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戰如火如荼進行。
從宣府到京城,從宣大總督衙門到京城戶部、兵部,都在為這件事奔波,只有沈溪對此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態度。
這次備戰,朱厚照明著不想接受沈溪的幫助,但暗地里他卻希望能得到沈溪的指點,甚至不時去問是否有沈溪的單獨上奏,一旦有吏部上奏還會詳細問詢一下是否有沈溪對此番出兵的見解。
到了六月底,備戰仍舊沒結束,出兵與否仍是未知數,倒是把朝中文武折騰得不輕。
李鐩領銜工部,本來為這次備戰只負責軍械制造方面的工作,但大明過去幾年制造了很多火器,暫時不缺,而且根據最新的軍改措施,九邊的軍械制造下放到了地方,不再歸工部負責。
但因備戰,工部不得不在京城及周邊地區開設很多工坊,王恭廠也比往日熱鬧許多。
六月二十八這天,李鐩匆忙來找沈溪,在長安街小院跟沈溪相見。
正好是散朝吃晚飯的時間,沈溪請李鐩在小院內一起吃了頓便飯,李鐩沒客氣,二人吃過后,李鐩把自己面臨的困難說出。
“…陛下希望朝廷能制造一批更為先進的軍械,主要是火器,特別指出要改良之前的多管火銃。”
李鐩說的“多管火銃”,就是沈溪曾以此在榆溪河奠定勝局的“原始加特林機槍”,這種兵器在榆溪河戰場大放異彩,騎兵碰到它就是自取滅亡。沈溪到江南出海迎戰倭寇和佛郎機人時,這種兵器沒有出場,改良工作因此停滯不前。
但除了沈溪外,旁人無法進行改良,很多技術上的東西,尤其是設計參數,只有沈溪掌握,工部那邊研究過之前沈溪提供的圖紙,發現制作出來已經非常困難,更別提改良了,朱厚照的要求超出了工部的能力范圍。
沈溪道:“東西制造出來,還要改良,那要到什么程度才算優良?”
李鐩想了想,明白沈溪說的是標準,朱厚照只說改良,但沒說向哪個方向改,優缺點不說,光靠一張嘴,連方向都沒定下來,想要優化設計近乎天方夜譚。
“這個嘛…其實在下看過圖紙,也看過成品,知道這東西殺傷力有多大,近處五十步左右,簡直可以說神擋殺神,可惜太過笨重,而且一人無法操作,若是能把這東西縮小,再減輕重量的話,應用會更加廣泛…”
李鐩是工部尚書,雖然工部尚書管行政,但李鐩平時喜歡搗鼓一些奇淫技巧的東西,這也算是他的特殊愛好。
李鐩對于“原始版加特林機槍”還算有點研究,發現那東西太過笨重,戰場上只能當作火炮運用,且子彈制造麻煩,還有發射以及操作的復雜性,讓李鐩覺得可以從這方向進行改良。
沈溪搖頭:“既然工部已確定方向,何須來找我?”
“唉!”
李鐩聽出沈溪對這件事沒多少興趣,連忙道,“之厚啊,咱有話直說,別說改良,就算現在工部要重新制造一挺多管火銃,也需要極大的人力物力,尤其槍管,十根中有五六根是殘次品,不能使用…大管子都這般困難,還想改小…這不是讓人為難嗎?”
沈溪見李鐩焦頭爛額的模樣,不由笑了笑:“時器兄,不是我推搪,實在是我也力不能及,要說這制造圖紙還是從佛郎機人那里得到,他們正在研究,我搶先一步造出來,還用于實戰,已是異數,你讓我去改造不是難為人嗎?”
“什么?不是你發明的?”李鐩對此頗為意外。
以往但凡提到那神乎其神的大殺器,都覺得是沈溪獨立完成研制,誰想其中竟有此變數?
沈溪為了避免麻煩,不把功勞往自己身上攬,故意嘆息:“這種事有必要遮掩嗎?我們炮制了佛郎機人的技術,從開始的佛郎機炮,到后來的多管火銃,要想有所創新,必須得投入巨大的心力…這些年我忙得腳不沾地,有那工夫嗎?”
李鐩聽沈溪提到前幾年大明所用的佛郎機炮以及根據這個研究出來的佛郎機火銃,便對沈溪所說的加特林也是應用佛郎機人的技術沒有太多懷疑,以前李鐩就覺得很好奇,為何沈溪這樣兩榜進士出身的文官,會對那些奇淫技巧的東西那么在行。
“不得不說,沒有你,大明就沒有這些強大的火器,也不可能把草原治得服服帖帖。”李鐩最后感慨地說道。
沈溪笑道:“有關圖紙,我會再給工部一份,至于如何改良,得看工部…尤其是時器兄你了。”
李鐩本來是上門“求教”,最后沒得到想要的,而他現在對沈溪接手改良加特林的事不再抱有希望。
之后二人簡單交談,李鐩便匆忙告辭。
以沈溪想來,李鐩最近應該睡不著覺了,皇帝點名讓工部改良火器,作為工部尚書李鐩責無旁貸,李鐩為了完成差事只能召集人手研究,工部上下開始為皇帝備戰忙活起來。
李鐩這邊走了,沈溪沒有回去,當晚在小院過夜,因為有吏部考核沒完成。
回家了也沒法陪老婆孩子,不如一個人留在小院更清靜些,老早他便讓人回去打過招呼。
一直到半夜,沈溪正要睡下,云柳匆忙前來,帶來呂宋島上制造船只和火器之事。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火器已進一步改良,現在已能大規模煉制精鋼,鑄造的鋼管可以用來制造更為先進的火銃槍管,還有更為精細化的磨具可以打造零部件,這是從那邊送來的樣品…”
云柳帶來一方木匣,打開后里面是一些看起來不起眼,卻是劃時代產物的東西。
靠模組化生產,制造的火器零件,諸如扳機、彈簧、螺絲等等。
“送來的東西不多,但現在都可以批量制造了。”云柳見沈溪用木質卡尺一個個測量那些小零件數據,振奮地說道。
沈溪道:“工部李尚書剛才來請我幫忙改進火器,后腳我這邊就能大批量制造改良過的火器,一定程度上甚至實現了小型化…若是這些東西出現在大明境內,那可就說不清了。”
云柳請示:“是將部分樣本交給工部,還是說…”
沈溪抬斷云柳的話,“交給工部,意味著我研究的東西就必須給朝廷分享,那我在外面單獨研制有何必要?”
“大人要留這些東西,不怕被人非議?”云柳皺著眉頭,雖然她知道沈溪的意圖,卻很擔心出事。
沈溪搖搖頭:“我一來不會用這些東西謀逆造反,二來也不打算將這些玩意兒賣給番邦賺錢,有何必要擔心旁人非議?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人知道有這么回事…真是好東西啊!”
聽沈溪這一說,云柳更想知道沈溪秘密研究武器的意圖。
但因沈溪不肯明言,云柳心中更多了幾分擔心,怕沈溪在外面做的事遲早被人知曉。
沈溪研究半晌,回頭看到云柳站在那兒發愣,不由笑道:“你擔心什么,我知道,總歸這些東西將來能派上用場,哪怕真需要交給朝廷,我也有的是理由,就說從佛郎機人手中得來的,或者是我無意中改良的,旁人怎會非議?”
云柳突然明白過來,今時不同往日。
沈溪再不是以前那個被人壓著,處處需要看人臉色行事的年輕后生,現在沈溪是監國,是可以在朝中呼風喚雨的人物,沈溪說什么便是什么,就連皇帝都不敢得罪。
沈溪把木匣合上,放下來:“這些小玩意兒,先別放在我這里,找地方銷毀吧,普通人看到不知有何用,倒無大礙,但就怕落到有心人手里,到時候找茬就不好了。”
“嗯。”
云柳點頭道,“大人,最近張氏族人異動頻繁…西北那邊有消息說,軍中一些將領居然投靠那兄弟倆。”
沈溪笑著搖頭道:“這就叫四五年當漢奸,四九年投國軍,自尋死路…既然有人看好張家兩兄弟,由得他們去,我有的是手段讓他們知道厲害!做事是要講規矩,但有時候最大的規矩就是你手腕夠硬。”
“大人的意思是…”
云柳無法理解沈溪這一番奇奇怪怪的話,好奇地打量沈溪。
沈溪道:“我不隱瞞你,但凡在西北想投靠張氏外戚之人,都會被我找個情由處置,他們會被調到更為艱苦的地方任職,我不會殺他們,但他們做錯事,就該受到懲罰。因為從一開始,陛下就已定好規矩。”
云柳低下頭:“卑職做事不當,沒提前阻止。”
“沒事。”
沈溪道,“肯定有人想燒冷灶,畢竟張氏兄弟背后是太后,有些想法是正常的,但他們不該忽視圣旨,活該倒霉。”
朱厚照在宣府的生活有些郁悶。
說是出兵草原,但在韃靼游騎襲擾大同后,便不再在大明邊關出現,朱厚照派出斥候調查,發現韃靼人并未有侵犯大明國境的跡象,之前所謂的襲擾,更像是部族遷徙,偶然從關前路過。
“幾個部族一起來邊關,還說是意外?當朕那么好糊弄?”
朱厚照對下面調查的結果很不滿,沖著蕭敬一通發脾氣,讓蕭敬無地自容。
蕭敬發現,這幾個月時間,雖然朱厚照未真正將他撤換,但其實早就對他沒了耐性,從來沒把他當成顧命大臣看待,更像是沒用的家奴。
以至于蕭敬很懊惱:“我再怎么沒本事,也比張苑強吧?就算劉瑾也不過是會巴結陛下,但政務卻打理得一團糟,怎么陛下會對我如此不滿?”
蕭敬理解不了自己有能力為何不得器重,他卻不知朱厚照對于司禮監掌印這職務是否有能力并不在意,主要還是看這個人是否合他的心意。
所以無論蕭敬本事多大,在朱厚照心目中,蕭敬遠不如劉瑾,甚至連張苑都不及。
就在朱厚照發脾氣時,江彬從外邊進來,近前后恭敬行禮:“陛下,末將帶領兩個千人隊出關,抓回一百多韃子!”
“這么厲害?”
朱厚照非常興奮。
這邊剛報告沒有韃靼人靠近邊關,江彬就派人逮回來一百多韃子,就好像是故意要打蕭敬和宣大鎮將領的臉。
江彬很得意:“人已押送到張家口,陛下是否親自去查看?”
朱厚照道:“那是當然,馬上準備馬匹,朕準備騎馬去。蕭公公,朕這幾天先不回來,小事你自行解決,大事留中,出發!”
朱厚照行事無所顧忌。
想去何處便去何處,騎馬就可以,就算是在宣府邊關也毫無畏懼,所帶隨從不過五百,這讓蕭敬看了既著急又無可奈何。
“陛下又走了?去張家口近百里地,去一天,回來一天,再逗留一天,起碼三天,萬一出事當如何是好?”
蕭敬帶著擔憂,從行宮出來,整個人無精打采,根本沒心思回去處理司禮監事務。
剛走出行宮大門,迎面過來一人,卻是被朱厚照召到宣府來掛職宣大總督的兵部侍郎王守仁。
“蕭公公?”
王守仁上前行禮,手上拿著一份上奏,好奇打量垂頭喪氣的蕭敬。
蕭敬道:“是伯安啊,你來作何?陛下…陛下不在,去張家口了。”
王守仁非常驚訝:“陛下往張家口?我是宣大總督,怎么不知道這事兒?沒安排兵馬隨行么?”
蕭敬無奈地道:“先不提陛下出行之事…伯安,咱家且問你,你說大同和張家口外,暫且沒有韃靼人活動的蹤跡,為何一轉眼,江彬便奏報以兩千人馬俘虜一百多韃子?”
“有此等事?”
王守仁對這消息非常意外,作為宣大總督他總領軍務,照理說關口內外發生什么戰事他都會第一時間獲悉,結果他卻壓根兒就沒聽說過這件事,連江彬領兵出塞都是后知后覺。
蕭敬道:“老朽還會胡言亂語不成?”
王守仁嘆息道:“若在下所料不差,根本沒有什么韃子俘虜,很可能又是殺良冒功那一套。”
經王守仁提醒,蕭敬突然明白過來,點頭道:“那就是江彬亂說,這…陛下過去后遇險可該當如何是好?邊關之地當真太平?”
王守仁稍微斟酌后搖頭:“難說。”
這回答讓蕭敬哭笑不得,道:“看來還是得勸說陛下早些回來,或者趕緊派出人馬護送陛下北上。伯安啊,你現在重任在身,不是出兵平定草原,而是維護好陛下的安穩。”
王守仁本來還有面圣進言的打算,聽了蕭敬的忠告后,緊忙行禮:“在下這就去辦。”
朱厚照又往張家口堡,這消息很快傳到京城,為沈溪所知。
與這消息幾乎同時到京城的,是唐寅親自帶人去新城籌備出兵之事,唐寅特地寫了書函給沈溪,請示海上操練兵馬細節,準備照章行事。
“…陛下也是,說走就走,從宣府到張家口八九十里路,中間不會出什么偏差吧?”梁儲帶來消息,此時用閑話家常的口吻跟沈溪交談,一直用心留意沈溪的反應。
沈溪道:“陛下往張家口,身邊有侍衛護衛,照理說出不了大事。”
梁儲嘆道:“可陛下滯留宣府不歸終非善事,長此以往社稷不穩啊…之厚,咱們是否有必要前往宣府,勸說陛下回京?”
作為首輔卻在大事上碌碌無為,一方面梁儲的能力確實沒到獨挑大梁的地步,另外一方面就是沈溪太過強勢,使得梁儲很清楚自己沒法主持朝局。
沈溪側目望向梁儲:“去了,就能勸陛下回來?”
“這就是問題所在啊。”
梁儲面帶難色。
沈溪再道:“之前陛下說要備戰,如今備戰完成,往張家口或有直接出兵的意思,難道宣府和大同等地斥候,未將草原部族動向調查清楚?”
梁儲搖頭:“消息滯后,且有風聲傳來,說是陛下對江彬寵信至極,可能會有殺良冒功之舉。”
沈溪道:“這是傳聞,還是有確切的證據?”
梁儲在短暫沉默后繼續搖頭:“是蕭公公派人帶回的話,伯安正在宣府查草原部族動向,如今毫無風聲,倒是江彬混得風生水起,聽說俘虜了不少韃靼人…”
“架不住某人真有能力呢?”沈溪隨口道。
梁儲想了想,搖頭苦笑:“旁人有可能,至于江彬,有多大本事之厚應該很清楚才是。這種奸佞小人就不該留在陛下跟前,但無端上奏讓陛下懲治,太過草率,或適得其反,只能一步步將這奸佞鏟除。”
梁儲說出要彬的話,讓沈溪頗感意外,一直以來梁儲都是以老好人的面目出現,忤逆君王的事以前都是謝遷挑頭,梁儲作為次輔在存在感上甚至不如地位在他之下的楊廷和。
沈溪道:“既然陛下想派兵整肅一下草原部族,那就不如讓江彬領軍,看看他是否有那能力。”
“啊?”
梁儲非常意外,“我可不是這層意思,輕言出兵恐怕要出大亂子,就算要讓江彬離開陛下跟前,也不能這么亂來吧?”
沈溪認真說道:“那在叔厚兄看來,出兵事便可以備而不戰嗎?三軍將士士氣高漲,可以適當出兵,即便江彬能立功,也是陛下調度有方,叔厚兄你在擔心什么?”
被沈溪質疑,梁儲很為難,最后避開沈溪的目光:“既如此,那你便擬份奏折,為兄給你遞上去便是,前些天陛下還詢問你的意思,或許陛下不出兵,就是在等你表態呢!”
沈溪如梁儲所請,遞上了支持出兵的奏疏,在這奏疏中,沈溪并未主張由江彬帶兵。
不過沈溪卻明確指出,最好朱厚照不要親自帶兵出塞,即便要領軍也不能在前軍,最好守在中軍,作為定海神針存在,這非常符合朱厚照的心意。
雖然朱厚照平日大大咧咧,但并非不知分寸的狂妄之徒,他之所以敢帶少數人來往于宣府和張家口堡之間,是在于他對周邊地形地貌極為了解,清楚現在北關各處城墻均修繕完畢,南方又有洋河作為天然阻隔,韃靼人不可能從天而降。
但他出兵的話,絕對不會讓自己身處險地,沖鋒在前。
朱厚照到張家口堡后,并未發現那一百多韃靼俘虜有何問題,都是青壯年,而且都是韃子裝束…草原上,很多部族的青壯男子就是士兵,現在這些人都被五花大綁,嘴里塞著布,遠遠就可以聞到一股羊騷味,朱厚照龍顏大悅,特意嘉獎江彬和其手下。
隨即沈溪的上奏從宣府轉遞過來,當朱厚照得知沈溪支持出兵時,一蹦老高,苦心準備的表演得到師長許可,剩下就是放手做一番大事。
“陛下,沈大人的上奏,內閣和司禮監都沒發表意見,全看陛下定奪。”跟隨在朱厚照身邊的小擰子小心翼翼道。
朱厚照握緊拳頭:“沈尚書對于戰局把控非常到位,若他覺得適合出兵,那就定然是好時機,何況現在朕手下有一群能征善戰的將士,定會替朕打一場勝仗回來。”
小擰子道:“不過陛下,沈大人并不推薦您親自帶兵出征。”
朱厚照笑道:“朕還是要去塞外走一遭,不過不能冒失,這樣吧,朕讓江彬打頭陣,讓他統兵六千作為先鋒,朕則帶三萬精兵坐鎮中軍。”
“陛下三思。”小擰子勸說。
朱厚照本來喜笑顏開,聞言皺眉:“你個小東西還學會諫臣那一套了?你的任務就是聽從朕的吩咐辦事…趕緊去通知江彬,讓他點齊六千人馬,兩天內提前出發。”
小擰子道:“是。”
朱厚照坐回椅子上,臉上涌現邪魅的笑容,“等打完這一仗,草原就能徹底平定,朕在陰山南北建它幾十個衛所,草場全都用來墾荒,把牧民收為農民,那以后就再也沒有什么草原隱患,華夏王朝幾千年的隱患到朕這里將徹底結束!到那時朕就是千古一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