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顯坑洼的土質官道上,從遠方行來兩高一矮的三道身影。
兩匹高大駿馬一黑、一棕,卻在中間夾著一頭灰色的小毛驢,讓人看著十分怪異,甚至好笑。
三名青年各坐其上,毛驢上的青年神態悠閑,嘴唇蠕動著在說些什么。
黑色駿馬上的壯碩青年滿面怒火,攥著韁繩的手背青筋鼓起,胸口清晰起伏,略喘粗氣。
棕色駿馬上的那名書生般青年,則顯得面色痛苦,仿若傷悲,而其眼中,則夾帶著迷茫之色。
“如此,便是我眼中的佛門了。”毛驢背上的景添并沒有保持著騎乘姿態,而是盤腿而坐,身體隨著毛驢的前進輕微搖擺,卻始終掌握著平衡。
“陵少,聽到了吧!?”寇仲喘著粗氣,仿佛壓抑怒火、般沉聲說道:“這就是你向往的佛門!”
“這…”徐子陵啞然一瞬,繼而忍不住開口辯解,言語略微蒼白地說道:“或許,或許這僅是個別例子…”
“別自欺欺人了!”寇仲低吼打斷:“老景不提的話我還沒有意識到,現在讓我們回想一下!想想我們在各地見到的佛門寺廟!哪個不是干凈整潔!金碧輝煌!”
深吸口氣,寇仲繼續低吼:“再想想百姓的模樣!如果佛門真的慈悲為懷!為什么對信徒的慘狀不聞不問!”
“佛門自然布施…”
“施粥便算慈悲了嗎!”寇仲打斷徐子陵的辯解:“聽了老景的話!你怎么不想想那些粥米是從何而得!?”
寇仲說得徐子陵啞口無言,卻仍不住口,仿佛想要將兄弟從‘佛門’這個大深坑中徹底拉出來一般,繼續說道:“老景都說了,那些佛門光頭從來不事生產!頂多在被他們霸占的良田當中種點奢侈青菜!而那些錢財米粟!卻都是從百姓手中蠱惑而來!”
見徐子陵面色更悲,寇仲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被堅定之色覆蓋,繼續說道:“哼!換做是我,也會布施粥湯!因為不這么做的話!那些被搜刮得來、自用不完的米糧就會壞掉了!屆時還要費事收拾!”
徐子陵徹底啞口無言,再也無法辯解。
氣氛沉默下來,僅剩下馬蹄‘踏踏’。走出了幾里之后,徐子陵突然雙眼一亮,冷不丁說道:“那還有真正大德高僧呢?四大圣僧、慈航靜齋,‘閉口’了空大師…”
“他們…哼!沒有底下那些貪婪光頭的供養,你說的這些人、怎能具有那般成就!”寇仲強辯道。
徐子陵莞爾一笑:“仲少強詞奪理,如果這些高僧也和普通僧眾一樣,那么他們怎能修的那般武功境界?”
“因為他們跳出去了。”景添突然插話進來。
“哈哈!老景你快給我這呆瓜兄弟說說!”寇仲得到外援,當即欣喜大笑。
“景兄所謂的‘跳出去’是指…”徐子陵看向景添。
“跳出去嘛…”景添頓了一下,從腰間摘下酒葫蘆,喝了一口。
咕嚕…
吞咽輕響,令景添抬眼向一副嘴饞模樣的寇仲看去,微微一笑,將酒葫蘆隨手扔了上去。
“哈哈!老景夠意思!”寇仲接過,有些急不可耐地扒開葫蘆塞,仰頭便是一大口。
“哇!好酒!”寇仲喝完雙眼一亮,忍不住稱贊出聲。
景添嘴角一抽,對寇仲的品味不予置評,這才對徐子陵說道:“所謂的跳出去,便是他們自認跳出了棋盤,將自己當成了棋手,而將天下人當成了棋子。”
給徐子陵消化一二的時間,景添繼續說道:“如此一來,他們在思想上打破了桎梏,自然修行一路無阻,進階宗師便水到渠成了。”
“聽到沒?”寇仲大是贊同,立即炫耀地向徐子陵說道。
“不對!”徐子陵搖頭:“如果這般,眾高僧豈不要產生心魔?哪還有那般修為。”
“呵…這就和‘慈航靜齋’的現狀一般。”景添輕笑,不屑地搖頭:“就拿那個行走天下,代天擇君來說吧,無非是催眠自己,哄騙世人罷了。”
“景兄…”徐子陵無奈嘆息,不喜歡聽景添編排慈航靜齋。
“你才是入了魔障,深陷其中,看不清是非。”景添再次搖頭。
“景兄此言,在下不敢茍同。”徐子陵仍舊堅持自己觀點,辯解道:“那師妃暄在下見過,也曾相處一段時間,在子陵眼中,師仙子的確在為天下奔波,以我感知,她確實真心而為。”
停頓一下,徐子陵再此搖頭:“并且,若非沒有貫徹這份善念,豈不是和‘慈航靜齋’的武道有悖?怎還能令修為有所增進。”
“說的好。”景添突然附和了一句,令寇仲一愣。
“喂喂,老景你這是什么意思?”寇仲連忙放下酒葫蘆,生怕景添也著了道。
景添微微一笑,對寇仲輕輕搖頭,而后看向略微欣喜的徐子陵,緩緩說道:“那么我有一個問題。”
“景兄請言。”徐子陵微笑道。
“為什么。”景添停頓一下,輕笑道:“為什么古往今來,無論是貫徹武道思想的‘慈航靜齋’,還是慈悲天下的佛門…”
“什么?”見景添再次停頓,徐子陵和寇仲忍不住同時問了出來。
景添嘴角一翹,說出了誅心之言:“為什么他們沒有出過哪怕一名的…大宗師呢?”
不同于微楞的寇仲,徐子陵卻突然大腦一片空白,心神沖擊之下,耳鳴目眩。
是啊,為什么沒出現過哪怕一名的‘大宗師’呢?歷數古今佛門,修為最深的也不過是‘宗師’境界,雖然實力強大,但從沒聽說過佛門曾出現過大宗師。
想要進階大宗師,必須對自己的武道貫徹得更加深刻。這種條件、隨便哪一個先天高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么問題來了,如果佛門真像他們自夸得那么高尚,那為什么就出不了‘大宗師’呢?
一切顯而易見,佛門是騙子,無法真正貫徹他們那濟世慈悲的信念…
仿若‘哀莫大于心死’,徐子陵身上的氣質突然變得遲暮,整個人都呆滯在了那里。
“唾!”寇仲倒是沒有那么大的打擊,沉默片刻之后,突然用力吐了口口水,恨恨地說道:“那群欺世盜名的禿驢!那群玩弄世人的婊…”
沒能繼續罵下去,寇仲向自家那發呆的兄弟看了一眼,不忍心之下,將下面的字眼兒收了回去。
景添微微搖頭,住口不語。
氣氛再次靜默,鈴鐺聲響中,兩馬一驢繼續向前,朝前方隱約出現了輪廓的城鎮行去…
景添的一番見解,真是令徐子陵打擊非潛,一直進入城內,找了酒樓落座,徐子陵仍舊恍恍惚惚。
眼見兄弟如此,寇仲也沒了什么興致,隨意地叫了些飯菜,和景添邊吃邊聊些亂七八糟的話題。
不久天色漸暗,景添和寇仲決定在城內停歇一晚,當即轉換客棧,各自回房。
這一夜景添睡得安穩,但令兩名主角卻不得安眠了。
徐子陵在房內幾乎呆坐了一夜。寇仲義氣,勸說幾句沒有效果之后,索性陪著徐子陵枯坐了一宿。
翌日雞鳴,徐子陵這才勉強回神,歉疚地將寇仲勸回了房。
將近午時,補充了睡眠和飯餐的‘揚州雙龍’,這才叫上了景添,繼續啟程。
路上,徐子陵雖然不像昨天那般失落,但也沒有多少興致交談,只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寇仲和景添說話。
行不知多久,寇仲意外將話題轉到了天下大勢上面。
“老景,你應該知道叛軍圍困襄陽的事情吧?”寇仲學著景添,啟程之前備好了一個酒葫蘆,此時一邊小口地抿著酒水,一邊問道。
“知道。”景添頷首。
“那你說這場大戰,獲勝的會是哪一方?”寇仲問道。
“哎呀忘了!當初陵少和老景你的初見、就是在洛陽城,那么老景你是洛陽人?”寇仲突然思維跳躍,想什么說什么。
“算是洛陽人吧。”景添頷首,卻略掉了之前的問題。
“那老景你一定知道傳聞中那個神仙的事情了?”寇仲立即追問。
“知道不多。”
“那!傳聞中,那個神仙飛空施展神通,為楊廣從天庭借來百萬仙甲的事情,也是真的了?”寇仲詢問,連帶著吸引了徐子陵的注意力。
“隋軍確實得到了百萬板甲。”景添略感好笑地點頭:“以當今兵器之利,恐怕拿那些板甲沒有任何辦法。”
“老景你可別騙我!”寇仲微微倒吸涼氣:“那照此看來,楊廣的隋軍豈不是無敵了?”
“只要楊廣自己不發昏招,天下定鼎之勢已成。”景添笑道。
“真的?”寇仲追問。
“騙你做什么。”景添悠悠說道。
寇仲一拍大腿,略顯郁悶地對徐子陵說道:“陵少!那我們還折騰個什么啊!”
“這…”徐子陵一時無言。
“哎!老景,我就和你實說了吧!”寇仲又對景添嘆息道:“其實兄弟我吧,也隨天下大勢而動,聚集了一通起義的兄弟,這次去嶺南,是為了見‘天刀’宋缺的,打算看看能不能得到宋閥的支持…”
“哎!”又是一嘆,寇仲郁悶地說道:“但老景你這么一說,我這好不容易升起的信心就沒了。既然楊廣的隋軍都那么厲害了,恐怕我再怎么折騰也是沒用。就連李閥和那么多大型義軍都拿隋軍沒有辦法,就更別提兄弟我這小門小戶的了。”
“為什么要起義呢?”景添瞥了寇仲一眼問道。
“當然是楊廣昏聵,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了!”寇仲語氣肯定地說道:“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兄弟曾見過起義軍的德性,他們簡直比楊廣還要昏庸!到處欺壓百姓!肆意屠殺!所以兄弟我就想著,自己也組織一支隊伍!做到真正的掌軍以威,待民以慈!”
“想法倒是好的。”景添頷首給與肯定,而后說道:“那讓我來給你們說說,楊廣是否真正昏聵吧。”
“啊?這有什么好說的?”寇仲不解。
“子陵卻是愿聽景兄見解。”徐子陵終于插話進來,柔聲說道。
“好,我就辯證地說一說楊廣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景添閑著也是閑著,當即開始為二人講解起來…
景添有說有辯,以上帝視角、為寇仲和徐子陵剖析楊廣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接著又說一說楊廣被冠以‘昏君’頭銜的原因。將天下世家、佛門,一起囊括其中。
景添的說法是沖擊性的,在這個時代,即便是寇仲和徐子陵這樣曾經的小混混,也先天性地覺得‘世家之治’才是正理。
他們從沒想過世家會如此危害天下,以往看待楊廣和朝廷的對錯時,從來都沒往世家的身上去思考過。
而今景添將世家這一勢力剖析得鮮血淋淋,怎能不令徐子陵和寇仲驚呆。
二人再次細心回想,頓時對景添的說法無言以對…
“景兄高才!”景添話落許久,徐子陵這才深吸口氣,凝重地向景添拱手。
“老景你這么有才,那你…豈不也是從世家門閥出身的嗎?否則怎會具有如此才能。”寇仲猶豫著說道:“你是不是被家人打壓生恨之類的?才會如此評價世家…”
“呵…”景添輕笑,半晌說道:“我為道家。”
“道家這么厲害?”寇仲略微邪乎地說道:“看來以后我得多接觸接觸道家了。”
“道家同修自然,確實該多多接觸一下。”徐子陵點頭附和。
“那些先不說。”寇仲晃晃頭,更加為難地說道:“那老景你說,兄弟我現在該怎么辦?”
嘆息一聲,寇仲道:“聽你這么一說,楊廣好像也不是那么昏庸,頂多是太急躁了一些,那兄弟我再聚眾起義,豈不是行差踏錯了嘛。”
“如果真的反悔,改旗‘勤王’便是。”景添不以為意地說道。
“援軍勤王?”寇仲雙眼一亮,不過很快又暗淡下去,因為太難了。
“宋閥。”仿佛猜到了寇仲所想,景添輕吐一詞。
寇仲一愣,半晌雙眼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