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福建布政使司各府縣院試主官劉丙,算是非常負責任之人。
汀州府院試第一場結束后,當晚他就找人將所有糊名的卷進行謄寫,第二天就開始批閱試卷。
與劉丙一同批閱試卷的,并不僅僅只限于汀州府地方儒學署教諭、訓導、囑托以及致仕的名士,尚有從江贛地區請來的名流大儒,這也是為了確保在兩天的閱卷工作中,每位生都會有兩名以上閱卷者批閱,并寫下評語。
劉丙在福建提學上為官三年,批閱的卷不計其數,他自己對于生的選拔要求很高,不但要求文章做得好,人品同樣要出色。
因而他對于那些請托送禮的人,一向抱著的是不理會的態度,但他也不會刻意去刁難誰,因為他清楚如今這士子風氣并非朝夕之間形成,若就此而埋怨其中一兩個被風氣所污染的生,對生來說未免苛責。
閱卷者若是覺得好,會在試卷上畫個圈,若是覺得不好,會畫個叉。若是一圈一叉,將會找第三人來進行評閱,只有雙圈的卷,才會送到劉丙手上。
劉丙并不負責閱所有的卷子,只有在兩名閱卷者都覺得文章不錯,一張試卷上有兩個圈,被推舉上來后,劉丙才會批閱試卷,從中選擇文章相對較好,并且論點論據都符合他心意之人,準許通過。
就算論點略微偏頗,只要文采好,劉丙也會酌情讓其通過。畢竟這才是院試第一場,標準相對寬泛,怎么都得取足一百人。
第一輪閱卷下來,劉丙擇優選擇了七十人左右,然后再一點點增補到一百人。
對于增補的人來說,都是劉丙覺得文章尚可,可以再給其一次復試機會。但對于這些人,劉丙并沒抱太大期望。才學好。一次試就能見真章,何必要多次試?他寧可就著一次試來選秀才,這樣他省事,其實對生來說也更直接。但朝廷的規矩便是如此。他也不能違背。
就這樣,劉丙選擇了九十五名生作為第一場通過之人,然后他開始在那些一圈兩叉,只有一名閱卷人賞識的卷中挑選,配合上之前沒被錄取之人。綜合選擇了幾人,增補完成最后五個名額。
到此時,沈溪仍舊是落榜者,因為沈溪的試卷,早就被兩名閱卷者給判了死刑。
到六月二十二入夜后,劉丙已將一百名生全部選定,他沒有刻意去讓人把糊名打開,確定其中是否有縣案首未通過的情況。對他而言,你既然是縣案首,說明你有才學。那就靠自己真本事來進學。
至于縣案首保送秀才的做法,其實是為了防止一府之內教育資源不平衡,保證每屆院試,每個縣都有一兩名生中秀才。府試案首就沒保送資格,就是因為保送會形成地域的不公平。這讓士子出身的劉丙覺得不太公平,憑什么一些教學質量差的地區,每年必須要有人中秀才?而那些真才實學的就要忍受落榜的凄楚,繼續為來年的試準備?
就在最后一晚,府儒學署的正堂里,一眾閱卷人正在為原題開封。以比對文章是否謄寫正確,府儒學署的教諭,會把所有通過第一場試的人全數列于案紙之上。
劉丙沒去看那種雙叉生的試卷,在他看來。既然被兩個閱卷人同時否定,那這卷也就那么回事。
等校對結束,連發案的案紙都寫好,劉丙才終于松了口氣。
因為六月二十四才進行復試,那六月二十三這天劉丙會休息一日,畢竟復試他要監。而復試結束后,他將親自批閱所有的府試試卷,以確定最后五十名中秀才者的出案名單。
出案,等于是縣試和府試中的“長案”,會以生的姓名籍貫來發榜,而出案的第一名,則是院試案首,這算是極高的榮耀。
因為院試案首,等于是確保在來年初的歲或者科試中被補錄廩膳生員,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保送。
第二天早晨,也就在發榜的當日,汀州府教諭把第一場錄取的座號與生姓名詳細對比后,告知劉丙關于三名縣案首落榜的事情。劉丙冷聲道:“縣案首又如何?就算是府案首,若學問停步不前,本官同樣可讓他不中。聽聞你們汀州府,頭年里有位十歲即點為府案首的生,他可在頭三十名之列?”
府儒學署教諭有些驚訝,為何劉丙不問是否錄取,而直接問是否在頭三十名里?他不知道,因為沈溪去年得府案首的事情很轟動,身為福建提學,劉丙自然會留意到,他當時讀了沈溪的文章,也拍案叫絕,在他看來,沈溪這個汀州府府案首得的是實至名歸,這樣本身有才學的少年郎,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因而他覺得,以他對士子的選拔標準,沈溪不可能連第一場都沒過。
“回劉提學,這位沈溪…也落榜了。”府儒學署教諭給了劉丙當頭一棒。
劉丙先是一愣,他在來到汀州府之后,也多少聽說一些傳聞,說是沈溪背后有商會支持,說他可能涉及到賄,但沒人說他曾在府試中找人替,那沈溪得府案首的文章就是親手所作。
畢竟一個十歲孩童,想不惹眼都難,誰去給他替不是明擺著被人抓現行?
他心想:“既然不是替,那是有人為他提前作好文章,營私舞弊?”
此時距離院試第一場發案尚不到半個時辰,劉丙心里在犯嘀咕,本來已經封存起來的卷,連他這個主官輕易也是不能調取的,但他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因為他記起來,他當初來汀州府察場時,沈溪的確跟蘇通和鄭謙二人到官邸去拜訪他,并且投了名帖。
這是要請托送禮,甚至是徇私舞弊的節奏。
劉丙心說:“你高明城治水有方,直接從汀州知府任上被調往河南巡撫,這是多么皇恩浩蕩,你居然敢在府試上為生徇私舞弊?那我還不去參你一本?”
“來人,把昨日封存的卷子調出來,找到…甲字壹號的卷子,交由本官審閱。”
劉丙很生氣,他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既然知道可能涉及到舞弊之事,他就要慎重對待。若是沈溪在院試的文章的確不怎樣,他甚至可以以他福建提學的身份,調汀州府府試的卷子出來,拿兩份試卷文章的質量作為攻訐高明城的鐵證。
但在等儒學署教諭把“甲字壹號”的卷謄抄本交到劉丙手上,劉丙不由驚訝,這篇卷居然空了一題,這張試卷上是沒有“止于至善”題目下的文章。劉丙指了指道:“這是怎回事?”
府儒學署教諭行禮道:“下官不知。”
劉丙沒有太多去計較,若是生答不出來,把題空了,這種事也司空見慣。當他把沈溪所作的另外兩篇文章看過,雖然文章不是十分出彩,但論述和引用、對偶格式、八股行文,都是非常標準的,這樣的文章無論怎么看,都是可以在院試中名列前茅的。
“這么好的文采,為何要空一題呢?”
劉丙心下疑惑,若之前他還懷疑沈溪的話,他看到沈溪院試的卷,見到上面兩篇文章,他已經打消這念頭。因為這兩篇文章的質量,跟沈溪在府試中的文章基本沒區別,連論調都帶著一股不屬于年輕人的老練。更重要的是,他可不信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甲字壹號”的位置。
劉丙沉吟道:“將他的原卷拿出來,本官仔細驗對。”
儒學署教諭為難道:“劉提學,這怕是不合規矩。”
劉丙怒道:“有何合不合規矩的,這么好的文章,居然刻意空出一題,這種事情我還真是第一次碰到。既然他第一題就空了,為何不索性直接一空到底?”
府儒學署教諭也被問的啞口無言。
的確啊,既然你第一題都空了,那后兩題你還作它干嘛,反正后兩題作的再好,也肯定是兩個叉把你刷下去。
儒學署教諭匆忙把沈溪的卷子,從那六七百份卷中找出來。
儒學署教諭拿到沈溪題,一看上面的情況,心說不妙,急急忙忙把卷子送過來。
劉丙一看上面是三篇文章而不是兩篇,登時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好啊你們,本官來地方取士,但求公平公允。昨日本官還讓你們仔細查驗過,居然這么大的錯漏都沒發覺?把謄卷之人拿來,本官要親自問責!”
儒學署教諭把人請了進來。
給沈溪謄卷子的人名叫顧順,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學究,來自于江西吉安府,早年中過舉人,因為無錢疏通一直沒有做官,但在地方上治學頗有名望。這次劉丙的人手不多,不得不讓請來的閱卷人幫忙謄卷,但最后卻是換卷子批閱。把所有閱卷人分成幾組人,分別謄卷后,再岔開批另一組人所謄的卷子。
顧順既是謄卷人,也是閱卷人,這兩天以劉丙對顧順的了解,這人的才學也是不錯的,對于卷的評語也是頗為恰當。
“顧先生,這三篇文章,你居然漏謄一篇,這是多大的罪過?”劉丙雖然呵斥著,但還是抱有一番謹慎。
顧順把頭高傲地抬起,冷笑不已:“那就看這后生做的是何等文章,滿篇的荒唐之言,本先生給他謄卷,也怕臟了自己的手!”
劉丙先前全然在氣憤之中,未及看那篇被漏謄的文章,等他通讀一遍之后,頓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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