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乞活軍沒到,陳浮生倒是帶著十幾個家丁到了。
“輕生死,行俠義,拒流寇。要走你自己走,我是要留下來的。”
“不行,流寇連官府都對付不了,你一個小丫頭還拒流寇,不知死活。”
“你才是小丫頭,哼,陳浮生,我是看透你了,貪生怕死的膽小鬼。”
“人可不是妖,性命只有一條,丟掉可就沒了,貪生怕死乃是不可違逆的天性。”
“就像你那個什么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天性?”
“我說的是走,你扯吃做什么?”
“因為你就知道吃。”
“詩語,此番來我可不是與你說笑的。今天你是不走也得走,不要逼我綁了你走。”
“綁我,就憑你,還是憑你帶來的這幾個五大三粗的破漢?”
“你怎么就這么不講道理。”
“我的拳頭,我的劍就是道理。就算是流寇來了,我也會這樣講道理的。”
“好,好,好,你不走是吧,那我也不走了,要是流寇打進來,索性一起死在這里,到了閻羅王那里也能落個心安。”
“說什么死不死的,流寇都還沒影子呢,你就自亂陣腳了。你還是快走吧,免得耽誤了你的天性。”
乞活軍往千燈縣流竄,有錢人家害怕被洗劫掠奪,大多都逃進了縣城里,準備據城抵抗,陳家也是如此。陳父憂心遠在谷娘廟的陳玉詞,陳浮生便帶了家丁匆匆趕到谷娘廟,想要讓陳玉詞去縣城躲避即將到來的。
不料陳玉詞決心與谷娘廟的流民共同進退,無論陳浮生怎么說都不愿意離開,甚至當陳浮生威脅要將她綁去縣城的時候。她揉起了粉拳來。
陳浮生見妹妹軟硬不吃,沒法子,只得求到了聶小倩那里。
他知道這個世界上若是還有一個人的話妹妹愿意聽。那肯定是那位寫得一手好文章的聶姑娘。
只是在聶小倩面前,陳浮生總感覺有那么幾分自慚形穢。吱吱唔唔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很委婉的說了自己的來意。
按陳浮生的意思,最好大家一起離開。
當然,聶小倩婉拒了陳浮生的好意,不過她也表示愿意去勸說陳玉詞。
“姐姐,你也想讓我離開嗎?”
“你多日未回,家里人擔心,也是正常。”
“陳浮生不是見著我了嗎,他只要回去。把我的狀況一稟報,父親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不如還是回去一趟吧,如果實在是在家里待不住了,再回來。不過這里擠得很,再回來,可就不知道還有沒有你的落腳之地了。”
其實對于陳玉詞,說不掛念父母是不可能的,不過她是自由慣了的,而且習武以來就有個仗劍行俠走四方的心愿,不像陳浮生那般戀家而已。如今聽聶小倩說得在理。便在心里猶豫了起來。
聶小倩看陳玉詞似乎有些心動,便順著話調侃了一句,讓氣氛稍稍活躍了起來。
“放心。廟里有姐姐在,而且姐姐不是還請了兩個人回來嗎,他們可無一不是能以一當百的大高手。”
“是啊,那個背著銅精之棺的,一看就很是不凡,格調都要突破天際了。還有那乞丐,看似不起眼,但玉詞能感覺到側露的風范,莫非就是那江湖中傳聞里的蘇啟二?”
“其實他姓洪。家中排行第七。”
“啊?”
“嗯,所以。不管是為了哪一方面,你都快帶著你吃貨哥哥走吧。不然廟里最后的那點存糧都要被他糟蹋干凈了。唉,這吃貨的行事當真花樣百出,陳米都能有幾十種吃法。”
好說歹說,陳玉詞終于同意與陳浮生一起回縣城一趟。不過回去之后還能不能出得來,就由不了她了。
聶小倩擔心在回去的時候出意外,例如陳玉詞半路上突然改變了心意之類的,她便隱了鬼身,悄悄跟隨在一旁,直至看著陳玉詞進了千燈縣縣城,與父母團聚一堂。
千燈縣墻后城高,納入了數千的軍戶,又有上千土豪鄉紳的武裝家丁,以及成百上千的江湖人士幫忙,閉門拒寇,只要來的乞活軍不是太多,一時半會還是能夠守得住的。
乞活軍畢竟是流寇,不可能圍城攻打。
千燈縣只要能守住十天半個月,乞活軍看打不下去,徒費糧草,自然就會散去了。
陳玉詞能夠躲入縣城里面,應該是安全的。
可惜縣城如今也是人滿為患,不再接收普通的小老百姓和流民,不然寄居谷娘廟的流民和稻香村的村民,進縣城是比在廟里安全的。
如此數日過去。
不知道陳家對陳玉詞施加了什么禁錮的手段,陳玉詞沒能跑出來。
而流傳過來的乞活軍,距離千燈縣是一日近過一日。
在一個陰冷的傍晚,最后一絲晚霞收盡之前,稻香村最后留守的幾個青壯,逃命也似的,上氣不接下氣逃到了山上來,聶小倩由此得知,乞活軍終究是流竄到了千燈縣,而且包圍了千燈縣縣城。
廟里附近各村的村民以及流民聽到他們帶來的消息,無不既恐又慌。
沒一會兒就有數十人按捺不住,趁著夜幕還沒落下,離開了谷娘廟。
在他們看來,谷娘廟只是個流民寄居之所,無兵無守,乞活軍一到,就是血流成河,還不如先一逃了之。
至于蒼茫大地,要逃亡何處,能夠逃亡何方,他們大概也沒有主意,只是想著離乞活軍越遠越好吧。
聶小倩想要勸,但又勸不出口。
因為連她自己都不能保證一定守得住谷娘廟,也就似乎沒有立場去勸說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想離開,就隨他們去了。
那數十人離開之后。又有上百人走了。
這些人當中不僅僅是流民,還有不少附近幾個村子的村民。
入夜之后,聶小倩叮囑了平安幾句。并讓王麟與寧問天幫忙照看,便離開了谷娘廟。
群星閃著冷光。一彎淡黃的鐮月掛在天邊。
懸浮在空中的聶小倩,正往縣城疾飄。
她要親眼看看乞活軍是什么樣子的,人數究竟是多少,縣城是不是能夠守得住…
當她距離縣城還有數里之遠,她就看見了縣城那邊漫山遍野的火光。
人上一千,徹地連天。人上一萬,無邊無沿。
無數火光順著道路山勢,蔓延開去,無邊無際,怕不有數萬之眾。
待得更近了。聶小倩甚至被迫從空中落到了地面。
幾萬人,萬眾一心,眾志成城,那股只為活著的向心力實在是太驚人了。
她懷疑若是這數萬人如果與自己為敵,沖著自己殺過來,那龐大得堪稱浩瀚的氣血,黃河泛濫一般鋪天蓋地的殺氣,她那小小的陰魂,哪怕經受住了春雷的淬煉,能白日現形。都要被沖個魂飛魄散。
看來在真正的大軍面前,能一騎當千的妖魔鬼怪,也是要辟易千里。
眼下看來。也就是乞活軍沒有發現她這小小的女鬼在旁窺陣,堪堪能夠自保而已。
可憐她來之前還想著如果乞活軍攻城,自己或許能幫得上一些小忙,實在太不自量力。
鬼道,鬼道,果然是旁門左道。
聶小倩心下嘆息,不得不放棄了進城去探望陳玉詞的打算。
不知道是不是天色已晚,還是天氣太冷,乞活軍只是將城池圍了起來。并沒有攻打。
只是雖然沒有攻打,卻圍得更鐵桶似的。外面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出不來。或許只有插翅才能走得了了。
聶小倩倒是無翼能飛,但有這么數萬大軍在這,她壓根就飛不過去。
飛不過去,她走在大軍的外圍,遠遠的看了一看。
乞活軍的成員主要是流民,因為吃不飽穿不暖,活不下去了,被某些有心人利用,最終揭竿而起。
對他們來說,造反不是目的,目的只是為了活著。
乞活,乞活,像乞丐一般死皮賴臉,渴望著活下去。
事實上也是如此,他們攻破了不少州縣,抄掠了無數劣紳地主,搶來了大批糧食乃至于金銀財寶,然而因為人太多,他們還是活得豬狗不如,一個個都面黃肌瘦,衣衫襤褸。
眼神里面除非在攻城殺人的時候,不然完全是呆木,看不到生氣。
一堆堆篝火旁邊,男女老少,病弱傷殘,數萬人馬躺了遍地,卻沒有發出多少聲響,不時能聽到木柴噼啪的炸裂聲。他們一個個似乎連說話都是浪費力氣,浪費生命。
之前看到的流民雖然也不少,境況也是凄慘,但又哪里及得上這一次看到的觸目驚心。
老天不給人活路,朝廷土豪劣紳不給人活路,剩下爛命一條的普通老百姓就只能拼命了。
天災,由此而起。
聶小倩心下發酸,暗自長嘆。
她遠遠的靜靜的旁觀,直到天亮。
行尸走肉一般的乞活軍,亂哄哄的潮水般滾動開來,倒是比昨晚多了一些活力。
聶小倩見狀,離得更遠了。
乞活軍在吃過一頓稀的之后,整頓了一個將近時辰,整頓出來上萬有武器的人馬。
這上萬人馬在最初亂了一陣,勉強變得有序了起來,在千燈縣縣城下擺下了一個個軍陣。
咚!咚!咚!
軍陣中,戰鼓擂響,就好像無數滾雷在層云中的悶響,雖然沒有激蕩,卻震撼人心。
隨著鼓響,軍陣中爆發出來一聲聲吼聲。
吼聲如雷,直沖九霄。
已經離得極遠了的聶小倩頓覺那一聲聲鼓響,一聲聲巨吼,就好像直接敲在心臟之上,吼在肺腑之中,陰魂震顫,變得不穩起來。她不得不又退卻了將近一里,才感覺好了許多。
當她飄在空中,穩住了身形,乞活軍那邊開始攻城了。
無數流寇,被趕鴨子似的,亂哄哄的,一涌而出,沖向城墻。
城墻之上,守軍開弓放箭,嗖嗖之聲不絕于耳,一陣箭雨沖上天空,黑壓壓陰霾了烈日,在滑翔了數息的功夫之后,挾著烈風撲撲簌簌落下。
沖到一半的乞活軍被覆蓋在劍雨之下,紛紛中箭,鮮血染紅了黃土,死傷遍地,凄慘的哭嚎此起彼伏。
佛祖菩薩太上老君關公保佑,沒有中箭的乞活軍嘩的,發出驚喝,扔下手中的武器轉身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幾條腿數雙翅膀。
“陳將軍,這城不好打啊。”
“這千燈縣看來針對我等備戰已久,確實不好打。”
軍陣后方的營帳里,看著被幾波箭羽就嚇退了的攻城先鋒,乞活軍的幾個首領無不皺起了眉頭。
“那應該如何處置?”
“再攻幾次,實在不行就只能圍了。”
沒有接受過軍事訓練,沒有制式裝備,因陋就簡的乞活軍,攻城就像是一出出鬧劇,一擁而上,死了三五百人便一嘩而退,毫無戰意,毫無章法可言。
先前之所以能三番四次打破州縣,實是因為那些州縣或是沒有防備,或是見乞活軍人多勢眾,守軍望風而逃,被乞活軍一鼓而下,撿了便宜。
此番遇上防備多時,守軍同樣不少的千燈縣,就是一場硬仗,沒經考驗的乞活軍注定要撞個頭破血流。
乞活軍這一攻,仗著人多,從早到晚,幾乎沒有停歇。
但這攻城雖然不斷,卻是攻到日落西山,耗盡了士氣都沒有一絲進展。千燈縣的城門依然如山,屹立不倒。
聶小倩繼續遠遠眺望,沒有離開。
不過乞活軍在白天消耗了大量的軍力,耗盡了所有士氣之后,晚上已經無力攻城。
如此,又是極為安靜的一夜。
到得翌日,聶小倩本以為乞活軍又會是像昨日那般,攻城不休,沒想到在吃過早飯之后,大軍中開出來一支支千人隊,分幾個方向,散了開去。
剩下的人馬也沒有動靜,只圍著城池,偶爾聒噪。
“這么多千人隊開出去要做什么?”
看著千人隊漸走漸遠,有一支好像是稻香村的方向,聶小倩心下不禁一顫。
“攻城不果,他們這是要下鄉搶掠,稻香村危險了。”
猜測著千人隊開出去的目的,聶小倩顧不得再觀察城下大軍,身形一動,瞬間飄出數丈。
(第三天。)(