看,名叫劉檢的考生顫聲回道:“這個所謂的‘大王’不就是新的神鬼大單于嗎?他日后若是生出野心,大楚就是親手扶植了一名敵人,還不如大楚代替之。”
眾人又都看向曾蕩云,覺得這句話問得有道理。
曾蕩云低頭略作思考,開口道:“或有這種可能,唯一的應對之計就是楚強。楚強則敵不敢侵,無人敢生野心,楚弱則人人覬覦,好比神鬼大單于,若不是有匈奴入侵在先,他也不至于傾巢而至。”
申大形已經察覺到自己之前的應對過于油滑,難得皇帝歡心,這時搶著說道:“兜了一圈,曾兄等于什么都沒說,何謂楚強?必是遠征萬里之外,探取敵酋之頭,楚軍若是不動,豈非示弱?”
曾蕩云有點招架不住,低頭思考得更久一些,“示強而不用強,事半而功倍。”
申大形抓住軟肋,趁勝追擊,“示強而不用,若敵人反擊,反而事倍而功半。”
曾蕩云正要開口,劉介已經得到皇帝示意,開口道:“可以了,今日之辯結束,諸生退下。”
十名考生向皇帝跪拜,被太監們送出皇宮,大臣們留下,他們要等皇帝選出狀元。
韓孺子感覺不錯,諸生爭辯讓他又有了初掌皇權時的熱情,這種場景很長時間沒出現過了。
“陛下可有中意者?”卓如鶴上前問道。
韓孺子對誰是狀元卻已不在意,只憑一張考卷、一場辯論分不出誰優誰劣,也沒必要非得立刻排出名次,“勤政殿擬名次吧,今年的考生都不錯,無論誰當狀元,朕都滿意。”
韓孺子將權力交還回去,大臣都很高興,同時也都暗地里摩拳擦掌,要為自己支持的對xiàng爭得狀元之位。
大臣告退,回勤政殿自有一番激烈的爭斗,韓孺子靜待結果。
房間里終于空下來,張有才帶幾個人收拾東西,差不多了,其他人退下,張有才說:“陛下對那個曾蕩云很感興趣吧?”
“你又看出來了?”
“呵呵,陛下別怪我,聽到‘順勢而為’四個字,我也嚇了一跳,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有意。”張有才常在皇帝身邊,所見所聞甚多,記得望氣者的這句口頭禪。
“嗯。”
“要不要叫來問問?”
“先不著急,等榜單下來之后,調他進翰林院再說。”韓孺子深知皇帝的一言一行有多受關注,若是現在就召見曾蕩云,沒準會給大臣們一個錯誤訊號,反而壞事。
“是,要不要我找人私下里調查一下?”
“你?”韓孔夫子有些驚yà,景耀已退,金純忠進入大理寺任職,韓孺子身邊再沒有可做私下調查的人。
“不是我,是晁鯨,我瞧他最近閑得慌,天天和老鄉喝酒閑逛,也不急著成家立業,不如給他找點事情做。”
經lì幾次戰爭,晁家漁村的人死亡多半,幸存者不多,韓孺子已經決定再不派他們參戰,反而讓他無所事事。
“好吧,對晁鯨說清楚,不可引起注yì,不可惹是生非。”
“是,陛下。”張有才沒動,繼續道:“我可不敢口頭傳旨,陛下是不是給我寫點什么?”
張有才還記得規矩,韓孺子笑了笑,提筆寫了一封手書,命張有才找晁鯨辦事,不提具體內容,而且注明一次有效。
張有才小心地收起紙條,轉身要走,又忍不住問道:“陛下覺得誰會是狀元?”
“讓大臣決定,半天也等不了嗎?”
張有才笑著退下,向其他太監交待幾句,自去找晁鯨。
皇帝喜歡一個人獨處,太監們都留在外面聽宣。
韓孺子坐了一會,又拿起黃普公的信,心中已不像一開始那么憤怒,而是更冷靜地看待整件事情。
他抬起頭,看向角落,好像那里站著一個人,小聲道:“遠隔萬里,自給自足,無念于大楚,無求于皇帝,即便是忠臣也有自立之意,黃普公未能免俗,與其空懷憤怒,不如因勢利導。”
韓孺子嘆息一聲,又想起楊奉的那句話,皇權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他現在的確感受到千里之外的無力。
羅世浮顯然沒有繼承父親的衣缽,韓孺子略感失望。
入夜之前,勤政殿送來名單,正如韓孺子所料,宰相獲勝,申大形成為新科狀元,南冠美榜眼,羅世浮探花,二甲若干人,應對失策的劉檢,被歸入三甲,舌戰諸生的曾蕩云也落入三甲。
大臣們顯然不喜歡這個人。
韓孺子沒有猶豫,朱批“閱”字,派人送回勤政殿,明早一早,禮部就將張榜公布名單,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次日一早,韓孺子起床洗漱,張有才過來侍候,等皇帝穿戴整齊,趁周圍無人,他說:“陛下,晁鯨有消息了。”
“這么快?”韓孺子十分意外。
“人家根本沒躲沒藏,曾蕩云帶著教書先生一塊進京,這位先生陛下認得。”
“林坤山。”
張有才點頭,“要抓來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知道,望氣者林坤山這是主洞送上門來,根本不需要派人去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