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徐階不停叨念著,心里頭又氣又惱,哪怕當年和唐毅斗法,幾乎丟了首輔的位置,徐階也沒有這么艱難過。他甚至都萌生退意,要是當年輸了,做一個安樂公,也算是福氣。
能生出如此荒謬的念頭,可見眼下的事情有多難辦!
李清源的兒子險些被抓走,百官湊到一起,有人提前告訴了徐階,可沒等他行動。妖道馮紹輝找到了嘉靖,告了一狀,說京城官吏不配合征召靈兵,找不齊三千人,沒法替陛下壓陣,離著年越來越近,過了年三十,影響了陛下沖關,他也是無可奈何。
嘉靖把馮紹輝當成了救命稻草,立刻就勃然大怒,給石太監下命令,讓他立刻動用東廠的人,務必征調足夠的靈兵,交給馮仙長,隨后又把徐階叫了過去,一頓臭罵。
徐階這個憋屈就不用說了,馮紹輝惡人先告狀,明明是他滿大街抓人,連國子監司業李清源的兒子都差點成了靈兵,身為百官之師,徐階就覺得像是被左右開弓,抽了一千個嘴巴子一般,打得暈頭轉向,滿地找牙,狼狽透頂。
他有心說兩句,可嘉靖半死不活,又撐不住了,罵完了人,就把他趕了出去。
剛到了萬壽宮外,就聽到一陣陣嚎哭一聲,徐階心頭一沉,連忙用最快的速度往外面跑,小太監們跟在后面,生怕老首輔摔倒了,提心吊膽。離著禁門不遠,李春芳跑了過來。
“師相,不太好辦啊!”
徐階停住了腳步,喘息了兩口,“不好辦也要辦,陛下龍體欠安,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驚了圣駕。”
“知道了。”
李春芳攙著徐階,到了外面,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足有二三百號,其中不少都是徐階的學生,都跑了來,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個個小臉青紫,鼻涕流得老長,當真是風流倜儻!
“哎呦,你們這是干什么啊,怎么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徐階滿是責備道。
李清源跪爬了兩步,仰起頭,“師相,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弟子們都被糟蹋成這樣了,還要身體干什么,不如干脆死了算了,也省得丟人現眼!”
他這么一說,耿定向滿懷悲憤,也大聲說道:“師相,天子腳下,妖道橫行,公然搶奪孩童,與山賊土匪何異?京城尚且如此,兩京一十三省,該是何等人間地獄,您老不能不管啊!”
“是啊,是啊,師相,閹豎猖狂,小人肆無忌憚,您老身為百官之師,天下之望,應該說話,勸諫陛下。”
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憤怒到了抓狂,紛紛嚷嚷著,徐階也招架不住。他的鬢角都冒汗了,嘉靖剛剛昏迷過去,幾十年如一日,服用各種丹藥,嘉靖的身體和正常人完全不同,沒準什么時候就醒過來,要是聽到了外面的哭聲,還不一定如何憤怒呢!
“唉,你們大家伙聽老夫一言。”沉了沉氣,語重心長道:“老夫知道你們心里委屈,可是君父如天,還請大家體諒朝廷的難處,老夫向你們保證,絕不會亂抓孩童,至于天津糧倉被燒一案,老夫會盡快給大家一個交代,讓大家伙過一個安穩的年。”
見過眾人無動于衷,徐階咬了咬牙,“你們要是還不滿意,老夫,老夫就給你們跪下了!”
徐階撩袍子,作勢欲跪,可嚇壞了一旁的李春芳,他連忙攙扶,急得都哭了。
“你們想逼死師相嗎?”
李清源等人被說的大紅臉,畢竟徐階的身份在那里,君臣父子,三綱五常,深入了每個人的骨子里,讓他們公然忤逆徐階,還沒有那個膽子。
只好紛紛退去,眼看著眾人散開,徐階身體一陣搖晃,差點摔倒,李春芳趕快叫人抬轎子,把老徐送到了內閣,一頓搶救,自不必說。
“唉,虎頭蛇尾,白費了一場好戲!”沈明臣不無感嘆道:“真是丟人啊,幾百號人,竟然被徐階三言兩語給打發回來了,他們能干什么?”
王寅白了他一眼,“你還想怎樣,把徐階按倒,痛打一頓,還是沖進西苑,改朝換代?”
沈明臣訕訕苦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太不甘心啊,功虧一簣,一點用處沒有啊!”
“怎么會沒有!”
茅坤冷笑道:“徐階用他的老面子,把眾人逼退了,可是徐階承諾的幾條,要是做不到,百官必然遷怒華亭,到時候他恐怕沒法輕易過關。”
“到時候,什么時候?”沈明臣不服氣道:“萬一拖了幾個月,大家伙的氣都泄了,又該如何?”
“不會的。”這回輪到唐毅說話了,“剛剛送來了消息,徐階召見了戶部尚書高耀。”
這幾位都是人精兒,王寅立刻說道:“徐華亭是想把百官俸祿的事情先解決了?這倒是一個釜底抽薪的好辦法,百官俸祿有了著落,就不會跟著起哄了,只是他要從哪里弄銀子?”
唐毅呵呵一笑,“暫時還不清楚,咱們拭目以待吧。”
臘月二十三,正是百官發俸祿的時候,天還不亮,一大幫官吏就跑到了戶部的廣濟倉,等候發放俸祿。
辰時一到準時發糧,還真別說,這一次朝廷竟然如數發放,有銀子,有糧食,官吏們雖然不滿,可見到了錢,卻也沒什么可說的。
大冷天,趕快回家,準備過年吧!
可是剛領了三四個人,輪到了國子監司業李清源,他接過了一袋銀子,沒急著裝起來,而是倒在了手上。
發放俸祿的官吏還賠笑說道:“請大人放心,都是上好的細絲銀錠,絕不會出差錯。”
李清源看了看,突然抓起一錠元寶,高高舉起,聲色俱厲!
“大家伙看看,這是什么!”
眾人齊刷刷看去,原來在銀錠上竟然有一個戳子,湊到近前辨認,能看出“合盛元”三個字,有人還沒明白,李清源卻是狠狠一摔。
“諸位年兄年弟,諸位同僚,這是從商人手里借來的銀子,朝廷沒有銀子了,就拿鹽稅抵押,換來了一百萬兩,這銀子大家伙能要嗎?”
一句話,全場都炸了。
說是官吏,其實還是科舉考出來的文人,文人好什么,面子!
雖然唐學廣為流傳,官吏們不再恥于談利,可是從商人手里借錢,還是讓官員們感到極大地侮辱,士農工商,讓一等人向四等人低頭,指著他們的錢過年,每一個官員都臉上火辣辣的。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語,和戶部的人就吵了起來,結果越吵火氣越大,最后竟然變成了全武行,戶部被打傷了好幾個人,廣濟倉不得不提前關門。沒有領到俸祿的官員一肚子火,如果說之前去西苑,大家火還僅僅是怨恨閹豎,痛恨妖道,這一次連徐階和六部尚書都恨了起來。
好一個徐閣老,你身為首輔,弄得國庫空虛,沒錢發俸祿,竟然要向商人伸手借錢,簡直是士林之恥,奇恥大辱!
這回是天王老子也壓不住了,彈劾,一定要彈劾!
京城的官員紛紛上書,第一天就有五十多份彈章,送到了內閣,轉過天,竟然有一百多份,矛頭所指,徐階首當其沖,戶部尚書高耀同樣被罵得狗血淋頭。
“閣老,下官有罪,請閣老責罰。”
高耀直挺挺跪在徐階的面前,什么話也沒說的,他也是為官幾十年的老臣,在這個關頭,竟然鬧出了這么大的紕漏,他知道自己完了,任何辯解都是沒用的,還不如老老實實認罪,把一切都扛下來。
徐階的心里卻不這么看,他認為這根本不是紕漏,而是有人故意陷害,徐階授意高耀向商人借錢,發放俸祿,還特意交代過,要把借來的銀子交給兵部,把原來撥給兵部的銀子送到廣濟倉。
丘八沒有窮酸文人那么講究,有銀子花就成,管是哪里來的。
結果倉促之下,竟然出錯了,原本的軍餉變成了俸祿,由于時間緊急,又來不及重鑄,就發了下去,才弄得百官沸騰。
兵部尚書是楊博,借錢的商人又是山西的票號,誰讓徐階厭惡唐毅呢,交通行一系的根本插手不進京城的業務。
事情出了,第一個值得懷疑的就是楊博,老東西嫉恨把他從吏部趕走,故此暗中下黑手。
徐階氣得咬牙切齒,“高部堂,你先回去,左右沒有幾天過年,老夫會想辦法壓下去的,你不要多管了。”
徐閣老難得爺們了一回兒,主動替部下扛起了責任,高耀感恩戴德,羞愧離去。接下來的幾天,彈劾的奏本一天比一天多,滔滔洪流,勢不可擋,誰知徐閣老就是有個韌勁兒,也不請辭,也不叫苦,悶著頭做事。
嘉靖看在眼里,難得對徐階生出了一絲好感,他還是懂事的。
“傳朕的旨意,圣壽宮修好了,朕要搬到圣壽宮,他們不是愿意寫嗎,就讓所有人都寫賀表,少了一份,朕嚴懲不貸!”
嘉靖殺氣騰騰說道,黃錦連忙去傳旨,百官有再大的怒火,再多的意見,只敢對朝廷大員發,卻不敢對嘉靖有一絲一毫的不敬。
幾十年來,乾綱獨斷,嘉靖就是籠罩在京城的烏云,誰敢升起反抗的念頭…只是凡事都有例外,一個瘦削的南蠻,挺直脊背,滿臉剛毅決然,在油燈之下,奮筆疾書。
“戶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