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老人已經做了決定。
黑衣的侍從們胸腔里發出的低笑忽然消失,不約而同的,他們搶身上前,高高舉起手中的利刃!
靜悄悄的峰頂忽然被一個聲音填滿了,侍從們手中的刀也為之一頓。
那是少年的吼叫,將死前他用他已經僵硬的喉嚨吼出來的話:
“我叫齊布琛!”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我想侍從先生箕帚,從先生學斬天之術!”
“我還有很多心愿!”
沒人敢想像這個僵死的人還能發出這樣的聲音,那簡直是咆哮,誰也不知道這個少年人最后說這些到底是想表達什么,他根本無視于那些利刃,而只是瞪大眼睛看著天空,眼淚從兩邊的面頰滑落。
寂靜。
侍從們交換著眼神,名叫齊布琛的少年已經失去了聲音。那扇漏風的柴扉被人大力的推開,吱呀吱呀亂響,老人靜靜的坐在門背后。
“你叫什么名字?”
“齊布琛。”
“從哪里來。”
“很遠的地方。”
“為何不辭長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從先生學斬天之術。”
“那,跟我來吧!”
當黑衣侍從們以扛轎抬著齊布琛走進那扇門的時候,老人默默的看了他一眼,齊布琛只有對以眼神,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那時確實是想殺了你。不過你說得對。你確實是比別人都有誠心。那么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已經等了你很多年!”
如今自己已過而立之年,斬天之術亦已在身,但自己最大的心愿,卻仍似遙遙無期…
“齊先生。”一個文士模樣的年輕人來到了齊布琛的身后,輕輕喚道,打斷了他的回憶。
“怎么樣?”齊布琛沒有回身,只是淡淡的問了一句。
“一切都如先生所料,巨盜巴爾赤為小雷殺死了。小雷也未能全身而退,死于林氏手下忍者之槍下。”年輕人神態恭謹的回答道。
“小雷太過自信,獨來獨往,從不帶幫手,我料他此行或能成功,然而卻難以逃脫。”齊布琛嘆息了一聲,“他家里還有什么人?”
“他家里只有一個瞎眼老娘,他雇了一個婆子照看,每月往家里寄錢。”年輕人答道。
“多給他家里些錢銀吧!”齊布琛嘆道,“囑咐那幾個和他相熟的人。有時間經常去探望他娘一下,他娘日后故去。叫他們好好發送,所需錢銀,都算在我帳上吧。”
“是,先生。”
“你去吧。”
年輕人行禮退下,齊布琛又賞了一會兒雪景,方才回到府中,前去求見敬親王。
“事兒辦好了?”看到齊布琛到來,敬親王似乎猜到了什么,笑著問道。
“回王爺的話,事兒辦好了,巴爾坦的兄弟巴爾赤已死,世間再無知道奪命針解藥之人,那個女人過不了多久,便會毒發身亡。”齊布琛答道,“此女一死,當免去諸多麻煩。”
“嗯。”敬親王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茶,“那林逸青只怕是體會不到本王的一片良苦用心了。”
“他自然不會知道。”齊布琛不動聲色的答道,“不過咱們派去的人,已經給他的手下殺死了。”
“唉!想不到因此損失了咱們一個好手,實是令人痛惜!”敬親王放下茶碗,長嘆道,“不過也沒有辦法,陣前交鋒,死傷在所難免,他的家人,咱們好好的養著就是了。”
“是。”齊布琛恭聲答道,“王爺的恩德,其家人必感銘五內。”
齊布琛當然不能告訴敬親王,他是有意只派小雷一個人前去執行這次任務的!
從敬親王那里出來,夜已經深了,齊布琛卻絲毫沒有睡意,他來到了花園中,仰望著細雪紛飛的夜空,深吸了一口帶有冷風和梅香的空氣,一時間思緒萬千。
“你…不要…”
“老實點!你不要命了么?”
“你…放肆…”
“少廢話!給我老實點!老子這都是為了你!都他娘的什么時候了?還給老子擺什么郡主的架子?”
聽到馬車里傳來的陣陣爭吵聲,騎馬走在車旁的女忍者們各各掩口微笑,面色緋紅。
星月琉璃聽到馬車里的爭吵聲,面紅耳赤之余,對林逸青那天在林中冒險接敵仍感到有些氣惱。
那天她和巖根山人因為另外的任務,帶走了一些人,但剩下的人仍然足以承擔保衛任務,而林逸青為了追捕盜賊,竟然沒有讓這些人上場,而是調動了戰斗力極差的渤人騎兵,結果最后人雖然抓到了,但依然沒能知道給朱雪雁解毒的辦法,反而自己險些給敵方的殺手用槍打中。
而那個叫朱雪雁的女人,非擔不領情,反而對主公這種態度…
不是每個喜歡主公的女人,都能夠得到主公這樣“赤體暖身”的待遇的…
星月琉璃忽然意識到自己想得有些多了,臉上不由得燒得更厲害了。
她收攏心神,觀察起周圍的情況來。
此時他們離北京城已經很近了,但因為雪天道路難行,是以到了天黑,仍然未能進城。
“叫大家停下,就在這里宿營吧!”林逸青的聲音傳來,“天亮以后再走。”
車隊停止了前進,很快,一頂頂帳蓬便搭了起來,不多時,火堆也點了起來,但林逸青并沒有下馬車。
此時林逸青懷里的朱雪雁已經安靜了下來,雖然這間經過林逸青特殊布置的馬車車廂里點了四個銅火盆,可以說溫暖如春。但她仍是感到寒冷。有如赤身置于雪地之中。只有林逸青抱著她的時候,她才會感到一絲溫暖——行走江湖多年的她當然知道,只有極其劇烈的寒毒,才會有如此的表現。
其實如果不是她自幼被師父用藥水浸泡,生成了抗毒的體質,以及星月琉璃誤打誤撞給她用的霧隱流忍者秘藥,部分的消解了毒素,她是根本不會挺到現在的。
她當然明白。林逸青用身體給自己取暖,是為了救自己的性命,并非是要貪圖自己的美色,但自幼“男女大防”的觀念,還是讓她有些轉不過彎來。
但林逸青望向自己的關切目光,卻一點一點的融化了她的心。
這些天林逸青一直在為她尋醫訪藥,那份發自內心的焦急和不安,也讓她莫名的感動。
雖然這個人說的話,有些不中聽…
“什么人在那里?”一名忍者高聲喝道,嚇了朱雪雁一跳。
林逸青輕輕的放開了她。給她的身體又加了一層貂裘后,來到了窗前。小心的向窗外望去。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響起,接著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敢問林逸青林爵爺在么?老衲有要事相告!還盼一見!”
林逸青聽到老僧的聲音,不由得一愣,但朱雪雁的臉上卻現出了驚喜之色。
“是…明玄大師…”
林逸青有些驚訝的看著朱雪雁,此時的朱雪雁原本暗淡無光的剪水雙瞳卻突然現出了亮色。
“請這位大師過來。”林逸青知道這位老僧可能是朱雪雁的江湖朋友,立刻說道。
不多時,一位穿著棉布僧衣頭戴笠帽手持錫杖的白眉僧人出現在了馬車前。
雖然老僧的手中只有一根銅制的錫杖,但忍者們仍然擔心他會對林逸青不利,是以都在一旁暗暗戒備。
林逸青以貂裘裹住身體,正要下馬車和老僧見禮,老僧卻說道:“林爵爺不必多禮,救人要緊。”
“明玄大師…”朱雪雁有氣無力的在車內喚了一聲。
“朱姑娘,且請穩便,不要耗費體力精神。”叫明玄的老僧關切的說道。
“大師請上車。”林逸青起身開了車門,親自上前迎候。
明玄進了馬車之中,全身裹在貂裘里的朱雪雁看到老僧,有如女兒見到父親,瞬間流下淚來。
明玄看到朱雪雁面色灰白,嘴唇青紫,聲音微弱,一副毒入膏盲的樣子,禁不住嘆息起來。
“大師可通醫道?她中了寒毒,何法可解?”林逸青在一旁急切的問道。
“老衲數日前心血來潮,記起前事,為朱姑娘卜得一卦,算得姑娘有難,是以急急趕來,剛好在這里追上了林爵爺。”明玄點了點頭,對林逸青說道,“爵爺行蹤不定,若是再遲幾日,只怕朱姑娘的毒便不可解了。”
聽到老僧說是算卦算的朱雪雁有難,林逸青情不自禁的微微咧了咧嘴。
作為一個從現代時空穿越來的人,受現代觀念的影響,他對算卦之類被歸為“封建迷信”的東西,一向是“敬而遠之”的。
他根本不相信老僧是算卦算的自己和朱雪雁在這里,但他并未說破,而是客氣的問道:“請教大師,她身上的毒,還能去得掉嗎?”
“所幸林爵爺手中有現成的解藥,若無解藥,朱姑娘只怕挺不過明日。”老僧象是明白林逸青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林爵爺其實早就得到了解藥,只是不知用法與用量而已,故而不敢給朱姑娘使用,是也不是?”
聽到老僧的這番話,林逸青大吃一驚,輕慢之心立時消失無蹤。
“大師果然神算,正如大師所說。”林逸青顧不上細問端詳,趕緊將藥箱取了出來,放到了老僧的面前,打開了箱蓋。
老僧仔細的審視了一番箱里的藥瓶,將藥瓶一一取出,打開蓋子,放到鼻處輕輕嗅了嗅,然后挑出了一紅一黃兩個藥瓶,他將紅色藥瓶中的藥粉倒出少許,用瓶蓋量了一下劑量之后,放在一個碗里,以凈水化開。讓朱雪雁直接服用。又將黃色藥瓶里的藥泥狀的東西直接敷在了朱雪雁中毒針已然潰爛的傷口上。
林逸青聞到黃色藥瓶里的藥泥有一股濃重的酸腐氣味。好象是餿了的玉米糊,不由得很是奇怪。
“敢問大師,這是何藥?”林逸青指了指黃色的藥瓶問道。
老僧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能對癥治病即可,至于是何物所制,爵爺又何必糾結呢?”
林逸青笑了笑,沒有再問,而是仔細的觀察起朱雪雁的臉色來。
朱雪雁服過藥之后,似乎變得困倦了。很快便睡著了,林逸青注意到她面色漸轉紅潤,眉宇間的青氣也漸漸的消散了,不由得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多謝大師。”林逸青向老僧鄭重行禮道。
“這紅色藥瓶里的藥,每日僅用半瓶蓋即可,以水化開吞服;這黃色藥瓶里的藥泥外敷,每二日換一次,十日之內,安心靜養,可以痊愈。”明玄舉手還禮。對林逸青說道,“只是這毒素雖去。保得性命,朱姑娘卻功力全失,非有一年半載不得恢復。”
“那倒不要緊,這一年半載的,我來保護她。”林逸青看了看熟睡的朱雪雁,“不,我會保護她一輩子的。”
“朱姑娘終身有靠,老衲先在這里賀喜了。”老僧笑了笑,捋了捋自己的白須。
“大師救命之恩,不知何以為報…”林逸青話沒說完,便被老僧打斷了。
“亂世姻緣,得之不易,盼林爵爺能不以她之出身為鄙,與她攜手前行,相互珍惜(且行且珍惜?)。”明玄微笑道。
“大師之言,晚輩謹記在心,永志不忘。”林逸青正色道。
明玄點了點頭,雙手合什為禮,轉身出了馬車,拿過錫杖,便自去了。
林逸青目送著老僧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轉頭看著朱雪雁,可能是過于高興的關系,眼角竟然滲出了淚花來。
翌日,北京,紫禁城,永壽宮。
“倬兒,把絲線遞到姨婆這來。”瞬息錯動的絲縷背后,婦人的聲音聲溫和慈祥。
五色絲線和金銀錢從纖柔的指間滑過,在宮衣的袖上閃爍著奪目的色彩,似乎要把這美麗的顏色映到那雙漆黑晶亮的瞳子里去,瞳子的主人,一個身穿錦衣的小男孩眨了眨眼睛,仰起小臉,望向屋子中央經緯纏繞的木頭巨人。
長一丈五尺五寸,高一丈二尺,寬四尺五寸的鏤紋絲織提花機,千重彩線固定于提花龍頭上,織機高低處各坐一名女子,流云飛花的各種織紋,就由她在面前的紋版上織就。三歲第一次看到提花機時,小男孩就在侍女懷中僵住,一雙晶亮的瞳子盯住抽象的織紋,緊繃的小臉霎時斂去了童稚,他那時尚不懂敬畏,只是被某種神秘高遠的氣息,壓迫住了每一寸神經。
“怎么?現在還把提花機看作大風怪么?”剛才說話的婦人在織娘的位置上轉過臉,接過小男孩手中的絲線,笑著捏了捏他嬌嫩的小臉。
“這不是怪物。”如晶似玉的小男孩不滿地撅起小嘴,“永壽宮的阿姨們用它盤花織錦做衣裳;可是姨婆在上邊左一絲,右一線的,想從這花紋里織出將來的事呢!”他向織機下沿還沒成形的卷草紋伸出小手,咳著抽泣兩聲,蒼白的小臉上浮起兩團病態的淺紅,“這個像卷起來的杉葉,倬兒認得,姨婆織出這樣的花兒,將來就要走啦!”
孩子說得急促,更加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婦人急忙擱下手中的銀梭,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坐著,輕輕拍她的背,低頭安慰:“小普倬瞎猜什么呢?姨婆不是要走,是你要長大了,得讀書去了。”
高處,扯紋位置上的一個頭戴束發銀環的女子眼里滿是擔憂,想抱回孩子又被錦線阻隔了視線,只得對婦人蹙眉輕聲埋怨道:“小姨,你何苦和他說這些?他還是小孩子,不懂得的。”
“不知憂慮,展翼成長,歷代王子貝勒大都如此。”懷抱小男孩的婦人抬起頭,她年輕卻有些憂郁的臉上,額角的皺紋仿佛一張網,將秀麗的輪廓分隔得支離破碎,目光卻穿透重重經緯,直視著金翠絲縷那一邊,身份其實高貴無上的小貝勒,“然后呢?”她微笑著,話語如針,揭開雕云鏤花的華美錦緞,緩慢而決然地,刺入錦緞下淋漓的傷口,“雖心凈如雪,卻只能在寒冬逆流中,如野草般任憑踐踏,看他在污雪凍泥下,策劃來年的生機嗎?”
沒有回答,龐大的織機依呀作響,扯紋者使勁抬手拽線,流光撲朔迷離地晃眼,彩線疏密變換的縫隙中,銀光閃動,頭戴銀環的秀美女子默然低頭,纖長的手指握緊紋針升降鉤,白發間的珠玉步搖,在她手起手落時珊珊作響。姨侄二人,一高一低,隔著幾層流光溢彩,避開對方的目光,氣氛就此僵凝。
“婆姨別生氣,”竟是氣息漸漸平穩的小男孩,他手腳并用挪到姨婆身邊的緞面織凳上,童音清脆,“太后婆婆不讓我見爹娘,是怕他們嬌縱我,不成才,我心里知道的。”稚氣的聲音,一板一眼的語調,夠不到地的兩腿搖晃著,他一心安慰這個如同他母親一樣的女人,仿佛這件事與他自己本來就沒有關系。
重錦那邊,勾住機鉤的手松開了,女人盯著五彩通緯后面的孩子,怔住了:“倬兒,你…還記得親生爹娘的模樣么?”她哽咽著說著,便禁不住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