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的縫隙中散落著生銹的刀槍和碎裂的鐵制鎧甲。人們驚奇的前行,隨后在水潭中央的淺水洼里,在那些破碎的骸骨團團圍繞的圓心處,他們看到了一顆人的頭顱骨矗立在那兒。
從骷髏的大小比例來看,蘇元春能判斷出這個人生前身材一定很是高大。此刻它深黑的眼窩中灌滿了水,已經死去的眼睛卻閃著光。一頂破碎的西洋鐵盔依舊扣在它上面,沿著中脊伸下一塊厚厚的鐵板遮蔽著它那凹陷的鼻梁骨。蘇元春的部下們帶著一種難以言述的敬畏之感,帶著一種莫名而來的尊崇慢慢地靠近了它。一柄十字形的西洋長劍在黑暗中慢慢展露出來。
蘇元春很早就看到了那柄劍。那柄劍就像在完成一項完美的禮儀,它筆直地高傲地插在頭顱骨的額頭上,仿佛棲在旗桿頂上的鷹。
蘇元春心里感到奇怪,這里是越南的地界,怎么會有西洋武士的劍?
一個衛士試探著伸長胳膊去夠那柄長劍的柄。蘇元春后退了一步,頗有興趣地看他的努力。出乎他的意料,長劍應手而起,那一瞬間仿佛一股云氣從顱骨上那道深深的劍痕中氤氳而起。
衛士用兩只手捧著它。那柄粗大的劍看上去十分沉重。成片的紅色銹跡血一樣順著劍身流淌下來,沾滿了衛士¥長¥風¥文¥學,ww≦w.cf≈wx.n≌et的胳膊。
衛士用水洗了洗長劍,然后來到蘇元春面前,將長劍呈給了蘇元春,蘇元春把它提在手里。費力地揮舞了一下。空氣中傳來了一聲鳴響。這柄劍雖然銹跡斑斑。但鋼質精純,現在仍然十分銳利。
“這劍太重了,”蘇元春皺了皺眉,“怎么掄得起來。”
“那要扔回去嗎?”衛士小心的問了一句。
“不用。”蘇元春將劍交給了他,“你保管好它,我要帶回去做個紀念。”
他們又向前走了一段,向導們顯得不安,蘇元春也總覺得有什么不對。他在低頭看著眼前路上的一條灰色的軌跡。那道軌跡像是一只巨大的動物肚皮貼地爬過的痕跡。又像是一道干了的尿跡,邊緣處閃閃發光,沿著它周圍,那些灌木都枯萎了,葉片凋謝,枝干焦干,露水變成了黑色。
蘇元春停下了腳步,那個衛士吭哧吭哧地背著劍向上跑了起來,向導跟在后面,然后他們一下子都站住了。聽著那聲音。
他們聽到了沉重的東西在巖石上摩擦滑動的聲音,到處都是回音。使他們無法判斷距離。有什么野獸正在向這邊過來。那種曾經被他們忽略了的氣味突然猛烈地沖刷起他們的大腦起來,那是潮濕腐爛的氣味,中間夾雜著腐肉和野獸的氣息。
他們沒有聽錯,有什么東西過來了。這種聲音他們一生中從沒聽見過,這是一種活著的動物的聲音,一種極大的聲音,就在附近,越來越近的地方。那種無情的逼近的聲音,仿佛一道鐵壁在慢慢夾緊。
他們拼命地往四周看,周圍一片霧氣茫茫。那個東西邁著沉重的腳步向他們走來,蘇元春能聽到前方的石頭被撞倒,翻滾落下的聲音,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見。
白色的霧氣被這東西的身體弄成了石塊的灰色,有一刻,蘇元春相信他看到了兩點暗紅色的火光,燈籠一樣高高地在石階上方閃爍。
突然間,濃霧后退了,讓出了一個圈子,那家伙像出現在戲臺中心那樣顯露出來,就在他們的眼前。
它是一頭碩大無朋的巨蟒,它低著的腦袋是扁平的,像一把榔頭,長著灰黃的鱗甲,閃著綢緞一般的亮光,它的鼻子抽搐著,黃色的泡沫順著牙縫流下來。
人們一下子呆住了。
蘇元春心里清楚,這頭巨蟒就是沖著他們而來的。
向導好象突然從夢中驚醒,他尖利地號哭了起來:“老天啊!又是這鬼東西!跑!快跑啊!你們這班傻子!還在等什么!”
人們紛紛轉身逃跑,恐懼在那一瞬間仿佛被點燃了。蘇元春發現它是側著頭看他們的,那一瞬間里他明白了剛才看到的火光是什么。巨蟒抬起頭來了,它有兩只銅鈴般的眼,那是兩只火紅的透明的物體,巨大而奇特,仿佛噴著熊熊的火焰。
蘇元春舉起了馬槍,他閉上了一只眼睛瞄準,然而在與巨蟒那如火的毒眼相交的一瞬間,他猛然間覺得自己皮膚發緊,關節僵硬,手指像枯樹枝一樣的難以用力,手中的槍也變得分外沉重。
他聽到向導滾在一邊,在他腳邊瘋狂地尖叫道:“閉上眼!屏住呼吸!別看它的眼睛!它會勾人魂魄!迷人心智!”
蘇元春別過了頭,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大人小心!”那向導喊道,“它聞得到你!”
巨蟒雖然視力不佳,嗅覺卻極靈敏,讓它在濃霧中視若洞火。它咆哮了最后一聲,兇猛地直朝蘇元春撲擊了過來。蘇元春聞到了那股腥臭的氣味,他蹲下身子剛剛躲過去,它又撲了過來。蘇元春向后退著,撞在一棵樹上,避無可避。巨蟒碩大的沉子撕裂空氣,呼嘯而來。
蘇元春這時反到定下神來,舉槍瞄準了巨蟒的頭。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樣可怕的怪物,現在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洋槍了。
這時那個替他保管西洋劍的衛士沖了上來,他高高舉起那柄鐵劍,自上而下,兇猛地砍在巨蟒的尾脊骨處,竟然沒能砍開。衛士的手腕卻被震得幾乎脫臼了。巨蟒回過了頭,只一甩尾巴,就將他挑離地面,摔在了蘇元春的腳邊。
那衛士的鐵劍掉落在一邊,巨蟒居高臨下地朝他俯沖下來。他顧不上害怕,只感到一陣腿肚子抽筋。還帶有幾分困惑和時間停止的感覺。蘇元春抓住這機會。向巨蟒開了一槍。
子彈破開巨蟒身上的鱗甲。鉆進了巨蟒體內,巨蟒的身子卻動也不動,象是毫無損傷的樣子。只是它馬上回過頭來,紅色的雙眼打量著蘇元春,表明它還是受到了傷害,并且意識到了是誰給他造成的傷害。
“過來吧!你這個混帳忘八蛋!”蘇元春低聲地喊道,側頭避開它的目光,再次一槍射出。
子彈又一次擊中了巨蟒。只在它身上打出一小點的血花。
巨蟒仰起頭,咆哮起來,黑色的舌頭在鋒利的三角形牙齒間磨得咯咯作響。它抖了抖身體,再次朝蘇元春撲去。
“砰!”不知從哪里傳來一聲震耳的槍響,蘇元春看到一道火線射進了巨蟒的身體,那里頓時迸出一團血霧,巨蟒的鱗甲給狠狠的撕開了,露出了翻卷的皮肉。
巨蟒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嘶鳴,剛才的一擊讓它受了不小的傷害,但并未致命。
“打它的頭。”一個陰沉的聲音遠遠的說道。
“砰!砰!砰!”接連三槍響起。巨蟒猛地閃身騰躍,這三槍全都打空了。蘇元春看到子彈打在樹木上炸開,瞬間便將樹身揭掉一大塊,不由得暗暗心驚其威力之大。
巨蟒被激怒了,猛地轉向子彈射來的方向,不再理會伏在樹下的蘇元春和那個渾身篩糠的衛士。
面對這個絕好時機,蘇元春卻沒有立刻逃走,他轉頭向那邊望去,赫然看到了四個輕巧的人影。
“散開!”那個陰沉的聲音喝道,四個人影立時一晃便不見了。
巨蟒惱怒的晃著頭,緩緩向前爬行,有如水缸般粗細的身子從蘇元春身邊滑過。蘇元春不敢看它,用力地閉上了眼睛,憋住氣,往后縮著身子,巨蟒傷口流出的鮮血落在他的大腿上和地上。那種強烈的腥臭味,幾乎讓他當場反了胃。
巨蟒爬了一會兒,狐疑地站住了腳步,它的鼻子在空氣中抽動著,巨大的紅眼珠不住地滾動著。
突然間,一個短小的身影從黑暗中躍了出來。
蘇元春看到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他一身灰衣,手中拿著一支又粗又長的西洋獵槍,形象顯得有些可笑,但他的周身卻散發著一種濃重的殺氣,讓此時此地的蘇元春根本笑不出來。
“永原!”一聲女子的急促呼喊傳了過來,又一個嬌小的身影出現了。
“洛琪!別過來!”矮個男人竟然扔掉了手中的獵槍,向巨蟒怒吼道,“來啊!混蛋!”
看到對方竟然扔掉了手中的獵槍,蘇元春不由得大吃一驚。
巨蟒嘶吼了一聲,身子一探,猛地向矮個男人撲去。
巨蟒的動作迅捷無比,一張血盆大口瞬間就要將那個男人吞下,那個男人卻毫無退避之意,而是挺身迎了上去,將一個圓形的東西扔進了巨蟒的嘴里。
幾乎同時,蘇元春和那個女子舉槍同時開火。
巨蟒連中兩槍,但卻并不在乎,它努力的想要將矮個子男人咬住吞下,但那個矮個子男人的動作卻極是敏捷,巨蟒連咬兩下,都咬了空。
蘇元春站起來正要繼續開槍,卻見巨蟒的頭部在一聲悶響中瞬間爆裂開來。
天地仿佛崩塌了,巨蟒的身影一剎那間里變得巨大無比,蓋住了他所有的視野。仿佛是棵大樹倒了下來,把他壓在底下。那家伙沒死,它撲過來了。蘇元春想道,卻沒有躲避的念頭,那一刻他已經覺得自己像石頭般僵硬。摔倒在地的時候,他甚至不能低頭保護自己的頭部。他僵硬地向上看著,星星閃閃發光,仿佛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墜落下來,地底深處傳出石頭裂開的聲音。
衛士將蘇元春從垂死的巨蟒身子底下拖了出來。蘇元春的兩只手伸著,還保持著射擊的姿勢。過了良久他才慢慢地將手放下來。巨蟒吐著舌頭,齒縫里往外噴著黃綠色的唾液,它的那兩只巨眼緊緊地閉上了,眼縫里不住的向外流著血。
蘇元春轉過頭,看到了那四個人的身影,一共是三男一女。那個女子剛才顯然因為驚憂過度。抱著那個矮個子男人輕聲的抽泣著。那個男人則輕撫著她的后背,用一種蘇元春聽不懂的語言低聲安慰著她。看起來他們兩個人象是一對夫妻。
衛士費力地從巨蟒肚皮低下抽出了那柄鐵劍。它已經被折斷了。他放下了斷劍,心驚膽戰地看看那具巨大的橫陳著的巨蟒尸體,似乎想不起來剛剛過去的一切了。
見到巨蟒被打死了,逃散的人們三三兩兩的又跑了回來,一些人見到蘇元春還活著,無不歡天喜地,上前圍著蘇元春不住的問候。讓蘇元春又氣又好笑。
他當然有理由生氣剛剛遇到巨蟒,堂堂的提督衛隊,竟然沒有一個人開槍射擊,除了那個拿著撿來的西洋劍去砍巨蟒尾巴的衛士之外,全都一哄而散,將他置于死地而不顧!
蘇元春的提督衛隊是軍中的精銳,見到一條巨蟒尚且嚇成這樣,其他的官兵一旦臨敵會是什么樣的一副樣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今日多虧了四位仗義出手,敢問幾位尊姓大名?”蘇元春分開眾人。來到那個矮個子男人面前,向四人團團一揖。此時那個女子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見蘇元春上前,她認出了他身上的官服,便讓開站在了一邊,斂衽回禮。
“蘇元春蘇提督?”矮個子男人看了看蘇元春,問道。
“正是。”蘇元春沒想到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由得一愣,“這位壯士是…”
“在下林永原,是林逸青林爵部麾下。”矮個子男人長揖回禮,“這位是內子林洛琪。”
“原來是林爵部麾下,怪不得有如此身手!”蘇元春得知對方竟然是林逸青的手下,不由得又是一驚。
“蘇軍門可受傷了沒有?”上原勇作打量面前的乾國提督,“此蟒乃是毒蟒,周身劇毒,不可不防。
“一點擦傷,不礙事。”蘇元春擺了擺手,上原勇作身邊的神谷綺羅上前一步,仔細的看了一下蘇元春的手和身上沾的血,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藥瓶,倒出了一粒藥丸,遞給了蘇元春。
“雖是皮肉之傷,但若沾染上毒蟒之血,也是不妙,還請蘇軍門服了此藥。”神谷綺羅說道。
“好,多謝夫人。”蘇元春接過藥便張口吞下了。
聽到蘇元春稱自己為“夫人”,神谷綺羅的臉微微一紅,不由自主的瞥了上原勇作一眼。
上原勇作卻并沒有去看神谷綺羅,而是平靜的問道:“蘇軍門緣何來此?”
蘇元春告訴了自己奉朝廷之命率軍入越支援林逸青的事,上原勇作聽完后不由得皺了皺眉。
“蘇軍門為何不走水路?”上原勇作問道。
“由滇入越,走的多是這條陸路吧?”蘇元春給問得愣住了,“水路的話,我曾經考慮過沿紅河而下,但路途相對較遠,又無船只,所以還是走了陸路。”
“蘇軍門走的這條路,太過難行,天明還請大軍前至紅河河岸處,我派人知會主公,派船隊前來接應。”上原勇作干脆的說著,向兩名手下招了招手,二人分別取出幾張地圖對照了一下,一人拿出一張地圖來,交給了上原勇作。
上原勇作將地圖交給了蘇元春,指了指上面的方位,“明日大軍改向西行,當日可到河岸,便請等候,將有汽船前來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