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膽大包天,天包著膽,竟然敢盜賣祿米,還毀尸滅跡,換了誰也受不了。那些等著祿米下鍋,眼睛發綠的家伙還不被氣炸了肺!
“這個消息準確嗎?“
“八成錯不了,是林潤查到的。”
“完了!”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林潤可是他眾多同科里面,本事最大的,擔任御史言官多年,在他手里倒下的高官不下二十人,幾乎是一擊必殺,從不落空。此人辦事老成,沒有把握的事情不會輕易說出來的。
“既然是若雨兄查出來的,肯定是真的,不過事涉內廷,還是要壓下來,不要弄得滿城風雨才好,先過了年,再慢慢調查清楚。”唐毅思量著說道,多年為官的本能,讓他拿出了最穩妥安全的辦法。
想不到的是老爹一臉的苦笑,莫非我說錯了?唐毅疑惑地看著老爹。
“你說的當然是正辦,可是你忘了,那些祿米都是京官過年的救命糧,大家伙都眼巴眼望看著,突然被燒了,他們能答應嗎?壓得下去嗎?早就滿城風雨了,實不相瞞,把你姨娘打發走,家里就剩你爹一個,我是準備上書。”
唐慎雙手按著大腿,身體微微前傾,十分誠懇說道:“行之,你爹身為右都御史,執掌風憲,我不能做個紙糊泥塑的擺設。都察院一百多號御史,其中不乏為官清廉,家境貧寒的,他們找到了我,紛紛訴苦,說三餐不濟,無臉面對家人。爹不能袖手旁觀啊,我必須上書,哪怕觸怒了陛下,大不了我就回家!”
唐慎還真不是說假話,父子兩個都身居高位,難免會被別人說閑話,唐慎從進入官場那一天,就是替兒子沖鋒陷陣,隨時都準備退下來,哪知道越做越大,十幾年間,竟然成了右都御史,二品大員,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要不是考慮兒子,考慮唐家,他早就不干,樂得逍遙自在了。
眼下兒子還朝,必然會高升一步,唐慎完全可以自豪地說官位與我如浮云!
其實想想也是,唐毅要是入了閣,當爹的還去給兒子報告公務不成?
“別。”唐毅把腦袋搖晃的和撥浪鼓一樣。
“爹,您準備彈劾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鎮守太監康泰,他盜賣糧食,當然死有余辜——難不成你和他也有關系?”唐慎驚問道。
“沒有。”唐毅連忙擺手,他這些年越發愛惜羽毛,特別是著書立說,想要當圣人,還和臭不可聞的閹豎攪在一起,讓人家怎么看你?再說了,以唐毅的身份,也就司禮監的幾個珰頭值得他搭理,尋常的鎮守太監,連個臭蟲都不如,唐毅豈會在乎他!
只是唐毅滿腹的思量,糧倉起火,絕對不簡單。
“爹,雖然說糧倉名義上殷士儋管不著,可身為天津的地頭蛇,有人盜賣糧食,殷士儋會不知道?”
“對啊!”
一語點醒了唐慎,天津作為港口,擔負著漕糧轉運,供應京城的使命,唐毅當初就留下了一整套監督市場的體系。突然冒出了幾十萬石糧食,又怎么會沒人追蹤?唐慎猶豫了起來,“莫非,殷士儋也摻和其中?”
“不不不。”唐毅連連搖頭,“不會的,殷家這些年生意做的很大,不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孩兒估計,應該是殷士儋不敢碰,故此才裝聾作啞。”
“堂堂巡撫,有什么不敢碰的?”唐慎稍微思索了一下,額頭上竟然也冒出了冷汗,康泰不過是一個鎮守太監,要是天高皇帝遠也就算了,偏偏還在京城腳下,誰給他那么大的膽子,背后沒有神仙摻和,鬼都不信!
“內廷,皇帝啊!”
唐慎突然渾身打了一個冷顫,手指不自覺顫抖了起來,他還記得,當年嚴世蕃就曾經以填補窟窿為名,拉著內廷投資三泰票號,幸好被唐毅識破,轉而將嚴嚴世蕃繩之以法。事后唐毅寫信給老爹,說了經過,唐慎都覺得后怕,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要是查下去,觸碰到了皇家禁忌,影響了皇帝圣譽,只怕兒子就要折進去了。
這一次如果單純是康泰貪財倒是好說,可萬一是內廷授意的,會牽連到誰?嘉靖會如何反應?
罷官無所謂,可是要牽連到家人呢?
唐慎想到這里,急忙把袖子里的奏折拿了出來,二話沒說,扔到了火盆里,燒成了一堆灰燼,他才長長出口氣。又突然覺得有點慫,悻悻低下了頭,膽怯道:“不會嫌你爹丟人吧?”
“唉,您老人家還有上書的念頭呢,兒子卻是連這份奏疏都不敢寫啊!”
父子倆都情緒低落,唉聲嘆氣。
忽然,有家丁跑進來,說是府門外有人打架。
好大的膽子,爺倆立刻起身,到了外面,卻愣了,只見一群百姓,正追著幾個道士痛打。打得最兇的是一個中年人,他揪著一個道士的胡須,用力一扯,拉下來幾十根胡須,還帶著一塊肉皮,鮮血淋漓,疼得道士嗷嗷怪叫,他還不罷手,又是一腳,老道直接趴下來。
后面的百姓涌上來,拳打腳踢,沒一會兒,老道就沒聲音了。
唐毅和老爹都愣了,“那個人我認識。”唐慎喃喃自語道:“他好像是國子監的司業,叫李清源,他怎么和道士打起來了?”
唐慎說著,就要去勸架,唐毅一把拉住他,用力扯進了府門。
“關門,趕快關門。”
家丁們手忙腳亂,把大門關上,唐慎氣得一甩袖子,“行之,你這是干什么?好歹你也是二品大員,用在乎幾個老道嗎!”
唐毅苦笑道:“知己知彼,總要先弄清楚原因吧,這種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一事不如沒有事!”唐慎一甩袖子,直接回書房了,把唐毅扔在了外面。
唐毅暗暗搖頭,當我不想打抱不平啊?這時候出頭,只是不把人逼上絕路,又怎么會鬧一個天翻地覆?
“派兩個人出去,把事情悄悄打聽清楚了,回來報告。”
家丁領命而去,到了下午,總算是有了消息。
原來嘉靖招募三千童男童女,京城的百姓誰家愿意把孩子送進宮里啊,那不是往火坑里推嗎?
這兩年,在民間流傳一本《西游記》,里面就有國王為了長生不老,用小孩子當藥引子的橋段,瞬間滿世界都說嘉靖要拿孩子煉藥,制仙丹。
誰的孩子不寶貝!
家家戶戶,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十二三歲的,趕快成親,小的藏在地窖里,可憐十來歲的孩子,在地窖里凍得渾身青紫,小命都沒了半條,卻不敢出聲,生怕成了煉丹的藥材。
馮紹輝折騰了三天,只抓到了五百多人,距離三千人的目標,差得好遠,這家伙一怒之下,就下令手下的道士,滿世界抓人,看到十歲左右的孩子,就抓起來。
偏巧國子監司業李清源的夫人帶著八歲的兒子去買年貨,一轉身的功夫,就被兩個道士把孩子抱走了。
李夫人也是硬氣,拖著小腳,愣是追出了三條街道,鞋跑丟了,地上留下了一串帶血的腳印。總算追上了一群押著孩子的道士,她像是不要命似的,沖上去,和道士拼命,用拳頭打,用牙齒咬,路人看到之后,再也忍不住了,紛紛加入追打的行列。
李清源正好從國子監回家吃飯,看得真切,眼睛都瞪裂了,他早年學過武術,連著打翻了三四個道士。
道士們見激起了眾怒,嚇得四散奔逃,其中有一伙就從唐府的門前經過,才有上面的那一幕!
兒子差點被抓走,是個人就要爆發,李清源素來名聲極好,他遭到了飛來橫禍,本就沸騰的官場再也忍不住了,官吏們怒火滔天,誰也壓不住了。
我們給老朱家辛辛苦苦做事,不給發俸祿,好不容易有了點糧食,還被皇家的奴仆給偷走了:本來都氣炸了肺,結果還變本加厲,連親人都保不住,我們是來當官的,不是你老朱家養的牲口,想殺就殺,想吃就吃。
首先是國子監,接著是六科,都察院,翰林院,詹事府,鴻臚寺,太常寺,太仆寺,六部…紛紛聚到了西苑,雖然大官沒有出面,可是一下子來了二百多人,黑壓壓的一片,氣勢洶洶,李清源走在最前面,他渾身的血液都要炸了出來,白臉變得紫紅,就在兩個時辰前,他差點失去了唯一的兒子。怒火在胸膛奔涌,忍無可忍,就無需再忍!
他突然喉頭發癢,真臂高呼:“百官求見,請閣老賜見!”
兩百多人跟著高聲大呼,聲震寰宇,驚得鳥兒騰空飛起,不知所措,連著呼了三遍,沒有動靜,李清源帶頭跪在了地上,伏地痛哭。官員們想起自己的遭遇,悲從中來,一起跟著痛哭,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皇帝老子死了,官吏們哭喪呢!
“左順門啊!”王寅嘆了口氣,突然又興奮起來,抬頭看去,茅坤和沈明臣同樣攥緊了拳頭,唐毅離京兩年多,實際上負責操盤唐黨的就是他們。
西苑門前的那些官吏,其中三分之一都是唐黨的成員,為了這一場豪賭,唐毅已經押上了所有的籌碼。
“比起當年的左順門,還是差了火候。”沈明臣不無擔憂道:“靠著一幫小官,未必能贏啊?”
唐毅呵呵一笑,“放心吧,小官也有大用,再說了,還有一柄神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