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這天,學塾考試。
考試的內容是先生隨意說一個論語的篇目,然后讓學生寫出來…其實就是默寫!考試持續了半個時辰,先生當場批閱試卷,因為都是剛開蒙的孩子,字寫得歪歪斜斜,加上錯漏的地方甚多,蘇云鐘在批閱試卷時臉色一直陰沉。
最后蘇云鐘臉色終于好了一些,因為他看到了沈元和沈溪的卷子…沈元天資聰慧,加上讀書努力,在同齡人中算是佼佼者,默寫的論語幾乎全對。只是因為沈溪得天獨厚的條件,才不得不屈居第二。
但不論怎么說,在學塾低年齡段的學生當中,沈家兩兄弟占據了考試的第一名和第二名,讓蘇云鐘大感欣慰。
沈溪雖然早就料到這結果,但依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其實他對這成績并不怎么看重,可這卻是周氏和沈明鈞的精神寄托所在,連帶得他也著緊起來。
“謝謝先生!”
拿到成績后,他恭敬地向蘇云鐘敬了個禮,然后才在蘇云鐘微笑的注視中走出教室——他得趕緊回家把好消息告訴二老。
可惜到家后才發現,一個人都沒有…這會兒爹娘都還在做工呢!
沈溪拿著先生寫著評語的卷子坐在院門口,正琢磨最近這段日子自己是不是過得太逍遙了,有沒有必要想辦法再賺點兒零花錢,突然看到藥鋪那邊有鄰居圍觀,像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沈溪暗叫一聲不好,趕忙回房放下試卷,然后一路小跑過去,擠進人群,就見藥鋪里來了兩個風塵仆仆的漢子,年輕的二十多歲,年長些的看模樣有四十多,情緒激動地大聲說著什么,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
藥鋪后門那邊也有人圍著瞧熱鬧,不過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出面幫忙。
惠娘立在柜臺后面,將女兒攬在身前,低頭掩面而泣,陸曦兒年紀小不知道娘親為何要哭,仰著頭不解地看著母親。
“…你進了陸家門,就是陸家人,現在相公不在了,你的一切就要由我們來做主。這陸家的產業,豈是你一個外姓人能霸占的?”
那年長男子的一番話,總算是為沈溪解了惑,原來是惠娘夫家之人。
之前惠娘說過,陸家本非寧化本地人,祖籍乃是江西建昌府。她是隨相公做藥材生意,輾轉來到寧化縣城,慢慢置辦下這些產業。
本身夫家那邊已經沒了父母兄弟,所以惠娘覺得應該再也見不到夫家人了。
誰知道陸家那邊終究還是有旁支的人存在,通過行商之口了解到惠娘目前的情況。本來她孤兒寡婦的知道了也沒人理會,但關鍵是她丈夫還留下了產業,這店鋪和院子賣出去起碼能值幾十兩銀子。
財帛紅人眼,這不,終于有人找上門來了!
藥鋪內外,人頭攢動。
無論是鄰里,還是素未平生的人,都過來瞧熱鬧。
雖說寡婦帶著五歲大的女兒很可憐,但在家族內部爭奪產業的問題上,旁人是很難插手的。
更何況,這時代女人地位低微,惠娘經營藥鋪出來拋頭露面,早就被街坊四鄰說閑話了,誰愿意自家的大老爺兒到年輕寡婦的藥鋪里去抓藥?
哪怕沒事也能搞出點兒事來!
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可在沈溪旁邊的那些街坊四鄰,尤其是婦人全都在嚼舌根子,一個個話說得無比難聽。
按照她們的說法,惠娘年紀輕輕,就應該改嫁,在家相夫教子。
而藥店大堂里,那年老的剛說完,年輕的又跳了出來,眼里滿是貪婪:“弟媳婦,雖說我跟少博他隔了一層,但怎的說也是陸家人,現在大堂伯的話你可聽清楚了?無論怎樣,這藥鋪是我陸家產業,必須得收回來。當然,為了避免他人說我們不講人情,我們可以給你兩天時間收拾。”
“你們娘兒倆若是擔心流落他鄉沒個著落,我們也為你安排好了,跟我們回去,在陸姓人中找個人嫁了,你還是我們陸家人。”
惠娘抽泣道:“鋪子是相公留下的,相公臨終前說,這鋪子留給我和曦兒,就算將來嫁人也是如此。更何況…妾身并無嫁人之意,要為相公守節。”
年老的一聽火了,舉著拳頭作出要打人的架勢:“你這個堂侄媳婦怎的如此冥頑不靈?這事情豈是你相公能做主的?”
“陸家的產業,自然歸陸家所有!我們之前是不知道,現在既然堂侄過世,他的家產自然應該還給家族,就算到官府去,那也是我們有理!”
惠娘盡管很害怕這些夫家人,但她畢竟經常出來拋頭露面慣了,并不像一般的閨中婦人那么怯懦,一咬牙道:“總之妾身不同意,你們請回吧。”
“噢…”
門口起哄的聲音響起。
看熱鬧的不怕事大,這陸家來人來勢洶洶,卻無法讓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寡婦屈服,頓時讓周邊的人感到無比稀奇。
陸家人面子掛不住了。
但這兒畢竟是在寧化縣,兩人遠道而來咄咄逼人,以為可以一擊而就,但現在惠娘不買賬,他們還不敢明目張膽搶人奪店。
兩人商量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年老的陸家人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聲色俱厲道:“你這個****,肯定在外面招惹了不少野男人,令我堂侄九泉之下不得安寧…走,回來再跟你算賬。”
沈溪心想,這陸家人來爭家產,不是沒有準備,這招以退為進就非常陰毒。
給孫惠娘扣上一頂“不貞”的大帽子,管它是不是事實,只要讓人覺得寡婦出來拋頭露面可能會妨礙風化,不用他們討要,縣城里的也會對惠娘有看法,使其孤立無援。
陸家人終于離開,看熱鬧的百姓陸續散去,孫惠娘委屈地趴在柜臺上哭了一會兒,才起來收拾被打翻在地的藥材。
那些藥材都是她的命根子,雖然不知來日這藥鋪歸不歸她,但她只要當掌柜一天,就要把丈夫留下來的產業照料好。
“姨,我幫你。”
圍觀起哄的人終于徹底散去,沈溪走進店鋪,幫惠娘撿散落在地上的藥材。
原本沈溪稱呼惠娘為伯母,但周氏覺得不太合適,她覺得自己跟惠娘之間親如姐妹,稱呼惠娘為姨更為妥當貼切,沈溪覺得反正是個稱呼,叫什么都無所謂,于是便采納了。
惠娘把臉上的眼淚擦了擦,勉強擠出個笑臉:“小郎真乖。”
沈溪對旁邊發呆的陸曦兒道:“小丫,還不快過來幫你娘?”
“哦。”
陸曦兒到底只是個五歲大的小丫頭,哪里知道母親的苦楚?聽到沈溪使喚,趕緊跑過來跟著一起撿藥材。
等所有藥材撿回簸箕,惠娘還是難掩心中的悲傷,坐下來哭了一會兒,想起這時候不適合開門做生意,就去把門板合上,獨自回后院的臥房里。
沈溪探頭在門口看了一眼,見惠娘跪在丈夫的牌位前哭訴,心中不由一陣黯然。身在異鄉,舉目無親,身邊連個可以傾訴的人都沒有,受到委屈只能對死去的丈夫訴說了,但這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