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死!你沒有死!”島津洋子向著大海,望著在海面上集結的一艘艘蒸汽軍艦,張開了雙臂,“你要是死了,他們就不會來了!”
她總能一下子判斷出事情發展的關鍵——英、法、乾三國艦隊第一次以這樣大規模的姿態集結于福州海面,決不是沒有原因的!
島津洋子為自己的發現而歡欣鼓舞,她的思路瞬間變得異常清晰明暢,未來局勢的發展圖景,已然出現在了她的腦海里。
她已然明白,一切都在按照林逸青預先定下的方向發展,這當中也許會有插曲,但都不會影響它的走向,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林逸青的回歸乾國。
乾國,北京,敬親王府。
陷入沉思中的敬親王不自覺的握緊了拳頭,他突然發現,自己手中的那封信,已然被捏得皺皺巴巴的了。
敬親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急忙松開手,將信紙珍而重之的重新撫平。
這封信,是當年李紹泉寫來的。
“…前據林書,海外華僑殷商陳氏、潘氏,愿出資報效銀一百萬兩,先修‘天地一家春’、‘海晏堂’二處,不費國帑一文。竊以為此等良機,切不可失。…以公誅海監事,西宮疑忌日深,公亦不能自安,鄙以為此正修補之良機也…西宮安于園中,此后不復貶抑,公亦得志氣舒申…”
敬親王起身站在了院內,抬頭望著碧藍的天空,發出了深深的嘆息。
自己在被貶抑后。今天仍能坐在這里。這封信和這封信背后的人。可以說功不可沒。
一幕幕的往事,又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仿佛又回到了紫禁城長春宮,面對著那個曾經是自己深宮盟友的她…
“喲,六爺今兒個怎么有功夫來看我了?”
“聽聞皇太后不勝暑熱,心下惶恐,特來探視。并獻瓷枕一具,恭請皇太后笑納。”
“喲,六爺可真是有心了。…嗬。這是宋朝的越窯青瓷吧?六爺從哪里得來的?想是花了六爺不少銀子吧?”
“皇太后所言極是,此枕確為宋時的瓷枕,即坊間傳聞中的秘色瓷,極其珍罕。臣偶于市井間得之,不敢自珍,特獻于皇太后。此枕夏日枕用,極是舒適,皇太后這時候正好可用。”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果然如此。真是好東西。叫六爺破費了,那我就收著了。來呀。劉晟印,快給六爺上個涼碗子。這宮里頭熱,可是比不得六爺府上的。”
“嗻——”
“謝皇太后。”
“臣這次來,是想稟告皇太后,這修園子的銀子,有了些著落。”
“哎喲,六爺這不是在和我說玩笑話兒吧?這國庫里不是沒錢嘛?哪來的修園子的銀子?”
“國庫空虛,竟然連給皇太后修一兩處歇息之地的銀子都沒有,是臣之過。是以臣心不安,一直在想法子,既可不誤國用,又可使皇太后有靜歇之所。現在兩全之計有了,特來報于皇太后知曉。”
“那六爺倒是說說,是什么法子?”
“自皇太后垂簾聽政以來,八方平靖,國泰民安,四海萬民,無不傾心歸附…”
“這兒又不是朝堂,六爺這些詞兒還是省省吧!說正經的。”
“海外華僑殷商陳氏、潘氏,感念皇太后辛勞,愿捐資報效銀一百萬兩,重修‘永慶長春’、‘海晏堂’二處,為皇太后歇息怡養之所。”
“喲,想不到這海外華商還有這樣一片孝心,真正可感。這陳氏、潘氏的來頭,六爺清楚么?”
“臣專門著人查過,這陳氏在英吉利國經營碼頭貨運,為英吉利國華商總會領袖,和泰西錢商大族羅斯柴爾德氏為姻親;這潘家本是昔年廣州十三行行商之首,現也在英吉利國做生意,和陳家亦是姻親,如今其生意在粵省仍有分布。二家皆為經商世族,廣有資財。”
“六爺費心了,為了給我修園子,竟然能和離得這么遠的海外殷商扯上干系。六爺是怎么找到這兩家華商的?還是他們自己找上六爺的門兒來的?他們怎么知道我要修園子啊?…劉晟印,你這差事是怎么當的?看把六爺熱的,還不趕緊的給六爺換個涼墊?”
“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去辦!”
“皇太后如此辛勞,臣子們心里不安,自然要想著替皇太后分憂,是以外臣們也動了心思。這事兒便是滬閩兩地的外臣牽的線。”
“這事兒辦的好,相關大小臣工,無論職銜高低,六爺也都報上來,怎么著也得給些獎賞才是。”
“臣領旨。”
“還有這陳氏,潘氏兩家,人家白送了這么一大筆銀子給咱們,咱們也得有所表示才是啊。”
“倒是有一件事,潘家稱在廣州的親族被人以私販鴉片誣告入獄,想請朝廷做主。臣問過刑部,尚未接到具文。”
“那六爺就讓刑部查一下就是了,若是真有私販鴉片這事,斷不可姑息縱容,若是沒有這事,確系誣告,加恩即刻開釋,并從重究辦誣告者。”
“臣領旨。”
“我事兒多,有時分不開身,這園工的事,六爺就幫著我多盯著些。園子早些修好了,六爺不也可常來坐坐,嘮些個家常話兒不是?”
“六爺要辦洋務,又要負責園工,工繁事巨,這以前的缺,也都開復了吧。這議政王大臣,也還請六爺繼續當著。”
“臣…謝皇太后恩典!”
正是那一次林義哲暗中的努力,讓自己和仁曦太后之間因誅殺海監事接近破裂的關系,得到了極大的緩和。
以園工而促船運。成洋務。是林義哲天大的手筆!
而洋務大業。也是從那時起,得到了仁曦的全力支持,才得以重有起色。
但就在一切全都漸入正軌之時,卻又發生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天大禍事!
這一次,是在已然修好了的清綺園“永慶長春”的“文芳齋”里…
“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后現下雖有身孕,然生產須得數月之后,且是男是女亦不得知。皇位久懸,非國家長久之計。列位均是朝廷肱股,有何建言,不妨直言。”
“文相,你且說說。”
“回皇太后的話,皇上龍馭上賓,天下不可一日無主,現下南方剛剛平定,倭寇退散,與日本新訂和約未久。尚未換約,日本如知朝廷無主。其事極險,恐致動搖國本。當早立新君為上。”
“皇后雖有了喜,然生產尚須數月,且未知男女。帝位萬不可久懸,須當在宗室中另立新君才是。”
“皇太后圣明。”
“七爺,你看這宗室之中,誰人承繼大位,較為合適?”
“這…回皇太后的話,臣…此事,臣從未想過…”
“那七爺就好好想想罷。文相以為,宗室之中,誰人可以即位?”
“回皇太后的話,臣以為,宗室之中,以純王之子承田較為合適。此外,誠王之子承濂、承漪及多羅隱志郡王之子樸倫亦可在選。”
“文中堂說的這幾個,都不錯。不過,誠王已然過繼出去,樸倫去年才生,不到一歲,又是旁支,皆不如承田合適。我看,莫若立承田為好。”
“這…田兒…才不過四歲…”
“沈相覺著呢?”
“皇太后圣明,承田實堪為皇嗣,臣請立承田為帝。”
“寶相的意思呢?”
“回皇太后的話,文中堂、沈中堂所議極是,臣附議。”
“六爺,你看呢?”
“回皇太后的話,臣以為,宗室之中,唯有承田最合繼統。”
“大伙兒都起來罷。天兒涼,別跪著了。”
“喲,怎么還讓六爺站著呢?劉晟印,趕緊的,給六爺看座兒。”
“諸位可知,皇帝是因何龍馭上賓的?”
“劉晟印,把那些個物事,取來讓大伙兒瞧瞧!讓大伙兒都瞧仔細了!”
“是!”
“‘臣汪慶琦恭呈御覽’…”
“汪慶琦這個狗賊!我定要將他碎尸萬段!”
“我不光要把他汪慶琦碎尸萬段,還要將他滿門抄斬!夷滅三族!”
“他們王家怎么能教出如此的兒子出來!這等父母,留在這世上何用?趁早死了干凈!狗彘不如的東西!”
“妹妹!…”
“皇太后息怒!皇太后息怒!”
“你們幾個說說!汪慶琦這樣的奸邪小人,該當如何治罪?!”
“回皇太后的話!這汪慶琦竟然以淫邪之物穢亂宮廷,蠱惑圣聰,致使皇上一病不起,可謂罪大惡極!臣請將汪慶琦凌遲處死!夷其三族!”
“好!就這么辦!文相!你來擬旨!”
“此事萬萬不可!臣請皇太后三思!”
“噢?有何不可?莫非文相以為,汪慶琦還不足以凌遲嗎?”
“回皇太后!汪慶琦凌遲亦難贖其罪!然如公開將汪慶琦明正典刑,此事傳將出去,皇家體面何在?還請皇太后三思!”
“皇太后圣明!文中堂所言極是,還請皇太后三思!若以此治汪慶琦之罪,于皇家顏面上不好看,不但為列國所笑,無知小民從此亦輕視朝廷矣。不如此事秘不聲張,汪慶琦可別尋由頭治其罪。”
“妹妹,文相和沈相說的有道理,事情得有個輕重緩急,妹妹要治汪慶琦的罪,也不用急在這一時。事涉皇家體面,此事絕不可讓外界知道。”
“姐姐說的是,就依姐姐。”
“七爺,文相,沈相,寶相,快快請起。”
敬親王記不住自己是如何離開清綺園的,那時的他,滿眼都是那幾個藥盒子上誰也沒提的“奴才承明恭呈御覽”的字…
承明。這個逆子…
那一天。自己回到府中后。便做了一件事…
“狗奴才!趕緊把我放開!”
“狗奴才!仗著誰的勢了!敢捆你貝勒爺!”
“狗奴才!快把我放開!我要見玉仙!見玉仙!”
“王爺,明貝勒他…”
“你們這些狗奴才!仗著誰的勢了!趕快…阿爸!…”
“取我的馬鞭來。”
“王爺,您…”
“快去!”
“阿爸!阿爸!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阿爸!饒了我吧——阿爸!”
“王爺,你這是要做什么啊!”大驚失色的文博川上前拉住了自己的胳膊。
“博川!你別管!”自己一只胳膊用力的推開了文博川,另一只胳膊使勁掄起了馬鞭,猛地向這個惹了滔天大禍的兒子身上抽去。
隨著一陣刺耳的呼嘯聲,長長的鞭梢狠狠的抽在了他的身上,發出可怕的脆響。
此時是冬日。兒子的身上盡管穿著冬衣,但自己一鞭之下,兒子的身上衣服還是瞬間給抽得撕裂開來,下面白嫩的皮肉登時現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兒子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身子沒命的掙扎著,但自己的第二鞭隨即揮出,又一次狠狠的抽在了他的身上。
“阿爸!饒命啊!”兒子聲嘶力竭的嚎叫起來。“看在去了的娘的份上,你就饒我這一回吧阿爸——”
聽兒子抬出亡妻,自己更是火上澆油,毫不理會兒子的慘叫。繼續一鞭又一鞭加力抽著,很快。兒子身上的衣衫盡碎,碎布片和棉花有如雪花般的片片飛揚。
自己連揮數鞭,兒子身上的衣物便給盡數剝凈。自己接下來的幾鞭,全都結結實實的打在了兒子的身上。一身細皮嫩肉的他哪里受得了這樣的鞭打,不一會兒便渾身皮肉翻卷,鮮血淋漓。
兒子一開始還沒命的嚎叫求饒,但不一會兒便只剩下了難聽的嘶叫聲,他努力的掙扎著想要躲避,但卻沒有絲毫的用處,不多時,便沒了掙扎的力氣,頭也垂了下來,似乎要暈厥過去一般。
盡管此時兒子已經便體鱗傷,血流如注,但自己仍然沒有停手的意思,仍是一鞭接一鞭的抽打著。
文博川上前拉住了自己的胳膊。
“王爺!夠了!停手吧!”
自己沒有說話,而是用力的掙開了文博川的手,照著兒子又是一鞭揮出。
“啪!”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響,這一鞭的鞭梢結結實實的打在了他的臉上,正中他的眼睛,自己清楚的記得,這一鞭之下,兒子的眼窩之中血光迸現。
眼睛給抽瞎了的巨大疼痛刺激,讓本來已經快要暈過去的兒子突然發出一聲有如鬼泣般的凄厲慘嚎,身子猛地抽動起來,他的力量是如此的大,竟然使捆縛他的繩子勒到了肉里!
“王爺!王爺!你這是要打死他嗎?”文博川不顧一切的沖上去,想要奪下自己手中的馬鞭,但他畢竟是文臣,哪里比得上曾經習武多年的自己,不但沒有能夠搶下鞭子,反而被盛怒之下的自己一把推倒在地。
“文中堂!文中堂!”幾名侍衛大驚,趕緊上前扶起了摔倒的文博川。
“別管我!快去!下了王爺的鞭子!再晚些個,人就要給打死了!”
幾名侍衛聽了文博川的吩咐,剛要上前,卻被自己厲聲喝止住了。
“哪個敢過來!”
“王爺!他再渾,到底還是你的親兒子!虎毒不食子啊!王爺!”文博川急道。
“俊峰!你別管!我今兒個,就是要打死這畜生!”自己狂怒的吼叫著,再次揮動馬鞭,狠狠的朝兒子的臉上抽去。
血花飛濺,一滴熱熱的東西濺到了自己的臉上。
與此同時,兒子的凄厲的慘叫聲也嘎然而止。
自己下意識的用手抹了一下臉,手掌上立時現出一片鮮紅來。
血!那是血!
自己抬頭看了看,只見柱子上的兒子已然垂下了頭,臉上血肉模糊,有的地方還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啪!啪!”
自己還在奮力的抽打著兒子,此時的兒子已然給打得成了血人,自己每一鞭擊打到他身上,都會揚起一片血點。起先每當鞭子落到兒子身上的時候,兒子的身子便抽搐一下,但在頭被自己狠抽數下之后,便不再動彈了。
不知過了多久,自己停止了鞭打,丟掉了鞭子,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因為打脫了力的關系,自己雙手撐地跪在那里,雙臂不住的顫抖著。
“王爺…”文博川失聲道。
“哈哈哈哈…”自己坐在了地上,看著綁在柱子上已然沒有了聲息的兒子,仰面朝天,流著淚大笑起來。
“這回…你該滿意了吧…”自己一邊如瘋似癲的笑著,一邊自言自語的說著,接著便嚎啕大哭起來。
“王爺…”
林義哲來到自己身邊,輕聲喚道。
自己機械的轉過頭,看了看林義哲,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
“你看…”自己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兒子,“我把他打死了,皇上這一回…黃泉路上…有了伴兒了,你知道,他可是…皇太后親自挑選的伴讀…有他陪著皇上,皇上便不會寂寞了…”
自己說著,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那時的自己,已然陷入到了癲狂之中,看不出是哭是笑了。
林義哲這時卻定了定神,起身平靜的來到兒子的尸體前,恭恭敬敬的深鞠一躬。
看到林義哲奇怪的動作,自己的笑得更響了。
林義哲回身來到了自己面前,又是深深一拜。
“王爺勇毅果決,行此壯士斷腕之舉,今后無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