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態度決然,不容旁人質疑。
周氏除了佩服惠娘這種守節的氣度,不由覺得有幾分自慚形穢…惠娘志向如此高潔,她設身處地自問做不到,孤獨終老的滋味可不好受。
周氏除了把沈溪升官的消息寫信告訴寧化老家,也同時把惠娘的情況寫信告訴京城的沈溪。
不過,周氏這次沒讓惠娘寫信,因為她覺得惠娘在沈溪中狀元后性格改變了許多,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但總是要避免刺激這個好妹妹。
此時京城的沈溪,還在準備應付弘治皇帝對太子朱厚照的階段性考核,同時準備拯救因為心學而著魔的謝丕等人。
謝丕的邀請,被沈溪看作是被心學荼毒的結果。
年輕人喜歡新奇的學問,想用自己的方式改變時代,這跟沈溪的想法大致相同,可問題是,心學并非當前的主流思想,就算要加以推崇,也應該以前人對心學的總結去潛移默化進行改變,而不能直接與理學沖突。
沈溪也是兩世為人才明白這一點,可謝丕卻未必能理解,所以在反復斟酌后,他決定出面制止謝丕玩火。
八月初二,沈溪按照謝丕送來請柬相約之所,前往講壇所在地赴會。
這次學術講壇設在京城西郊一處古老的寺廟中,名為“大華寺”,看得出來香火不怎么旺盛,殿宇都顯得破舊,好在院子空曠,可以坐下不少人,前來參加學術講壇的人都需要各自準備蒲團坐墊,不過更多的人是慕名而來,熙熙攘攘足足有二三百人,人頭攢動中,站在講壇四周的空地等候。
沈溪沒想到謝丕在京城把心學傳揚得如此廣泛。
“聽說沒有,好似有翰林在傳播心學,今天來可要好好聽聽,說不一定對來年鄉試有所助益。”
“我聽說這位還是詹事府的官員,卻不知是哪一位?”
“不管是哪一位,總之能開創一門學問,一定是才學卓著之人…而且,詹事府的官員,往往會擔任順天府院試和鄉試的考官,如果能因此結交,倒是幸事一樁!”
“瞧你說的這般俗氣,但有句話你倒是說對了,此人想必有一身真才實學,你想那謝公子是什么人,他都能虛心求教,此人在朝中定然位高權重…哎呀,莫不是謝閣老本人?”
沈溪一身便裝進入大華寺,講壇設在大殿前方的空地上,在嘈雜的人群中站了一會兒,聽到的都是對今日講學之人的猜測。
這些人哪里是來學習揣摩心學?
根本是攀附權貴!
知道謝丕的父親是內閣大學士謝遷,便以為這位講心學的哪怕不是謝遷本人,也必然是朝中地位卓然的名儒方家。
“這位可是沈大人?”
沈溪在人群中聽了一會兒,越聽越覺得不堪入耳,正準備找到謝丕阻止他開講壇時,一名神色恭敬的下人擠開人群,過來向沈溪行禮。
沈溪看著來人問道:“你認識我?”
“大人貴人多忘事,您老多次到府上,小人乃謝府家仆,哪里不認得您?是少爺讓我等在大殿這邊恭候您老大駕,請到后院說話吧…”
沈溪點了點頭,正好要找謝丕,這下倒是省事了。
繞過大殿,來到后殿菩薩堂前,這會兒正有人上香,沈溪定睛一看,卻是一名衣著雍容華貴的老夫人向著觀音菩薩像頂禮膜拜,謝丕侍立旁邊,對老婦恭恭敬敬,旁邊站著幾名丫鬟和健婦,神色也都很端莊肅穆。
從謝丕的態度看,這位老夫人應該是他的母親,但卻不知是他生母謝徐氏,還是繼母謝陸氏。
卻見一個活蹦亂跳的身影在謝丕身旁晃悠著小腦袋,見到雄偉的寺廟殿堂以及各菩薩、羅漢的雕塑,令她非常開心,正是謝丕的侄女謝恒奴。
此時的謝恒奴,身著一襲男裝,喜笑顏開,哪里有半分求神拜佛時的莊重?從其輕松的態度看,說明這老婦并非她親祖母,由此沈溪基本可以料定,大殿中的婦人是謝陸氏。
“早些結束,別在外太久。”
謝丕扶著謝陸氏出門時,老婦人一臉慈愛地對謝丕說道。
雖然不是親生,可到底是過繼到她名下的兒子,要為她養老送終,謝陸氏對謝丕視如己出,讓人見了不由贊嘆母慈子孝。
沈溪沒有上前,目送謝陸氏由謝丕和謝恒奴陪同出了后殿門口,他才走到佛堂前,就聽到后面“噔噔噔”腳步聲,謝恒奴嬌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欣喜看著沈溪,問道:“七哥,是你啊?”
“不得對沈先生無禮!”
謝丕走過來,輕聲喝斥一句…或許是不舍得教訓,他的語氣并不是很強硬。
謝恒奴很聽這個二叔的話,知道自己能出家門全靠二叔幫忙,若不老老實實,以后再沒機會出來走動,更別說是到這種人多熱鬧的地方。
有大半年時間不見,沈溪見到謝恒奴有幾分親切感…小妮子又長高了許多,不過臉上的純真無邪倒與以前別無二致,臉上洋溢著如陽光般燦爛絢麗的笑容,明媚可愛。
連沈溪都被這笑容感染。
“就怕先生抽不出時間,先生來了就好,總算不用學生出去跟那些人講,自從聽了先生之前的一番教誨,學生感覺對心學所知甚少,難登大雅之堂。”謝丕倒是自謙,在沈溪面前一點兒衙內的架子都沒有。
宰相家的門子還七品官呢,可這位宰相家的公子,卻平易近人,給人以如沐春風的感受,難怪在京城那么受歡迎。不過沈溪卻不領情,搖搖頭道:“我提出的心學理論,尚有不完備之處,貿然拿出來說,只會讓人恥笑。”
謝丕有些不服氣地道:“怎么會呢?先生可有見到外面那些人,他們都是為心學而來…”
沈溪將他之前在外面聽到的那些閑言碎語對謝丕說了,謝丕聽到后,神色黯然,他本來還覺得是自己宣講心學卓有成效,這次學術講壇能來這么多人,證明這一理論確實具有蓬勃的生命力,但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這些人只是前來湊熱鬧攀附權貴的。
在這年頭,沒什么明星,最出名的就要數那些儒學界享譽盛名的大儒,誰名氣高,誰就受到推崇,要有什么活動,也就應者如云。
若外面的人知道此番來學術論壇講座的只是去年授官的新科狀元,如今雖然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供職,但要出頭恐怕遙遙無期,屆時不但會失望而歸,連同之前還算認可的心學,也會加以抨擊。
一門學問在誕生之初,是很容易為人所攻訐,因為這些理論會被人看作荒誕不經。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連沈溪自己都覺得主觀唯心主義的心學有很多不可取之處。
與心學大師王陽明不同,沈溪對待心學只是將其看作是快速揚名、開宗立派的一條捷徑,而沒有當作事業來做。
其實理學和心學都有其存在的道理,也都有其自身不足的地方。
理學和心學出發點不同,很多時候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立場不同觀點迥異,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
謝丕有些為難地道:“先生,外面那么多人,還有許多是學生的知交好友…該怎么辦才好?”
沈溪道:“該講還是要講,不過不是講學,而是要追思剛過世的白沙先生。”
“白沙先生?”
謝丕愣了愣,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反應出沈溪說的是誰…此人是大明享譽一時的思想家、教育家、書法家、詩人,江門學派的創始人,對心學發展作出過突出貢獻。今年二月,陳獻章于故鄉病逝,此事在文壇引起一片哀嘆,如此方家逝世是大明儒學界的一大損失。
沈溪重重地點了點頭:“白沙先生半生致力于教書育人,其所講內容以朱子理學為主,但其中部分內容卻涉及到心學,我們不應該用自己的口吻去說,而是用白沙先生的理論去傳達一種思想,如此才能更為人接受。”
謝丕遲疑道:“可…可是…我對白沙先生不太了解啊。”
沈溪心想,就知道你不了解,這不給你準備好了?
沈溪從懷里拿出一份文稿,交給謝丕:“你先大致看過,將語句背熟,之后拿出去照著說便是…”
謝丕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從未有過演講的經驗,只是照葫蘆畫瓢來一次講學,本是想跟幾個好友輪番上去講講自己對心學的見解,就跟文會一樣,沒什么固定的發言稿。現在外面來了這么多人,隨便上去說說顯然不行了,必須要有符合邏輯的發言稿來支撐這次講壇。
“先生…您…有讀過白沙先生的著作?”謝丕把手上的文稿草草看了一遍,見沈溪引用許多陳獻章的思想、言論,不由大為驚訝。
沈溪點了點頭,他備考鄉試和會試時,看過許多時人文集,對各家學派都有一定了解。當然,對于各學派傳播思想的優劣,他則是用上一世帶來的思想進行評判,客觀公正了許多。
陳獻章在學術上的造詣,在明朝可是響當當的,幾十年后朝廷下詔建陳氏家祠于白沙,并賜額聯及祭文肖像。額曰“崇正堂”,聯曰:“道傳孔孟三千載,學紹程朱第一支。”其后萬歷皇帝又詔準其從祀孔廟,據考證在嶺南地區的歷史人物中,能從祀于孔廟者,只有陳白沙一人而已,故有“嶺南一人”、“嶺學儒宗”之譽。
謝丕正在后殿埋頭看稿子,加深記憶,這時他的一些知交已經過來找他,有許多上次謝丕舉行文會時見過沈溪一面,都過來給沈溪行禮。
“有時間可要跟先生討教心學內容…”
這些人對沈溪非常推崇,這應該是謝丕所說的那些傳揚心學思想的年輕人的代表,是真正要學,而不是投機倒把。
對于想學的,沈溪自然會教,不過眼下要將外面的人打發。
聽說沈溪給了謝丕講稿,這些人都圍過去,想看看沈溪所書是怎樣深刻的思想,從中受到啟發。
謝恒奴俏麗的小臉上滿是不可思議,見沒人注意她溜到沈溪身邊,小聲問道:“七哥,為什么我二叔叫你先生呢?”
沈溪被問住了,謝丕跟他學心學,在科場上屬于后進,加上他又是居于科舉金字塔頂端的翰林,稱呼他為先生很自然,可這些怎么對一個小姑娘解釋呢?
望著少女那純真而熱切渴求答案的目光,沈溪不忍拒絕,只能隨口答道:“你二叔跟我學知識,我們屬于良師益友。”
“這樣啊。”
謝恒奴低下頭凝眉想了想,顯然不太懂沈溪的話,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待再抬起頭來看向沈溪時,明媚動人的小臉上滿是欽佩:“我從沒見到爺爺之外的人,能讓二叔如此佩服,七哥,你能不能也教我啊?”
“你要學什么?”沈溪問道。
謝恒奴想都不想回道:“就是七哥教給我二叔的啊。”
小姑娘覺得自己以前崇拜的二叔對心學那么推崇,里面一定是高深的學問,而這些學問又是沈溪所傳授,她想跟沈溪學一點,好在二叔面前出出風頭。
沈溪笑著搖了搖頭,道:“跟你講了,你也不懂。”
謝恒奴聽到這話,稍微有些不開心,小嘴微噘,秀氣的小臉上滿是委屈,不過她很快便釋然了,期待地道:“那以后七哥教我一點我能懂的吧,以前總央求二叔教我,可他很忙,現在都不理我了…”
沈溪看得出來,謝恒奴并不是想讓他教什么,而是想找個玩伴…這大概是孩子的天性吧!
抽空碼了一章,下午天子還要出去,晚上得參加邀請,請人辦事真折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